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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大荒山海祭 > 第七十三章 母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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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时分,鹿黎翻了个身,半边被子滑落,露出裹满纱布新伤盖旧伤的后背。

    她的眉,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有沉重的心事。

    一双手为她拉上被子,坐了些时辰,长长的叹息后,消失不见。

    第二日一早,鹿黎被院子里淅淅索索的走动声与说话声吵醒,她才想起来,昨日救了几个小朋友。

    日上三竿,太阳照进来暖洋洋的,她长长伸个懒腰,刨了刨鸡窝似的脑袋,别见枕头边上的东西,有一瞬间的呆滞,跳将起来:“蠢货!白痴!混账!”

    她火急火燎随意套了件衣裳跑出门,一脚踢开寅离房间,里面被子床单整整齐齐,不染纤尘,仿佛从来没人住过一般。

    她拉开乾坤袋,里面几十支鹿角果然已不见。

    她回转回去,拿了那两样东西,一边喊一边越出阵法消失不见:“你们别出去!我去去就回!”

    几个孩子茫然无措,却哪里还找得到她人。

    她不知为何星力完全恢复了,缩地成寸,跑的飞快,深怕撵不上那个混账。

    但是再快,也不及那个人快!

    大晏此时是深夜,明泰帝在灯火下阅览军报,这几年,她又苍老了些,两个宛如鱼泡的眼袋聋拉着,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要掉在地上。

    灯火摇曳,有宫人端上几盏夜宵,默默退了出去。

    前方有捷报,也有不好的消息,她面容时不时变换着颜色,又看了些许时辰,明泰帝放下折子,凝神思考,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许久终于提笔开始批阅。

    夜已深,也有些寒凉!

    男子坐在她下首,就那样深深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心底。

    他还是那身白袍,只是今日不再随意披散着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挽了,垂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看起来颇有些隆重之感。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夜色淡了些,逐渐麻麻亮,清晨来临。

    “写好了吗?”,男子轻轻问道。

    明泰帝身形一颤,缓缓望向下首男子——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居然一直未曾发现他的存在!

    她双目如电,墨色沉沉,道:“你还敢来?”

    男子失笑道:“不是敢不敢,我想来!”

    明泰帝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你的伤都好了?”

    男子摇摇头,他皮肤苍白,看着有些病气。

    他拉开胸口,赫然一个巨洞,边缘光滑完整渗着血,隐约能见着内里发黑的脏腑,巨洞将他整个胸膛占据了一半,他合上衣服,漫不经心道:“不,我快死了!”

    明泰帝拿笔的手微微有些抖:“要死,不好好死!”

    男子低低笑着,一时岔了气,猛然咳了起来,剧烈的咳,几乎停不下来。

    缓和了好久,他才喘过气来,拿出一本册子,扔在帝王桌前:“我要死了,所以来带你走!总不能,我们一家四口,只有我下去陪着老头吧?那他多孤单?”

    听起那人,明泰帝心绪终于有些难平,握笔的手紧了紧,似乎是为了说服什么,厉声道:“孽障!当年我放你一条生路,两年前再放你一次,你倒要如何?”

    男子看着她,神情有些怜悯同情,他站起身来,缓缓度步打量御书房,就像在自己家溜达:“您要说我忘恩负义······到底是谁忘恩负义······”

    他拿起书架上一只青花古瓶,往地上随手一抛,古瓶落地生花:“这个不是你的!”

    他又拿了一只瓶子,同样往地上一扔:“这个也不是你的!”

    他一边走一边摔,嘴里喋喋不休,不多时,御书房就跟遭了大劫一般凌乱破碎:“这些都不是你的!”

    他转过身,看着被气的脸色发青的明泰帝,缓缓笑了,指着御书房上那把墨色长椅,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恶毒,彷如九幽下索命的怨鬼:“那个位置,也不是你的!”

    明泰帝如遭雷击跌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恍恍惚惚想起一些往事,她闭上眼,良久叹道:“你为了你个人的私欲,要置天下人不顾?在隶人魔族与人族大战的紧要关头?这就是你从他那里继承的意志?”

    青年男子神情数变:“是我思虑不周······”

    他略微迟疑,明泰帝有些安心,却不料他说着说着神情就变了,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这么想?”

    这些事没有哪一件好笑,可他笑的直不起身,笑的眼泪都出来,笑的再次咳嗽起来,笑的吐了血!

    “哈哈哈哈哈!你太低估我杀你的决心,也太高估你自己的重要性!”

    “你我都死了,牧千秋自然会继承大宝!你不过就是个活在牌位上的先帝!就像老头死了,大家都喊他先帝一般······”

    “世上千千万万人,人人都坐得你这个位置,你真以为世界离了你就不转了?就吃不下饭了?世界围绕的是这把椅子,不是你!不要陶醉在帝王梦了!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干枯的、腐朽的、杀夫杀子的恶毒老太婆!!”

    “我当然要杀你,不杀你,怎能平息我心头恨?不杀你,老头怎么瞑目?我本就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哪里会顾你什么大局!”

    “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你,盼着你,就想你不要伤不要病,好好活着!我怕你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呕心沥血早早把身体拖垮了,最后还捞一个明君的头衔万古流芳!那我来见你,来杀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明泰帝被他一席话气的浑身颤抖,道:“这就是你不如千秋的地方!你连她一根脚指甲都比不上!”

    “哈哈哈哈哈!多谢夸奖!我是不如她,也不如你!我无法忍辱负重,我没有为大局弃个人恩怨的伟大思想!你们多伟大啊,多值得世人赞颂、尊敬爱戴啊!”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对大局好的,对大多数人有益的,便是正确的、是隐忍的、是值得原谅理解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公义正道呢?那么十六年前呢?谁来为十六年前的旧事呐喊,伸冤,鸣不平?难道世间的道义,是强者为尊?”

    “……这世上谁都将他遗忘,将他过往的功绩从历史中抹杀,仿佛他就真是一个碌碌无为的病危之帝,可是我还记得,这个大晏,这个太平盛世强国,是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垮塌之天厦,是他一人扶住撑起来的!你们耍耍心技,便窃了他的国,害了他的性命,天不收恶人,我来!”

    “千古一帝······是世人感动了你,还是你自己感动了你自己?”

    “你们要改写历史么?”

    明泰帝看着形状癫狂的男子,再次开口:“我想问你一个道理!”

    男子示意她讲。

    明泰帝深吸一口气,道:“你为了你父亲,要杀你母亲,这是个什么道理?”

    牧流溪借着火光看向明泰帝,灯火微暗,灯芯哔哔啵啵燃不停,她也凝视着他。

    空气寂静了起来,半晌,牧流溪负手站到光明下,道:“若是他那样杀你,我一样要杀他!”

    望着那双粹着杀意却仍旧璀璨光华的眼睛,得到的答案,让明泰帝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原来如此!”

    牧流溪在书架上摸索一番,扔了金帛纸笔过来,“写吧!传位给牧千秋也好,牧还山也好,都随你!”

    他觉得站着有些累,复又坐到椅子上,欣赏窗外即将升起的曙光。

    明泰帝三两下写完,盖了国玺,印鉴,手印,从抽屉里拿出满满一筐印章,逐一在上面盖着。

    牧流溪掏出一把剑,拿了布,缓缓擦着。

    不知为何,他开始想起两年前的事儿。

    那日大军拔拓,送走三十万上前线的英雄,浪漫多情的晏京又开始回到最初的平和——天下的奴隶都反了,唯独大晏的奴隶规规矩矩,一点苗头都没有!

    一切都归功于明泰帝治世十余年,数十次变革奴隶制度。

    诸国的奴隶不如猪狗,生死祸福悉数归于主家,而大晏的奴隶,很像是被圈养驯化爱护的家禽。

    同样是奴隶,大晏的奴隶听说世界各地奴隶反了之后,非但没有揭竿之意,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生出些优越感来,对主人更加忠心,干活更加卖力了!

    这是牧流溪始料未及的!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有一出好戏要演给明泰帝看,可是奴隶不反,他的剧本便只能胎死腹中。

    值得欣慰的是,在梁盛平去往左相府中送了几次家乡瓜果蔬货后,明泰帝顶不住重臣的压力,终于提审“牧流溪”!

    没有定罪,他便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曦太子,他身姿高挑,面容英俊潇洒,一身华服,引得旁人频频偷眼观看。

    达志贤王自然是拖着病体也要跟着顶着太子的壳子,实际上是他亲儿子的“犯人”。

    以他的武道巅峰的成就,本该与银川等人是同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但是他胆子天生就小,怕这个怕那个,怕斗殴受伤,怕输了丢人……总之,泯然众人矣!

    连明泰帝都不知道这个圆滚滚的油腻中年胖子,原是个武道高手!

    他之前被吓破了胆,失去了藏在外头的私生子,身体虚了好一阵子,这几日精神些,便火急火燎想将嫡子救出来。

    他跟在风流恣意的假太子身后,手中攥着的汗巾已经湿透。

    假太子若不是那日写字有了破绽,他是绝不可能认出这是他儿子的!

    不论是身形气度,神情行为,要说他不是十来年前的曦太子,谁信?

    他那嫡子,整日呼朋唤友,酒里来,肉里去,青楼常客,小倌馆的金主,铁打的纨绔,流水的恶霸,总之没个正形儿!

    要说这两人是一个人,说破了天也没人相信!

    他也就只能曲线救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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