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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南繁纪事 > 第1章 煮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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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煮椰子

    第一节 串场河水长

    公元一九七八年,初夏。

    苏北,串场河沿岸莺歌燕舞,鸟语花香。

    在马林西走出这座城市之前,串场河是他所见的河流中最大。大到什么程度?最宽的地方有几十丈宽,从这边看对岸的人,影影绰绰的,喊话也听不清楚,得借助于有些夸张的手势。

    河水很满,水面与农田仅有很小的落差。每到雨季,猛涨的河水常常会倒灌进农田,人们不得不在通向河口的港汊处造闸,沿岸筑圩,河水涨到警戒水位,闸门一关,围子里就平安无事了。有时暴雨倾盆而下,河水涨得太猛,来不及关闸,农田里就是汪洋一片,甚至漫过秧苗,盛蕾期的棉花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尖儿,在水面上打漂。水一退去,那么,田里沟里,就是马林西这些孩童的天下了,赤条条地在沟里抓鱼,那可是了不得的痛快。

    小时候,马林西最盼夏季的暴雨,那样,就不用去上学,奶奶指派他挑猪菜的任务也非常容易完成。天气潮湿,气温高,喂猪的野菜长得发疯似的,水灵,又多又大,而且撑篮子。塞满篮子,马林西就有足够的时间捞鱼摸虾。

    眼下,虽说也是夏天了,期盼中的雨季没有到来。马林西也不再是懵懂的少年,二十出头的人了,对儿时的暴雨已不再期盼,有时候甚至希望它最好不来,否则,雨下的不是时候会严重影响一年的收成呢。

    现在的串场河水,跟马林西小时候看到的感觉是截然不同。

    除了靠岸的地方有些青梗的水草,间或有一丛丛碧绿的芦苇、马郎、菖蒲外,水面上是白花花一片,清亮的河心,连鱼儿打的水花都没有。唯一吸引他的,便是头尾相接的轮船队,足有里把路长,插在船头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碧绿的油布将船舱盖得严严实实,是粮食?石灰?煤炭?也许都是,也许什么都不是。看到这个壮观的船队,马林西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目送它们消逝在远方的河湾里。

    这种情景,实在是难得碰上一次。

    这条大河穿城而过,马林西只有进城从桥上经过时偶尔一饱眼福。离城几十里路的乡下人,哪有机会每次进城都能看到这满载的长龙船队呢?如果碰上一次,那是幸运而奢侈的风景了。更多的风景,是在家乡,在生他养他的高陵。

    高陵位于河东县城东面的南墩公社西南方向。串场河东就是南墩公社的地盘,是城市与农村的地理分界线,也是行政分界线。从县城过串场河上的东方红桥,就踩上了南墩的土地。站在东方红桥上看,很少有人会知道串场河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对于马林西来说,河东这片土地更令他感到亲切。

    东方红大桥是才通车的。马林西去年冬天离家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路。半年不见,旧貌变新颜了。过了桥,一条大马路直往东去,可以抵达南墩公社所在地。听刚才踏三轮车的说,这条大路是开挖“朝阳河”时一并铺筑的,开河挖上来的土方做了路基,东边与邻县接壤呢。不过,马林西不需要走到底,更不需要到公社所在地南墩镇,那样绕路了。

    在六公里,马林西就下了车。

    第二节  西西家来啦!

    六公里的长途汽车在这里的一个招呼站,取名于从南墩到这里正好六公里路程。除了路边一块被踩得光溜溜的空地,没有任何标志证明它是一个名气不小的站头。马林西印象中,曾有过写着“六公里”的圆木牌竖在路边的,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不过,有没有站牌的存在,不影响人们在这里上下车。

    下了车,马林西搭上了一辆去高陵的二轮车。老家这一带,自行车都叫二轮车,城里人才会说自行车。你说了,别人肯定笑话你“洋儿八腔的”。

    从六公里过朝阳河上的砖拱桥,往南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在农村,这种黑油油的马路绝对是高档的了。当然,这是沾了国防备战的光。

    一九五零年代后期,南墩因战备需要修了飞机场。机场在朝阳河北约两公里,跑道与朝阳河平行,可以看见飞机起降。向南的这条路,是驻地空军的师部和场站所在地。现在,部队走了,机场已改成航校。

    马林西回家不用走到师部那边,六公里站头下去是光荣大队、北陵大队、新丰大队。马林西从新丰大队三队的路口下去,径直朝东,一条红砖铺的小路直通大队部。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六公里站头往南里把路朝东,有一条砂石路,是通向驻军部队弹药库的,在弹药库后面有条小路往东北岔过去,过条小河就是北陵大队。再沿河北农庄门口的小路往东走到跃进河,沿河西岸堤堆的大路再拐向南不远,过两座水泥桥,就到高陵的地盘了。

    从新丰三队的农庄往东几百米,过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河东就是高陵大队的西界生产队。接下去,依次是西港、西陵、中西生产队。高陵大队部,就是中西生产队的地盘,位于南北向的跃进河与东西向的新丰河东北角。

    马林西走到大队部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五间青砖青瓦的大队部,两扇大门都上了锁。他十分留恋地看了一眼,便从西山头的巷子里往北走。大队部的后面,一字排开的两幢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影。

    再往前的学校厨房后面,是一排沿河堆新建的农庄,第一家是生产队会计瑞芝大哥家,门半敞着,显然家里没有人。一路下去,祝余家,锦山家,福民家、德红家、一青家,都不见人。

    现在,正是做农活的时辰呢。

    马林西沿着农庄东边的小路继续往北走,清香扑面,沉重的背包陡然变得轻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家乡的空气,饱览久违的田园景象。

    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离家时稻子收了,正准备种麦,许多地还没有耕翻,一片黄灿灿的稻茬。翻了的,黑乎乎的粘土,流油似的。棉花开始吐絮,蚕豆和苕子绿肥在播种。

    眼前,齐腰高的麦子正在由青转黄,轻风吹过,麦田里漾起阵阵涟漪。一只燕子从麦穗上掠过,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蜻蜓伫立在麦芒上随风飘荡,双趐时不时动一下,又亭亭玉立般不肯离去。阳光洒在田野里,麦田像泼了浓重的油彩。

    穿过麦田,隔一条路,便是棉花地。今年的棉花都改成了移载的,齐膝的棉苗棵棵健壮,绿油油的,一行,一行,笔直成线,一直伸向北头的一排农庄。农庄往东不远,就到家了。

    农庄的小路像绚丽的彩溪,蚕豆和油菜将小路塞成若隐若现的缝隙,金黄的油菜花,黑白相间的蚕豆花,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庄稼。

    肩扛手拎的马林西在彩溪中徜徉,忘情地边走边看,身上沾满了花粉的清香……

    “西西家来啦!西西家来啦!”空寂无人的田野,忽然传一阵快活的减声。

    原来,真的到家了。离家仅百十步的路了。

    马林西寻声望去,身后不远的麦田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注视着他。原来是邻居福友四妈王爱琴,她在田边移栽番谷呢。

    “福友四妈。” 马林西心头一热,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向她挥挥手。

    “西西你家来啦!”妈妈突然出现在马林西的面前。

    她是在铲秧草呢。一下子,田里冒出十几个人头来,都不约而同朝马林西走来。

    “呀,瘦了。”

    “脸也黑了。那边太阳毒吧?”

    “在路上走了几天?”

    “都把我们想死啦。”

    “你当代表了,晓不晓得啊,我们都投你票的哩。”

    “肯定带了不少新品种家来吧。”

    “乖乖,这个烟高级,还带海绵嘴子呢。”

    ……

    邻居们闻讯涌到马林西家里,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西西”长,“西西”短,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马林西给家人带回了幸福,也给邻居们带来了快乐。只到天黑,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你先歇息啦,我们晚上再来玩。”建华大哥嚼着马林西给他的椰子糖,开心地说。

    “就在我们家吃饭嘛。”马林西的妻子余心红挽留他。

    “不啦,晚上来玩。”建华顺手拿起门外的铁锹,往肩上一扛。

    离家半年回来,家里人自是格外地亲热。妈妈一边在锅台前忙碌,一边问马林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妻子帮他收拾东西,将大包小包的零碎物品整理出来。

    “信上说十号的嘛,”妻子说:“几点到街上的呢?”她问的“街上”,是指县城。

    “昨天从苏州坐的轮船,走得慢,今天中饭后才到的。”他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搓了把脸。

    “拢南南哪块没有啊?”妈妈抓起两根棉花秆在膝盖上拦腰折断,送进灶堂,左手用火叉往里推了推,右手慢慢拉风箱。接着告诉他:“东东和祝庚上次出差,拢南南那边的呢。”

    东东是马林西的大哥,公社农科站技术员。祝庚是同事,他们是好朋友。祝庚负责作物栽培,东东搞农作物病虫害植保。两个月前,他们去湖北调玉米种子,回来时路过安徽,顺道去看了在六安当兵的三弟南南。马林西这次回来,也拢了南南那边,三弟跟他提过这事。

    “拢了。”马林西说:“还录了声音呢。”

    “什呢录音啊?”妈妈问。

    马林西是想告诉她,他用录音机录下了弟弟的声音,也带回来了。可一想,她们哪里知道什么是录音呢?在农村,人们没见过录音机是什么。

    “没什么。”马林西搪塞了一句。解释没有用,反而会越解释越糊涂,还是晚饭后让她们见了录音机后再说不迟。马林西想。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晚饭。桌上没有了去年底去世的奶奶,刚刚当兵不久的三弟,但谁也没有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热烈地问马林西在海南的见闻趣事,马林西也问家乡的种种变化。

    久别重逢的团聚,真是幸福啊。

    吃完晚饭,谁也不收拾碗筷,继续问马林西千奇百怪的问题,毕竟,他是全家到目前为止,离家走得最远,见的世面最大,离家时间又最长的人了。岂止是他们家啊,在全生产队、全大队,甚至在公社里,马林西这次南繁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哩。从人们谈到马林西去海南岛时那份羡慕的眼神里,他早已感觉到了。

    晚饭后的碗筷还没收拾结束,邻居们不约而同聚到了马林西家。

    “来来来,请一大家子到堂屋里坐坐。”马林西的爸爸热情地招呼着,将带过滤嘴的香烟递给邻居们。

    一九七零年代末期,农村的夜晚还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一年放几场露天电影,大队文艺宣传队春节时表演几次广场剧,其它就谈不上娱乐了。没有通电,更谈不上城里才有的少量电视,广播只有早中晚三次,一天的播音时间全加起来不过三五个小时。农民要劳动,谁也不可能每天听几个小时广播。看热闹,便是最好的娱乐消遣了。左邻右舍有什么风吹草动,甚至夫妻吵架,婆媳作气,都会有不请自到的邻居来劝解,帮忙,抱不平。马林西家在的这个农庄人心很齐,从最东头的建华家起,到最西头的瑞新家,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热闹事、开心事,都少不了邻居们分享。

    爸爸把大家请到了堂屋里。

    第三节 南南在录音机子里面

    马林西家的老屋还是在奶奶手里建的,少说也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是一块地势较高的墩子。听奶奶说,民国二十年发大水,附近的许多人家房子都淹了,可马林西家安然无恙(后来知道,就是一九三一年苏北水灾,上游洪泽湖溃堤洪水下泄造成的自然灾害)。“两合头”的房子呈直角,主屋三间朝南,砖墙瓦盖,隔墙都是木板,五根柱子落地,横笆细椽,这种结构在全生产队算是最好的那种。厨房三间,门朝东,两幢房子周围都是青砖铺的滴水檐,两屋大门之间互相通连的小路也铺了碎砖,下雨天,脚上沾不到半点泥星子。堂屋的明间里也铺了砖,是那种上好的方块汪砖。

    堂屋正中挂着爸爸写的一幅中堂,是一首词《浪淘沙·北戴河》: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两边的对联是《满江红·和郭沫若》词里的两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马林西的爸爸虽不是书法家,但还是很有书法的功底。中堂下面是五个抽屜的神柜,深红的荸荠色油漆光彩照人,青铜包角、镶边,搭扣,拉手,也都是青铜的。神柜的正中,摆着不足盈尺四角见方的红木袖珍基座,上面端放着洁白的主席石膏像。左右两侧是清代官窑的大笔筒。再东侧是一只三尺高的青花瓷花瓶。最左首是木架座钟,那是爷爷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

    爷爷是山东济南齐和人,跟孙传芳转战南北,一九二七年八月被国民革命军打败后二度占领河东县城后,爷爷脱下军装留了下来,跟在城里打工的奶奶结婚。后来,为躲避日本鬼子的轰炸,逃到了奶奶的娘家新丰大队,后来在西北梢买了房产田地安家。当年的西北梢,就是现在的高陵。爷爷当兵位及营长,除了能带兵打仗,还有一手精巧的木工手艺,当地人称这种木匠叫“细料木匠”,这个座钟的架子就是他亲手制作的,上面有细腻的雕刻,图案繁复,美轮美奂。

    堂屋两侧厢房隔断的壁板上,挂满了玻璃镜框,有不少是马林西爸爸妈妈结婚时亲友送的贺礼,也有是奶奶六十岁和七十岁过生日亲友送的寿礼。下面贴满了他们兄弟几人的奖状。堂屋正中是一张白木丝线方桌,四周有防止东西滑落的凹槽,浅淡的荸荠红油漆历久弥新,依然光彩夺目。

    屋子里挤满了邻居。大家七嘴八舌地热烈交谈,嗑着妈妈新炒的葵花籽,问这问那,妻子将他从海南岛带回的各色糖果塞到人们手中。

    “不啦不啦,有呢。”

    “心红你忙你的,我们要吃自己拿。”

    “不喝茶噢,大师娘你真客气。”

    “我这烟还没抽掉呢。大先生你歇息。”

    马林西的爸爸上过私墪,当过小学校长,现在供职于县文化馆,发表过多部小说和大戏,是正儿八经的剧作家。马林西的妈妈解放前做过几天教师,在区文工团待过。所以,邻居们都叫他妈妈“大师娘”,叫他爸爸“大先生”。

    马林西从包里拿出一块带日历的夜光表,递到建华大哥面前,说:“你看这表。”

    “咦,里面还有星期号头呢。”建华是五十年代的上海下放户,高高的个子,虽在农村劳动多年,仍不失城里人的那份斯文,他摘下高度近视眼镜,细看了一会,终于发现了它的与众不同:“这要不少钱的吧?。”

    没等他说完,一旁的生产队会计瑞芝大哥抢了过去。

    “你估估看。”马林西故弄玄虚,又从包里去拿其它东西。

    大家都没见过带日历和星期的手表,理所当然以为它很贵,谁也没有猜出它到底值多少钱来。还是马林西告诉他们:“不值什么钱,一个银洋钱能换三块呢。”

    “乖乖,这么便宜啊。”大家惊讶。

    “走私过来的嘛,便宜。” 马林西说着又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塑料盒,上面布满了数字按钮。

    众目睽睽之下,马林西打开开关,显示屏上立即亮起一排翠绿的数字,晶莹璀璨。大家目瞪口呆,福友四爷先问:“这是什呢玩艺啊?”他是见过世面的。

    “用它可以算账呢。”马林西说。

    “还能算账?”当了几十年会计的老初中生瑞芝大哥问。

    “是啊,十位数加减乘除,包括平方根换算,一点就出来。”

    瑞芝立马报出一串数字,让马林西计算,他刚说完,马林西的按键结束,计算结果也就显示在屏幕上了。

    “这个小算盘真神啊。”建华从马林西手里要过了电子计算器。

    “你小心点,这东西精贵呢。”福全五爷一边嗑瓜籽,一边说。

    建华按马林西教的方法,算了几组数字,说:“这玩艺真神啊。叫什呢呀?”

    “你不要弄坏了,快点把西西收起来。”他老婆钱金娣提醒。

    马林西接过计算器,说:“这个叫电子计算器,走私过来的,除了海南岛,连广州都买不到。”马林西没有告诉他们的真相,这计算器还是帮县种子站程廷荣站长带的,他那有财力买这东西呀。

    听马林西这么一说,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和羡慕。

    “再请你们看看这个。” 马林西把海石花轻轻放在桌子中央,在灯光照射下,更且玲珑剔透,婉若珍宝。

    “这是什呢玩艺啊?”建华的儿子,马林西的发小锦山,一下子窜到桌前,伸手去摸。因为速度太快,被上面锋利的棱角刺痛:“哟哟哟,还咬人呢。”

    屋子里一阵笑声。马林西把它高高举起,说:“这是海石花,就是长在海水里的石头树,叫珊瑚。”

    众人唏嘘:“海南的宝贝真多啊。”

    最后,马林西拿出今晚要展示的重磅炸弹——录放机。

    录放机是银灰色的卡式盒带机,一尺有余的长方形,像只小炸药包似的,顶部有一排按键。

    跟马林西同龄,又是初中的同学瑞新抢着说:“乖乖,这个收音机真大啊!”

    “哎,怎咹没得调台的东西呢?”同样是马林西初中同学的锦山看了半天才说一句。

    马林西笑而不答,任由满屋子人伸长脖子,看他摆弄机器。他打开电池仓,装上新的四节一号干电池,然后将卡式磁带放进去,轻轻按下放音键,一会,喇叭里传出淮剧《白蛇传》的唱腔。

    “唱的淮剧呢。你听听,是筱文艳唱的。”妈妈在一旁抢先说。

    淮剧是家乡的著名地方戏,家喻户晓的筱文艳是淮剧舞台上著名的戏剧大师。这是在部队文工团的三弟南南,通过关系搞来的盒带。

    大家听着,夸奖着,赞叹着,连见多识广的爸爸都被迷住了:“唱得绝对好。”他向邻居们夸赞,又给大家散香烟。爸爸现在专门给市淮剧团写剧本,他的话绝对权威了。

    妈妈张罗着给大家倒茶续水,妻子则始终挨在马林西身边,协助他忙活,分享这幸福快乐。

    给大家欣赏完淮剧磁带后,马林西又将一盒在三弟部队录的磁带放了进去。

    “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是南南……”随着磁带的转送,录音机里传出邻居们极为熟悉的声音。

    人们在目瞪口呆后,立马反应过来:“咦,不是南南吗?南南在机子里面呢……”张林生惊讶地说。他把目光扫向众人,又转向马林西,希望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爸爸、妈妈都直楞楞地听着,似乎在年前去部队当兵的儿子又回到了身边。妈妈还伸手去摸摸亲爱的儿子正在里面讲话的扬声器,把头凑过去前后左右地细看,似乎儿子就像小时候在跟她捉迷藏呢。显然,她是完全沉浸在思念儿子的情景中了。

    爸爸当然是知道录音机这玩艺的,只是没见过这种可以提在手里的话匣子,于是,牵了牵妈妈的衣角说:“是录音机,听南南在说什呢桑。”

    “还有姐姐、东东、心红、北北,建华大哥,福海大爺,德明大哥……我在合肥的部队里很好……我很想念你们……家里的麦子快黄了吧……”南南在里面继续说着。

    “南南还说你名字呢。”福友四妈王爱琴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建华大哥。

    妈妈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泪,轻声跟钱金娣说:“那边苦呢。”

    钱金娣点点头:“是呢,当兵苦啊。”

    南南的录音播放结束后,马林西又换上一盒空白带,偷偷开始现场录音,假装机子坏了,故意这儿摸摸,那儿弄弄。

    “咦,怎咹没声音呢?”建华大哥说。

    “刚才还好好的嘛?”张林生朝福全说。

    “你说啊,声音大的说啊。”马林西朝他们说。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觉得机子坏得多可惜。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是因为给他们看坏了的啊。

    马林西赶忙将已录的磁带倒回去,按下放音键,刚才的声音被原版播放出来了。这一次,大家不可思议地乐翻了。

    “建华,你在里面呢。”

    “那块啊?也有你呢。”

    “怪啊,刚才的声音全收进去了。”

    ……

    大家快活地谈着,笑着,妈妈和妻子的脸上都乐开了花。马林西知道,儿子有出息啦,丈夫有本事啊,马林西出风头,全家人脸上都有光彩么。

    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建华大哥不知道要请爸爸办什么事,比别人晚走几分钟。平时,他家跟马林西家关系也最好,马林西于是将千里迢迢带回的椰子,送了一只给他:“这是海南岛最好的特产。”

    建华喜滋滋地接了过去,连声说:“南卫南卫”(音,方言“谢谢”),就回去了。

    因为忙,马林西当时忘记了教他应该如何吃椰子的方法,以至后来闹出一段笑话。那是在一个月后,建华告诉他的。

    第四节  煮椰子

    建华说,那天晚上回去以后,兴奋得一夜没怎么睡好。马林西问:“为什么呢?”

    建华说:“我高兴啊,西西送了这么重的礼物给我,真是受不起啊。在海南岛本来就是宝贝,你几千里带家来,一路上有多辛苦,这东西更贵啦。当时接到手里很开心,可半路上就有些后悔了,真不该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马林西说:“这有什么。我们都是好邻居嘛。”

    建华接着说“我又想还给你,但一想,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第二天早上,钱金娣晓得这事后,起初也是想还给你家的,后来想想算了吧,这是西西的一片心意,正好我下个月生日,她说你做五十岁就拿它招待客人,那都好啊。我想想也是,就答应了。锦山、锦芳他们弟妹两个死活要开下来吃,招待人太不合算了,说不定到时候都轮不到他们口福呢。”

    马林西说:“他们想的也是。”

    “离过生日还有个把月呢,我怕放在显眼的地方不安全,小锦山他们老是用眼睛瞄着它。以前过年蒸糕,他们都偷着吃呢。我把椰子偷偷地锁进了箱子,过几天打开来看看。”建华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

    马林西笑:“怎么看啊。”

    他说:“我怕把它闷坏了。搬出来,用指头弹弹。响呢,声音脆蹦。就放心了。每天开箱子看看,会不会有人动过。”

    马林西说:“这不是让你活受罪嘛。”

    “差不多。”建华苦笑笑。

    “好不容易等到我做生日的这天。”建华接着说:“先前几天,我准备了顶好的木柴。我看它外壳蛮硬铮的,怕煮不熟把好端端的宝贝糟塌了。又怕棉花秆子和树根火力不够啊。晚上,我把椰子拿出来,用温开水洗了五遍,又用毛刷子洗净了外面的脏东西。放了满锅水,架起木柴,用旺火烧。我想,只有煮烂了才好吃啊。像牛肉吧,要是烀不烂,还有什么味道啊。”

    马林西抑止不住笑:“煮得烂吗?”

    建华说:“烂个鬼啊。锅堂内的火一夜都没有熄,我夜里起来四五趟,用铁铲子敲敲,它跟骨头一样硬,丝毫没有煮熟的样子。我估计这东西难煮吧,像老牛筋,特别好吃,但也是要足火烧上几个时辰的。心里虽急,但还是有耐心的。”

    马林西问:“急什么急啊。”

    建华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继续说:“怎咹不急呢,我请了四桌亲友,都是我亲自上门去请的。有的人本来是忙,不准备来的,听说有海南岛的精贵特产,都来了。人数比原来多出整整一桌,还不包括过来看稀奇的那些宝宝。哎呀,弄大发了。”

    “这么隆重啊。”马林西笑。

    “到中午上酒席的时候了,那东西还是硬叽磆碌的纹丝不动。我心里早急上火了,头上冒出的汗擦了又冒,只好强装笑脸,安慰亲友,劝他们喝酒,以便消磨时间,等待奇迹出现。”建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后来呢?”马林西急不可耐。

    “亲友们都等不耐烦了,酒席都散了个把钟点,这道菜还在锅里呢,怎么也不能让大家失望吧。我找出太斧,锯子,亲自来办它。两个儿子也一起上来帮忙。抡起一太斧砍下去,妈妈的,只有一条缝。揪了半天,只把中间的那层棕毛一样东西剥开。几十个人,就围着我们父子仨剥这玩艺。好不容易才弄出那像铁团团一样的球球来。我也等不及了,心里窝着气,这不出我洋相啊?又是一太斧砍下去,铁蛋变成了两个瓢,哗啦啦流了一滩水,里面白花花的什么也没有。我傻了眼:怎么可能啊?”建华一脸的无耐。

    “洋盘洋盘……亲友们笑得一轰而散。我当时真是颜面扫尽,出足了洋相,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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