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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都是皇亲国戚股肱重臣，谁都没那个胆儿真敢去看大审，再三嘱咐近日家里规矩点儿，奈何一道旨意下来，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得到场，便一个个着了墨色青色等等稳重大气能体现自己哀哀戚戚心情沉重的官服，卯时便早早到了——简直比上早朝还积极！
明泰帝今日也并未着朝服，只一身暗紫官服，坐在刑律司大堂左侧当个旁听。
中间坐了抱恙许久的扎克苏，颤巍巍老态龙钟。
刑律司左司长陈常务才是今日公审的主角之一，但没得转正，只好坐了右侧，正襟危坐两股战战——帝王就坐在他对面呢！
虽说大晏历来政治清明，明泰帝也是个看着威严实则通泰的明君，从来不讲究什么君子坐仪堂的酸腐之气，她认为刑律司司长最大，就是帝王也不能坐那中间的位置，但是这一左一右的，总有一种与帝王平起平坐的微妙之感，陈常务只得绷紧了神经催眠自己——不怕不怕！
堂下左右从宰相到五品的御史，密密麻麻坐了数百人，要是有人杀来，整个大晏都能被一锅端了······
陈常务从前审案，必是要念一段过场词开场白，今日也是颇为难——能在刑律司开堂的，都是大案铁案，证据确凿，走个过场。而这位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几年前的杀人魔就是他，可他来去如风，不留痕迹，没有证据怎么定罪？没有定罪怎能算是犯人？不是犯人，怎么写开场白？他拿着纸笔脑袋都抠破了也没想出个好主意，还是昨夜老司长提点了他，帝王唤了这么多人来参与公审，摆明了是不给牧流溪留活路，不管他杀没杀人，不管怎么审，审死就行！毕竟，是不是他犯案都要死！
没有证据，造也要造出证据来！
陈常务拿了一个从天地学院发售的扩音器，清了清嗓子，瞄了眼瞌睡连连的老司长，不敢多说废话，沉稳威严道：“我大晏治世千年，政治清明，国泰民安。而明泰十年，京都现杀人狂魔，共计五百余人，被屠戮天庭······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历时三年余，嫌犯得以被抓捕归案！”
“带嫌犯牧流溪！”
“带嫌犯牧流溪！”
······
随着牧流溪白袍翩飞踏进堂来，底下众人心思各不同，不过俱都压在心底，不敢表露半分。
就连达志贤王都敛眉低目，圆滚滚地坐在帝王下侧。
牧流溪走进前堂，长身而立，不作揖，不下跪，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大喇喇站了只盯着堂前“堂皇正大”几个大字。
这位在刑律司住了一段时间，陈常务却并未与他有什么照面，此时见他桀骜不驯的样子，瞄了帝王两眼，见她面上并无不悦的神情，方安了心，缓缓道：“嫌犯牧流溪，于明泰十年秋八月二十三日夜，杀少寺卿许昌于卿枫楼，目击者卿枫楼娇杏藏于浴桶，方才躲过一劫。嫌犯可认？”
牧流溪环视一圈因为坐的拥挤，显得有些暗的人群，内中有些他识得的面孔，他将目光锁在正堂左侧那妇人身上，目光时而迷惑，时而憎恶，就是不回陈常务的话。
他身旁一小厮，捧了纸笔随在身后，没见过甚大场面，两腿颤抖抖，身子跟筛糠似的。
牧流溪恍然惊醒，接过纸笔，挥手示意他下去，那小厮如蒙大赦，磕头下堂毫不拖泥带水。
他刷刷写了两笔，递给等在身旁的差人。
差人奉上，陈常务接过，便见上写：“不知！”
字迹飘逸秀美，却隐含果决杀伐之气。
差人又呈给明泰帝，她瞄了一眼，不言不语。
达志贤王伸长了脖子，也只看见一个“知”字，心中隐约奇怪怎的和梁方的字又不同了？
“啪！”
一声惊堂木将他惊醒，忙正襟危坐看向陈常务。
陈常务喝道：“不知？带证人娇杏！”
一名穿着暗色青布衣衫，眉眼透着沉默酸涩的女人随着差人进来，左右磕了头，口中称道：“民女叩见陛下，叩见诸位大人！”
陈常务喊她抬头：“娇杏，你可识得你身旁这人？”
娇杏抬头看向牧流溪，见他嘴角弯着一个温暖散漫的弧度，脸色瞬时煞白，仿佛见了鬼似的，尖叫道：“是他！是他！是他！”
她恐惧极了，舌头直打转，哆哆嗦嗦来来回回就只会重复这两个字。
陈常务虽然之前便嘱咐了她，也排练了多次，但是此时见她表现，心中甚是欣慰——形态逼真，演技绝好，不错不错！
牧流溪面露不解，写到：“我从未见过姑娘，姑娘怎识得我？”
差人递给她看，谁知娇杏连滚带爬，离他有数米远，两个差人在陈常务的示意下，一左一右护着她，她才胆子大了些，趴伏在地上：“大人！好教大人知晓，我那日亲眼看见，他拿了我两只簪花，将许大人刺死！民女躲在浴桶里，看得真真切切！”
牧流溪写道：“既你见得，敢问我是以何种姿态何种手法将他刺死？”
陈常务使人托了盘子下去，问她：“可是这两支簪子？”
娇杏一见那两支钗，便两腿发软，全靠两名差人左右扶着，才没有瘫软在地，她双眼发直：“是是是！是这两支！”
陈常务一拍惊堂木，直逼牧流溪：“你还有何话好说？”
牧流溪望着他，再望望匾额，嘴角流出些莫名的笑意，看得陈常务脸发烧。
就见呈上来的条子上写道：“我问，我是以何种姿态何种手法将他刺死？”
······
牧流溪朝那娇杏看去，那娇杏面色苍白，突然间疯了一样抓挠自己的头皮，喊道：“就是你！就是你！你问许大人喜欢哪一只！你是恶魔！你一支插胸膛，一支插鼻梁！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大人！大人！”
她挣脱开差人，像是要逃离又像是想要获得救赎，疯了一般往堂上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大人救我！救我啊大人他要杀我！”
几名差人上前来将她压在地上，她还犹自哭喊，蓬头乱发，仿若疯子。
陈常务看她疯疯癫癫的，怕中途生乱，道：“她见着凶手，受了刺激，先抬下去安抚！”
娇杏下去后，堂间又是一阵死寂——说到底，还是没有证据！
就在陈常务准备再次宣“证人”时，明泰帝突然说话了：“既如此，该如何判？”
“什么怎么判？”，平地一声惊，将昏昏欲睡的人潮炸了个机灵。
陈常务举着的手，因着这声反驳僵在了空中，他看看帝王，再看看发声出列的右相，三两下拢了袖子，松了口气：他的任务完成了！
沙恒公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堂间，再次质问道：“如何判？陈常务，你告诉告诉我，如何判？”
原本以为逃脱升天的陈常务被他一声喝令，惊的魂飞魄散：老爷子，您也知道帝王的意思，何必拖我下水呢？我这好不容易上岸啊······
他期期艾艾不确定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是判斩······”
随着几乎将他凌迟的目光，陈常务最后几个字微不可查，他头也低下来了，心中有些怨气：真真是左右为难！
沙恒公拿着拐杖，一个个点着：“你们都是些人物！了不得！了不得！今日竟然开始公审我大晏正统血脉了！”
明泰帝看这个老顽固又出场，神经有些崩裂：“相爷，您能回座位好好旁听吗？毕竟这是刑律司，就连寡人都无甚说话的份儿！”
沙恒公看她凹架子，摆起了寡人的谱，老眼一瞪，喝道：“好！既然如此，老臣也只能直言了！那许昌，在位骄奢淫逸，不思职务，鄙薄难堪，与这陈常务都是忘年交！老夫看不过眼，使人把那龟孙子三两下戳死了！我认罪！”
······
明摆着要耍赖的沙恒公，却将死了陈常务的安排······
陈常务声音陡然提高：“老相爷，您这话说的，官场上还不能有个往来？我与那许昌，确实喝过几顿酒，可何来忘年交之说？”
明泰帝按着突突的太阳穴，正要说什么，便见左相韦不群出列：“启禀陛下，臣御下无方，于明泰十年秋八月，府中一逃奴，杀巡城御史陈岗，臣怕陛下苛责，为之遮掩一二，未曾想冤枉了曦殿下！请陛下赐罪！”
得，又来一个撒泼的！
人群中淅淅索索骚动起来，不断有人出列，认罪：“臣于明泰十年秋，放纵家奴不慎刺死一名打铁贩子，请陛下赐罪！”
“请陛下赐罪！臣那不肖子，在东市打死了一名卖花童子······”
“末将与那杜成才，素来有怨，看不过他，便使人暗杀之，请陛下赐罪！”
“请陛下赐罪！”
“请陛下赐罪！”
“请陛下赐罪！”
······
此起彼伏，殿里便跪了七八十人，无一不是大晏重臣，俱都喊着赐罪赐罪，喊得明泰帝脑仁儿都快要炸了。
她喝问道：“你们是存心与我作对？”
“臣认罪！请陛下赐罪！”
底下一众臣再三高呼，声浪震天。
牧流溪低垂着头，看着领头的沙恒公，他老态龙钟，走路颤巍巍，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他太老了，老的都快站不住了！
还有那左相韦不群，他也老了，老的脸颊起斑，双鬓华发生，他素来是个正直之人，入朝四十三年，未曾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他却堵上一生清誉，站在沙恒公旁边，呐喊着请赐罪！
宋国公、大司徒······
这些曾经在那场战役中，或退缩，或被圈禁，或被迷惑的人，今天站出来，拼尽全力只为保他一命！
病帝当年何等丰功伟绩，因错杀千人，便被清君令赶下了台，甚至诛杀于长岳坡······
他不过一失踪十来年的前太子，杀数百人，无人能保！
牧流溪取了纸笔，写道：“罪人牧流溪，于明泰十年，杀许昌······”
他写的很快，那些死者的姓名，样貌，年龄，死状，被他一笔一笔写得详尽无比。
不多时，他示意呈上去，那陈常务接过，阅后呈给帝王：“陛下！证据确凿！”
明泰帝假意翻阅了一下，让他传下去。
沙恒公见势，心知不妙，气急了，冲上前一个拐杖打在牧流溪身上：“你写得甚？你写的甚？”
牧流溪被他打了个趔趄，勉强稳住身形，见他又要打来，一把抓住拐杖，无声道：“借拐杖一用！”
沙恒公心一惊，忙要夺取拐杖，可他哪里有牧流溪反应快，便见他出手如电，一手将拐杖夺了，一手揽住沙恒公，将他轻轻推进人群。
韦不群眼冒金星，心脏突突跳个不停，舌头直打结，喝道：“拦住他拦住！”
一群人惶惶不知其意，却下意识蜂拥而至，就要近的牧流溪身前，可哪里来得及！
牧流溪将老相爷推入人群，双手握着拐杖一个发力，拐杖一震，细细碎碎落下木屑来，内里竟然是一支银白细剑！
他右手将剑抛起，手腕一转，光华流转，在剑柄一击，那细剑便直朝着明泰帝去了。
剑太快，竟然在空中留下残影，瞬时已来到明泰帝身前！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那边厢一群磕头认罪的无赖吵吵闹闹，明泰揉着她那快出框的额角青筋强压怒火，剑便来了！
剑来，明泰帝却奇异地不惊不慌，她的眼里甚至连一点异色都没有，只看见那站在人群中遗世独立的男子。
他的眼睛，像极了那个人，内里却透着一抹讥讽笑容。
“当······”
金刀袭来，细剑应声而落！
大武将朱玮世！
朱玮世持刀浮掠而去，与牧流溪战作一团。
牧流溪身有重伤，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出三招，便被缉拿在地。
他的脸被朱玮世踩在地上，压得变了形。
所有人仿佛被点了定身穴，那些乱作一团的，端坐堂上的，在这一刻，都呆住了。
此时沙恒公才反应过来，他呆呆地走上前，看着牧流溪，又看帝王，茫然无措：“怎······怎么办？”
他苍老的脸上似哭似笑，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又如同一个走失的老人，不知归处，彷徨不安。
牧流溪看着他，眼里却丝毫难过也无，只是朝着他绽放出一个明丽的笑容，沙恒公被那笑容刺的双目生疼，他突然脱了鞋，砸在牧流溪身上，老泪纵横，嚎啕大哭：“我打死你这个混账！我打死你这个混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啊啊啊啊？”
他一下一下挥着手里的靴子，把他往死里打，仿佛不这样，便宣泄不了他心里的愤怒与悲伤！
不多时，清贵公子便浑身鞋印，白衣脏污，狼狈不堪！
伴随着老相爷嚎啕之声，牧流溪却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浑身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一声长笑惊帝听，半点呜咽悲同行！
韦不群试图扶起沙恒公，却被他一把推开，年迈之人，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他一把扯掉帽子，砸向明泰帝，帝王猝不及防，被砸个满怀：“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枉我当年逐马时，英雄迟暮，不得点滴！好得很！好得很呐！这个大晏，深得我意！深得我意！好得很！哈哈哈哈哈哈！”
状若疯魔的老相爷，跌跌撞撞边走边歌，破碎官服，一路翩飞。
大晏从此，再无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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