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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儿子与情人 > 第53章 解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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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不愿死。她不会死。牧师仁肖先生那来。‘想想!’他对她,‘你就要到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儿子了。’她:‘长久以来没他们,我不也过来了。现在没他们,我也能过。我要生者而不是死者。’即便是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哦,多可怕啊!”克莱拉,吓得再也不话了。

    “她看着我,她要同我在一起,”他接着单调地,“她意志坚定,仿若她不去——艰决不去!”

    “别这事了!”克莱拉大声。

    “她就不屈服。你知道吗,周四我对她:‘妈妈,假如我不得不死,我就死。我决心死。’她对我,十分严厉:‘你认为我不这样吗?你认为你想死就能死吗?’”

    他停下来了。他没哭,却单调地接着。克莱拉想跑开。她四处张望。漆黑、涛声四起的海岸,黑沉沉的空,都在怒视着她。她站起来,吓坏了。她想到有亮光的地方,想到另外有人的地方。她想远离他。他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她也知道。我就问她:‘你吃点什么?’她几乎怕‘吃’。‘那就喝杯本杰尔酒吧,’她。‘酒能帮你提提神。’我对她。‘是的’——她几乎大叫——‘可我不吃点什么吗,身上就像有东西在啃在咬。我怕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症在啃咬她。我愿意她死!”

    “好啦!”克莱拉,声音粗鲁,“我走了。”

    他跟她走过黑黢黢的沙滩。他没对她表示亲热。他似乎当她不存在。但她害怕他,对他反感。

    两人都同样感到茫然,就又回到诺丁汉。他总是很忙,总要做这做那,总要找这个朋友或那个朋友。

    周一他去看望巴克斯特·道斯。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起身同对方打招呼,扶着椅子伸出手。

    “你不用起来啦。”保罗。

    道斯慢慢坐下,望着莫雷尔,满腹孤疑。

    “别浪费时间啦,”他,“你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看!我给你带些糖果来了。”

    病人把糖果放在了一边。

    “周末过得怎么样。”莫雷尔。

    “你母亲还好吗?”对方问。

    “还是老样子。”

    “我还以为她病情恶化,因为你周日没来。”

    “我在斯凯格内斯,”保罗,“我是想换换环境。”

    对方那乌黑的眼睛望着他。他仿佛在等着,不敢问,相信他会告诉他的。

    “我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

    “我已经知道了。”道斯平静地。

    “是早约定的。”保罗。

    “那是你们的事。”道斯。

    两人明确提到克莱拉,这还是头一回。

    “还有,”莫雷尔慢慢地,“她开始厌倦我了。”

    道斯又望着他。

    “从八月份以来她就厌倦我了。”莫雷尔再了一遍。

    两个男人在一起相安无事。保罗提议下盘跳棋。两人不声不响,下起了跳棋来。

    “我母亲去世后,我就要到国外去。”保罗。

    “国外!”道斯又了一遍。

    “是,我不在乎做什么。”

    两人继续下棋。道斯逐渐占上风。

    “我准备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你也该这样,我认为。”

    他吃掉道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对方。

    “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莫雷尔,“想办法也没用——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几块奶糖吧。”

    两人吃了糖果,开始又下了一盘棋。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斯问道。

    保罗赶忙用手捂着嘴,望着花园那边。

    “骑自行车时不心摔的。”他。

    道斯用手拿棋子时,手直颤。

    “你当初不应该取笑我。”他,声音很低。

    “什么时候啊?”

    “有晚上在沃德伯罗路,你同她从我身边经过——你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从来都没有取笑你。”保罗。

    道斯把手按在一颗棋子上不动。

    “你从我旁边经过,我才知道是你在那里。”莫雷尔。

    “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是你。”道斯,声音很低。

    保罗又吃了块糖。

    “我没有取笑你。”他。

    他们下完了跳棋。

    那个晚上莫雷尔从诺丁汉走回家,以便找点事干干。布尔维尔的空被高炉的火焰映得一片通红;乌云就像一层低低的花板。他走在那条十英里的公路上,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昏黑地间走出了生活。尽头,是病人住的那个房间。即便他永远走下去,能到之处也只有这个房间而已。

    他临到家门时,并没觉累,也不知道累。他穿过田野就能看到她卧室窗口跳动着红红的炉火。

    “她一死,”他自言自语道,“这火也就灭了。”

    他轻轻脱下靴子,悄悄走上楼。他母亲的房门敞开着,红红的炉火将其红光洒在楼梯平台上。他步子轻捷,像个影子似的,在门口窥视。

    “保罗!”她声。

    他的心好像又碎了。他走进房间,坐在床沿。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轻声。

    “不是很晚。”他。

    “哦,几点了?”这声音显得忧郁、无奈。

    “刚刚过十一点。”

    不是实话,快一点钟了。

    他知道,她每难以言语的疼痛不会消退。

    “你睡得着吗,我的好妈妈?”他。

    “是的,睡不着啊。”她悲叹道。

    “没关系,宝贝!”他轻声安慰地。“没关系,我的好妈妈。我在这儿,陪着你半个钟头,好妈妈,这样就会好些的。”

    他在床边坐下,用指尖轻轻地、有间歇地抚摩她的眉头,抚摩她的双眼直到她闭上眼,安慰她,另只空着的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睡在别的房间的人的呼吸声。

    “你去睡吧。”她轻声,有他的抚摩,有他的爱相伴,她静静地躺着。

    “你想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睡了。”

    “有没有觉得好些,我的宝贝?”

    “是的。”她,像个焦躁、没完全被哄好的孩子。

    日子照旧一地过去。他几乎不去找克莱拉。但他坐卧不宁、徬徨不安,四处向人求救,都一无所获。米丽亚姆曾温情地给他写信。他去看望她。她看到他苍白、憔悴、神情迷惑阴郁,心痛不已。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心痛不已,难以忍受。

    “她现在怎么样?”她问。

    “还是那样——还是那样!”他,“医生她坚持不了多久,可我知道她挺得住。到圣诞节,她还会在。”

    米丽亚姆打了个寒噤。她拉他过来,她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她吻他。他顺从,这对他却是折磨。她吻不走他的苦恼。她吻他的脸,激起了他的欲念,但是他的心灵即因死亡造成的苦痛折腾着。她吻他,她用手来抚摸他的身体,及至他感到自己会发狂,他终于挣脱了她。此时他要的不是这——不是这。她却认为她已经安慰他,已让他满意了。

    十二月份,下过雪。他如今整都呆在家里。他们没钱请护士。安妮搬来照料母亲,他们喜欢的教区护士,每一早一晚来。保罗和安妮担任护理工作。夜晚,经常有朋友来跟他们一起在厨房里,哈哈大笑,捧腹大笑。这是由于心理的反作用。保罗滑稽可笑,安妮怪里怪气。大家都在笑,笑出了眼泪,尽力压轻声音。莫雷尔太太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听见他们的笑声,她在痛苦中也感到了宽慰。

    然后,保罗心翼翼、犯罪似地上楼去,看她听见没有。

    “我给你拿点牛奶好不好?”他问道。

    “一点儿。”她可怜巴巴地。

    他回头就在牛奶里掺些水,避免太滋补。他爱她胜过爱自己。

    她每晚都服用吗啡,心律不齐。安妮睡在她的旁边。早晨,姐姐一起床,保罗去接班。他母亲由于服用吗啡,在早上就十分衰弱,面无血色。由于这么折磨,她的眼睛日渐幽冥,好像只剩瞳孔。每早晨的疲乏和疼痛实在难忍受。然而她不能——也不想——哭泣,甚至没有怨言。

    “今早上你多睡了会儿,宝贝。”他对她。

    “是吗?”她答道,显得焦躁疲乏。

    “是的,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白雪覆盖着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无比荒凉。他摸摸她脉搏。脉搏时强时弱。这也许就是死亡的预兆。她让他摸摸她的手腕,因为她清楚他想知道什么。

    她的身体已瘦成遗骨一把。她的眼睛幽冥,充满了痛苦。

    保罗踏着积雪走过田野,走过树林。他看到白白的雪地上有野兔和鸟的足迹。他漫无目的走了好几英里。一轮如烟的夕阳西下,西下得缓慢和痛苦,踌踌躇躇。他心想,她会在这死去的。树林里有头驴踏着雪朝他走来,脑袋背着他,同他一起走。他抬起胳膊搂着驴脖子,用脸去蹭蹭驴耳朵。

    他母亲一言不语,但还活着,嘴坚强不屈地闭着,只有她那受尽折磨的眼睛透出一丝生气。

    圣诞节将至,雪更多了。安妮和他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她那幽冥的眼睛还有生气。父亲莫雷尔,一声不响,心惊胆战,使自己抹煞在一边。他有时进病房看她,随之便出来,手足无措。

    她依然紧抓自己的生命不放。矿工们一直在罢工,在圣诞节前的大约两周前复工。明妮端着喂牛奶的杯子上楼。这是矿工复工两后的事。

    “那些矿工是不是他们手痒啊,明妮?”她这话的声音显得无力、焦急、倔强。明妮吃了一惊。

    “据我所知不是这样,莫雷尔太太。”她回答道。

    “我敢断定他们是手痒了,”生命垂危的女人着,累得叹口气,动动头,“可,好歹,这周能有点儿钱买点儿东西回来了。”

    没有事情不挂在她心上。

    “你爸下井用的东西应该好好晾晾,安妮,”她,这是矿工们要复工之际。

    “你别操心了,亲爱的妈妈,”安妮。

    有晚上,只剩下安妮和保罗。护士在楼上。

    “她能挺过圣诞节。”安妮。

    “活不过的,”他冷酷地,“我准备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问道。

    “在舍菲尔德配的,全用上。”保罗。

    “哦——行啊!”安妮。

    第二他在卧室里作画。她仿佛睡着了。他就在画前面,轻轻踱来踱去。突然她低声哀求道:

    “别来回走动,保罗。”

    他回头一看。她那一对黑水泡般的眼睛正望着他。

    “我不来回走动,亲爱的妈妈。”他温柔地,他心里的一根筋好像突然折断。

    那晚上,他将存的所有吗啡丸都拿到楼下。他心翼翼地把药丸都研成粉末。

    “你在做什么?”安妮。

    “我要把它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两个人都笑了,活像两个串通好干坏事的孩子。他们害怕归害怕,但神志却是清醒的。

    那晚上,护士没有来安顿莫雷尔太太睡前的事。保罗把热牛奶倒进杯里端上楼。此时九点钟。

    他把她扶起靠在床上。他把牛奶喂进她的嘴里。

    “哦,味道好苦,保罗!”她着皱了皱眉。

    “这是医生让给你吃的一种新安眠药,”他,“他认为,这药能让你在早上时好受些。”

    “能这么就好。”她,像极了孩子。

    她又喝了几口牛奶。

    “可是这味道真难以下咽!”她。

    他看着她微微翕动的嘴唇。

    “是的——我试过,”他,“等会儿再喝点儿不放药的牛奶。”

    “好吧。”她,继续地喝药。她听话地像个孩子似的。她有没有知道,他心里没底。她艰难地喝着,此刻他看她疲弱的喉咙在慢慢蠕动。他跑着下楼去拿牛奶。她的奶杯里已点滴无存。

    “喝了吗?”安妮轻声问。

    “喝了——她味道好苦。”

    “啊!”安妮笑道,咬着上唇。

    “我告诉她,是换的新药。牛奶哪儿?”

    两人来到楼上。

    “护士怎么没来安顿我?”母亲像个孩子似地抱怨道,有些不高兴。

    “护士她听音乐会了,亲爱的妈妈。”安妮答道。

    “哦!”

    他们都不话了。莫雷尔太太把没有放药的少许牛奶一口气喝下了。

    “安妮,那药真不好喝!”她郁闷地。

    “是吗,亲爱的妈妈?好了,没事了。”

    母亲疲惫得叹口气。她的脉搏很不正常。

    “我们来照顾你休息吧,”安妮,“护士可能要很晚才来呢。”

    “好吧,”母亲,“试试吧。”

    他们铺开被子。保罗望着穿着法兰绒睡衣的母亲蜷曲一团,像个孩子。他们尽快铺好半边床,让她躺在铺好的地方,然后铺另半边床,帮她把睡衣拉直,盖住巧的脚,帮她盖好被子。

    “行了,”保罗,轻轻地安慰她,“好了!——你可以安心睡了。”

    “是啊,”她,“没想到你们铺得这么好,”她补充一句,似乎非常高兴。她蜷曲身子,脸枕在手上,头在肩膀间缩着。保罗把她灰白细长的发辫放在她肩上,吻了吻她。

    “你会睡好的,亲爱的妈妈。”他。

    “会的,”她深信不疑地回答,“晚安。”

    他们关了灯,周围一片寂静。

    莫雷尔睡了。护士没来。安妮和保罗在十一点左右进来看她。她好像跟平时喝过药一样,睡着了。她的嘴微微张着。

    “我们守护着?”保罗。

    “像平时一样,我在她旁边睡,”安妮,“不准她会醒的。”

    “好吧。有情况就叫我。”

    “好的。”

    他们坐在卧室的炉火前,感得外面的夜黑沉沉,这世上只剩他们两人。他终于到隔壁房间,睡了。

    他基本上立即睡着,但不时惊醒,然后又睡熟了。安妮轻声叫他:“保罗,保罗”,他被惊醒过来。他见他姐姐在黑暗里站着,穿着白色睡衣、身后拖着条长辫子。

    “怎么了?”他边轻声问着边坐起来。

    “快来看看她。”

    他转身下床来。病房里点亮着煤气灯。他母亲在床上躺着,脸枕在手上,蜷曲着身子,跟刚睡的时候一样。但她的嘴张着,呼吸的声音大而沙哑,跟打鼾一样,呼吸间歇的时间很长。

    “她好像快不行啦!”他轻声。

    “恩。”安妮。

    “她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我也是刚醒。”

    安妮的身体裹在晨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毯子把自己裹好。这是凌晨三点。他把火拨旺。两人呆坐在那里等着。那响如打鼾的呼吸声——停片刻——又继续。停歇——长时间的停歇。他们呆住了。那响如打鼾的呼吸又起了。他弯腰靠近她,看着她。

    “好可怕!”安妮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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