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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世界魔稻

    第一节 中西生产队

    马林西所在这个小村,叫高陵。

    不过,解放前这里不叫村,三五户聚居地叫“舍”,如北舍、南舍、中舍。户数较多的聚居地叫“墩子”,像范家墩子、唐家墩子。而高陵这一带最初的地名叫“西北梢”,后来改成“高陵”。高陵大队位于南墩公社的西南,距公社所在地南墩镇有十二三华里的土路。

    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五日,马林西从南墩中学高中毕业后就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高陵,第二天就正式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成为名符其实的农民。

    高中毕业后的马林西,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就是觉得当个农民也挺好的。他的那些初中同学,除了少有的几个人当了兵,没读高中的,都提前当了农民。读高中的,大都与他一样,也先后扛起锄头,跟土坷垃打交道,并没有想到什么命运的不公,或是命苦,机遇不好。思想单纯得很,不怨天地,不怨爹娘,心安理得地做农民,挣工分,过日子。

    在生产队上工的第一天,就是积造草泥塘。

    积造草泥塘是夏秋之间的重点农活,当时队里买不起化肥,草泥塘属于有机肥,肥效长,而且对改良土壤有好处。从地区到县、社,直到生产大队、生产队都有积造草泥塘的总个数与立方数的具体指标。因为是重体力活,所以也是男人们的农活。

    中西生产队属于中等规模的生产队,除去老弱病残和在校的学生、不到念书年龄的孩子,拢共也就百十个劳动力。按十分工的大寨式记工方式,队里把所有劳动力划分为几个小组。

    男劳力组由副队长刘云付兼管,以生产队场头西的南北中心河为界,分为东西两个小组。东组在河东劳动,西组在河西劳动。东组的组长是杨月根,西组的组长是沈德民。挑泥、挖沟、上河工、罱泥、扬场、挖墑、栽秧、挑麦、挑稻把等繁重体力活,都是男人们的事。

    妇女劳力组有四十人左右出工,也以场头西的小河为界编成东组和西组,作业范围相对固定,劳动力就近出工,方便做家务,特别是可以照顾到中途喂奶的妇女,以及家里没有人看家的社员,可以在劳动时照料家里的安全,防止火灾和盗窃。房屋失火和被盗的情况虽然很少,但也不能完全避免。除非突击性农活,如抢收麦子、稻子,抢摘棉花,或是抢播、抢插等季节性特别强的农活,一般不会跨区域作业。年老体弱和年龄较小的半劳动力或儿童,一般也编入妇女组。河东的组长是孙秀英,河西的组长是妇女队长、马林西的母亲秦玉玲。生产小组长既是带工的,也是兼职记工分的小组记工员,负责劳动成果的考查与记录。

    剩下的劳动力,就是技术性劳动力和打杂工的了。防治病虫害的治虫组有六七个人,男女不限,有一定的季节性,都是从各小组抽来的,工分虽不高,但也属于雅活,要有些后门才可以揽到这份活。组长是民兵排长程月桂兼。副业组有四人,分别负责豆腐坊、粉坊和养猪,组长是贫下中农协会小组长、党员张福玉兼。再剩下的,就是生产队的几大巨头了。

    生产队长,杨玉亮。已是十几年的老生产队长了,喜欢凑鼻子,大概是鼻窦炎比较严重的缘故吧,人又高又瘦,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大家在背后都叫他“尧晃子”。副队长杨玉忠,又高又大,人家叫他“笑面虎”。会计程瑞芝,老初中毕业生,会计方面的一把好手,人称“铁算盘”。这三人是队里“政治局”,按职务高低有一定级差,吃皇粮,平时不记工分,年终由生产大队根据本生产队的收入状况,综合全大队其它生产队的总体水平定,原则是就高不就低。本队收入水平高于全大队平均水平时,按本生产队的收入拿最高工分。反之,由大队统筹,补足到全大队的平均收入水平。

    民兵排长程月桂,他是个秃子,但成年累月总会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帽子,家里排行老五,大家人前人后叫他“五秃子”。说归说,喊归喊,就是没有人敢当众掀他的帽子,其实谁都知道他头上一根毛也没有,但帽子就是碰不得。谁动,比动他祖宗坟头上的一寸土还伤心呢。但他人缘好,跟他搞训练,或是打药水治虫,人人都乐意。

    马林西高中毕业的当儿,正是赤日炎炎的盛夏。

    第二节 报酬减半的男劳动力

    七月里,骄阳似火,久旱无雨,用老农的话说,田里干得能打着火了。

    然而,男人们的农活,丝毫也不能耽误,季节不等人哪。这时候的农活,是积造草泥塘。除了上河工修水利,积造草泥塘算是一年中最脏最苦最累的活了。

    上河工修水利,是重活,一般是冬天农闲时,最多是消耗体力。积造草泥塘却不一般,非但是重活,脏活,再加上高温暑伏天,别说劳动了,人往田头一站,什么事都不用干就汗流如注了。但是,马林西跟所有的男人们一样,不得不面对如此艰难困苦的重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重活呢?马林西觉得,它绝不亚于囚犯们所服的牢役。先在水稻田头的排水沟边挖好一人多深的大坑,然后沿着田埂沟边将草皮铲进沟里,再将青草和沟底的淤泥一起铲进粪桶,担到事先挖好的坑里,撒上粉碎的棉籽饼,揉碎的磷肥、大粪和青草,一边倒进去,一边用粗柄长齿的钉耙反复搅和。搅拌看上去是个轻活,但当马林西握起那钉耙,却感到非常地沉,只三五下,就再也举不动了。

    还是去铲泥吧。马林西站在沟底,一米七四个头的他,居然看不见地面,他挖起一铲淤泥,准备放进沟口的粪桶,没等碰到粪桶就全滑落到自己身上了,立刻成了泥人儿。他赶忙到另一条水沟里洗把澡,爬上岸,继续担泥,这是惟一的选择。

    起初挑几担还可以,因为距离坑口近,马林西牙一咬,眼一闭,嘴里咕哝着:“妈的。”使出吃奶的劲,总算站了起来。

    再往后,气力就不支了,硬撑着站起来,两眼发黑,走得歪歪扭扭,双脚直打飘。走几步,放下来,歇一会儿,喘口气,抹把汗,再挑起来继续一步一步往前挪。捱到坑口,连倒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几次,粪桶也抓不住,连泥带桶,一骨碌都滚进了齐腰深的河泥塘里,马林西不得不咬着牙,赤条条下去把脏兮兮的粪桶拖上来,一屁股坐在坑口,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马林西怕别人看见骂他没出息,什么男子汉啊,挑两桶泥还哭鼻子,女人哪,一点×脸都不要。于是,他假装擦汗,抬起胳膊,用手腕抹去满是泥浆的脸庞。其实这个时候,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了。低头往下看,汗水在胸前已形成几条黑乎乎的小溪。

    天热得像蒸笼似的,树梢的叶子一点儿也不动,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边,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好不容易捱到下工,回到家,马林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一般,一抹一把盐霜,肩膀疼得不能碰,热辣辣的难受,伸手一摸,我的妈呀,一块油皮粘在指尖,破了,似烙铁碰了般难受。晚饭后,尽管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马林西因为太累,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马林西依然如故地上工。肩头垫了条毛巾,总算一担一担,一天,一天,把整个夏季都熬了过来,磨去的嫩皮,长出了厚厚的茧子,饭量大增,皮肤晒得黑亮黑亮的。身上的力气也比刚从学校回来时强多了。虽说累,也无聊,但没有当初那么难熬了。

    马林西分在男劳力组里劳动,完成的劳动量也不比其他人少哪里去,可工分却不能拿别人那么多。大寨式记工,正常的标准是整男劳力出满勤,每天记十个工分,十个工分计算为一个劳动日。早工记两分工,上午和下午各记四分工,打夜工时,按杂工计算,根据时间长短,可以加记两三个工分不等。记多少,只有尧队长说了才算数,记工员只记载出勤情况。

    女整劳力出满勤,记八个工分。半劳力减半。初高中毕业的学生,未满二十岁的,不管是谁,都属于半劳力。从学校里回来的那几个月,相当于入厂的新工人见习吧,有时还拿不到半劳力的工分定额。

    马林西这年十九岁,高中刚毕业,算半个男劳力,应该拿五个工分一天,由于刚出校门,资格还不够,减一个工分。就是说,马林西一天出满勤,跟其他男劳力干一样的重活,有时甚至干得比别人还多,轻活、巧活、杂活也轮不到他头上,可是,工分只能拿四分。

    马林西看着工分本上的工分栏里记满了四分,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同工不同酬啊?”他找到尧队长论理。

    尧队长朝马林西眼一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顺手朝屁股后面裤子上一揩,说:“就这个规矩。”说完,鼻子里呼啦一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邻居张林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我四分工拿了三年,三分半工还拿过的哩。”

    马林西知道说理是没有用的。心里想,慢慢熬吧,妈的,过了年,我二十岁,不算整劳力也算是半劳力了,再也不拿四分工了。

    第三节 誓师动员大会

    很快,时间到了年底。元旦过后,本应是农闲的时候,公社里却下了通知,说是搞农田水利工程,高陵生产大队的任务是与其它六个生产大队开挖三星港。为此,大队里还开了全体社员大会进行动员,声势浩大。

    上河工对于农民来说,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农活了。因此,从生产大队到生产小队都非常重视,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进行誓师动员。

    这是马林西回到家乡务农以后参加的第一次规模最大的会议,也是一次级别最高的会议。

    天刚麻花亮,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就响了,各家各户的小广播跟着响了起来,先是一遍一遍地放唱片,那些歌曲、音乐人人会哼、个个能唱,除了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唱段,还有二胡独奏《赛马》,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节奏明快,旋律高吭,给人以振奋和力量。

    半小时后,喇叭里传来吹话筒的声音:“夫——,夫——。喂,喂。”这是大队通信员程万余在喊话呢:“各家各户注意啦,快点到生产队场头集中,上大队部开会。西界、新陵,你们抓紧时间,有的生产队已经到了……”大队通信员是个工作轻闲报酬不低的岗位。程万余是五十年代末响应政府号召从省城市政建设部门的下放职工回乡的职工,也许是出于照顾,也许是他八面玲珑,轮到做社会上美差。除了到各个生产队送口头通知或是公社送来的书面通知外,他身兼多职,当炊事员,每天值班睡在在队部,还兼职管理和使用大队的扩音设备。

    西界、新陵两个生产队离大队部最远,一个在大队部直西,一个在大队部东南,都要四五里的路程,有些住得偏远的社员,还要多走一二里路,当然要提前出发。至于有的生产队已经到了,那是骗人的鬼话,谁也不会相信。

    喊完话,程万余继续放他喜欢的样板戏。

    马林西洗了把脸后,刚拿起小板凳准备出门,就听到尧队长扯着嗓子喊声音:“喂——,快到瑞芝家门口集中啊!”声嘶力竭吼喊,一听就知道是通过铁皮喇叭放大出来的。

    凌晨的田野,万寂俱静,除了风吹草动,只有虫儿的呢喃私语。因而,通过喇叭的放大,尧队长的声音从农庄这头,渐渐消失在农庄的那头。

    瑞芝家在大队部后面百十来步,社员们到了瑞芝家门口,就等于到了大队部。当中西生产队的社员排着队来到大队部时,河边的小广场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了。

    会场设在大队部门口至小河边的狭窄广场。

    座次是按生产队习惯排序来的,由西而东,第一家是西界生产队,接下依次是西港、西陵、新西、新中、新陵、中心,末尾是中西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两个南北纵队,妇女坐在队伍的前面,男人在后面,生产队长都是排第一个,这是地位和身份的标志。

    主席台背靠大队部南墙,一张不施油漆的四腿六撑正方形桌子。大队党支部书记程云汉坐北朝南。党支部副书记杨龙发坐西侧右首,面朝东。左首面朝西的是副大队长蔡荣贵和会计辅导员蔡荣东,他们是大队的四巨头,由公社党委直接管理任命的干部,年终收入也是由公社审定。社员们私下里称他们是吃“皇粮”的。

    后墙靠屋檐口下方是斗方大红纸用毛笔书写的会标:“冬季水利工程誓师动员大会!”。

    杨龙发宣布大会开始。程云汉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笔记本作动员报告,慢条斯理,也显得中气十足。在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之间,还时不时将目光从镜框上方慢慢扫视一下会场,看看社员们是不是都在认真听他讲话。

    会场上哪个方位的讲话声音大了,杨龙发就抓过程云汉书记面前的话筒,大声说:“有多少话说不完啊?要说的话,到台上来说好啊。”

    每每这个时候,程云汉书记就会放下笔记本,顺手端起带把儿的白色搪瓷茶缸喝一口,扫视一下会场,然后埋头继续做他的动员报告。

    程云汉书记做的动员报告结束后,西港生产队长赵正冬、新陵生产队长周玉林和中心生产队长赵如松先后上台表态发言。

    西港和新陵是两个人口较多也是这次水利任务较重的生产队,中心队是因为劳动力少任务重而表态鼓劲。表态结束后,副支书杨龙发做了几句简单的总结就散会,各生产队回去继续进行具体动员分配任务。

    中西生产队的社员在大队会议结束后,又来到原来集中的瑞芝家门口的打谷场,生产小队的尧队长就简单说了几句,最后用总结时十分干脆:“归根到底一个字,揪!”

    莫要小看这个“揪”字,它所浓缩的内涵实在是博大精深,就是苦干实干巧干拼命干的意思。

    第四节 三星港挑河工

    三天以后,中西生产队的所有男劳力,都带着铁锹、洋铲、稻草绳结的泥兜等工具和衣服被褥驻扎到三星港水利工地。

    工地离马林西家不远,只有两华里多一点。为了保证休息好,所有人都必须吃住在工地。

    三星港原是一条很小的自然河道,从马林西家的屋后面由西往东流去,到冬天就断流了。河道很窄,坡度也很小,坡长满了茅草,盐蒿,马林西小时候经常在河边挑猪草。秋天在水浅的地方打坝戽水捉鱼。冬天河面结冰,马林西和小伙伴们喜欢走在冰面上玩游戏。有次放学后在冰上比赛滑行,把早上新穿的一双毛窝鞋给磨破,回来还被奶奶臭骂了一顿。

    现在开挖的工程,实际是裁弯取直拓宽再挖深。

    高陵大队的工地由东往西排开去,少说也有两公里,摊到每个劳力头上,人均断面有两三米,三十天工期,够紧张的。

    整治三星港是全公社今年最大的水利工程,从东往西十几公里的战线上,几万民工人山人海,满目红旗招展,人声鼎沸,那场面十分壮观,激动人心。

    中西生产队的工段在全大队的最东头,因为中西小队在全大队的自然排序中处于末尾,具体界址靠近南北走向的跃进河口。

    上河工的男劳力,被分配成若干个小组,一个小组叫一档锹,每档铁锹五个人。马林西与沈德民、张林生、杨玉生、张锦山合档。其中两人负责挖泥,三个人专门挑泥。这当中也是轮流休息的,拿铁锹挖泥的人要辛苦一些。

    中西小队的工程属于这次河工的取直部分,新开挖的河床是一片刚收割过的水稻田,表土耕作层的一两“阵”开挖起来比较容易。“阵”就是“层”的意思,下挖一铁锹的深度叫一“阵”。最深的河心部分,一般五、六“阵”。到那时,挖泥的人就最是辛苦,既要有相当的体力,又要有高超的技巧,否则,是无法将七八十斤重的泥块挖上锹,再举过头顶,稳稳当当,不偏不倚地摆放在泥担子上的。

    除了体力,若论技巧,真正是一种感觉而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带有悟性的天分。这种活,是衡量一个男人是不是真把式的标志。否则,力气再大,挖的泥块落不进担子,除了被人笑话,还得永远挑死担子,那滋味是不好受的。

    挖泥的这种技巧,类似于古代大力士战将耍的重兵器一样,除要有足够的力气,更要掌握力道的技艺,用的是所谓的“巧劲”。有些使坏的男人,有时候看似只有一锹泥,却能让把大气士男人镇住,压得他直不起身。

    还好,沈德民念着马林西有点文化,总是设法照顾他,从第一“阵”开始,就安排马林西有足够的机会挖泥,一直到第五“阵”,也就是河心最深的地方“突龙沟”,马林西都顺利地捱下来。但人累的还是不行,晚饭后,草草洗漱后,就躺进了临时搭的工棚。

    工棚是搭在河堆外的稻茬田里,几根长毛竹搭成坡塔形,两边拉上晒棉花的芦苇箔子,外面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里面呢,潮叽叽的稻茬上,也铺上厚厚的一层干稻草,满屋子都是扑鼻的稻草清香。草蓆一铺,便是通铺大床了。

    十几天下来,马林西饭量大增,最多的一天中午饭,吃下了二斤二两白米饭(吃上白米饭是上河工的一种特别待遇,平时各家各户只能吃杂粮粗饭),一斤红烧肉,一碗青菜豆腐汤,一碗炒炨粉,足足五斤多的食量。回来告诉妈妈,家里人听得一楞一楞的。有了食物的强大热量,也就有了力气,成天挑着二三百斤的泥担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力气再大的男人,没上过河工,谁也不买你的账。经历过河工的大小,次数,往往是男人们的资本。

    河工可以是大队、公社、县、地区甚至是省的级别来衡量的。越往上去,工程越大。像沈德民参加过的省水利枢纽龙江抽水站工程的开挖,据说那个涵洞大得可以并排开行五辆大卡车,一担泥从河床中心挑到河坎外,有两华里。那种经历,真牛啊。因为,全大队仅有四个人参加过那样大的水利工程。后来知道,那是京杭大运河上连接长江的重要节制闸。虽说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但一说到那段经历,沈德民的脸上就会放出异样的光彩。那是兴奋,荣耀,自豪,听的人,也充满了崇敬的羡慕。男劳力中的精英,才会被选去的啊,那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呢。

    晚上,沈德民经常给民工们讲那段经历的见闻和故事。他感觉大家听腻了,个个心不在焉时就瞎编前朝后汉的笑话,差不多都是儿童不宜。

    第五节 走马上任农技员

    时间一晃,河工就结束了。

    大队里召开总结表彰大会,马林西还得到了一张奖状。这张奖状的含金量确实非同一般,春节后开始拿工分时,马林西就不是四个工分,也不是半劳力的五个工分,而是整劳力的十个工分了。除了是自己在河工上的表现突出,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过了年,马林西是二十岁的成年男人了。

    人的运气往往就是这样,一旦来了运气,真是拿门板挡也挡不住的。好事情,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头上。

    四月份,大队党支部决定马林西担任大队农技员。

    农业技术员可不是一般的活儿。最直接的是,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马林西就不再属于生产队里的一般男劳力,是大队里管的人了。由大队开工分,不用从事繁重的体力活,也不用按时按点像普通社员那样打早工,看场头上生产队里的信号旗上下工,不需要完成劳动定额,而是吃大队的“皇粮”,凭技术吃饭,有了更大的自由活动空间。

    农业技术员虽然比不上生产队长是一方诸侯,但也能算是大队里的像模像样的大臣。最能让马林西感到有存在感的是,大队里有什么活动,不用像普通社员端坐在队伍里,连解个尿尿也需要向队长请假,而是可以在台前幕后地自由跑,成天屁颠屁颠地到各生产队田间地头转悠,看苗情,查虫情,甚至也可以对生产队长们发号施令了。

    那个神气劲儿,那种风光,再累再苦,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人啊,有时候活的就是个尊严。有尊严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哩。马林西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

    前几年念初中那阵子,下午放学和假期里都要到西陵、西港、新陵那几个生产队去挑猪菜。特别是雨过天晴的时候,田里非常潮湿不能下脚,一踩一个深深的坑,生产队大小干部见了有挑猪菜的孩子就朝死里撵,尤其是外队的孩子,抓住了,就会把你的镰刀啊、小锹子啊啊什么的统统扔进沟河,连装猪菜的篮子也给毁了。马林西和哥哥都是曾经被西陵、西港的干部们撵过、抓过、训过的。当时,一听到队长们的名字心里就发怵,只要是挑猪菜,见到他们的影儿就望风而逃。

    前年夏天吧,赵正冬与几个男人还合围过他们哥俩,要不是不要命地跳进河里游过来,真不敢想象若是被抓住会是什么结果。现在呢,马林西可以旁若无人地在当年被人追得龟孙子一样落荒而逃的田地里大摇大摆地查虫,指挥,甚至还能发号施令一番。现在面对的,还是当年那些曾经拼命抓过他的人,现在国为工作需要碰到一起,别提有多惬意了。

    当然,马林西也表现着大度,既不提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更不往心里去,人家当年也是守土有责嘛。

    马林西的心思,倒是正儿八经地都花在了研究农业技术上。这时候,哥哥已是公社农科站的植保技术员。一方面,马林西直接向他学习,另一方面,马林西又买了大量农业书籍,边干边学。技术提高很快,到了年底时,马林西的技术水平在全公社三十七个大队农技员中已崭露头角,小有名气了。

    名义上,马林西是农业技术员,实际上的业务是以植物保护为主的,甚至被人们称之为治虫员。管他是治虫员,还是农技员,马林西都没有满足,而是致力于探索与农业生产有关的所有栽培技术,从植物保护到作物栽培、育种,从水稻、棉花,到三麦、玉米,都广泛涉猎,刻苦钻研,大量开展各种农业科学实验,先后完成了一系列有价值的科普项目。比如试制成功超低量喷雾器,稻麦新品种试验,棉花种子复壮技术,棉花营养钵移载,等等。

    在进行这些农业科技试验时,马林西先是在自家自留地里搞,而后在他的联系点新中生产队搞。从县稻麦原种场,他还一下子引进了十多个稻麦新品种。第二年,他的联系点换到了中心队,在破天荒地搞小麦移栽的同时,还成立了全公社第一家农业科技队。不但由大队选配了刘加宁、程文武、周成学三名专职农科队员,还划出了十几亩专门的试验田。

    有专门的人,有专门的试验田,科技推广试验这年一炮打响,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次年,马林西想趁风趁势把农科试验田扩大,这与中心生产队长周玉林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鼓励马林西:“你只要把试验田种成高产田,我全力支持你,要人有人,有物有物,要地有地。”

    有周玉林这么撑腰,马林西胆子更壮,底气更足,他拍胸脯:“我保证把试验田种成丰产田,种成示范田。”

    周玉林当场表态:“我给你人,要谁,任你点。”

    马林西说:“我今年要搞杂交水稻示范种植,还要做杂交水稻制种示范。”

    周玉林说:“那我不管,只要高产就行,你说要谁?”就这样,除了原有的人员,农科队的人员又增加了八个人,并将队里最显眼的十多亩好田交给马林西全权指挥耕种。

    马林西也是从书本和报刊上得知关于杂交水稻优势、水稻制种、南优二号等最新农技信息的。

    在南墩公社,还没有几个人听说过这样类似天方夜潭的农业信息。但由于有哥哥的支持,又有马林西自己与县农科所、种子站专家的直接接触,他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上阵了。

    “南优二号”是利用远缘杂交优势取得高产,比常规水稻理论上要多收百分之三四十。而用种极少,是常规水稻用种量的十分之一,所以在秧池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种苗,而秧苗移载到大田时更是稀稀拉拉,插完秧,田里还是水汪汪的一片。不仅其他人觉得不可思议,就是马林西心里也是捏着一把汗。成天在田边转悠,把看到的一切,默记心里,晚上回家在煤油灯下对照书本进行比较研究,生怕会什么闪失。

    最玄乎的,还算是杂交水稻的制种。

    第六节 东方魔稻——杂交水稻

    杂交水稻“矮优三号”制种父、母本按一比八移载,父本“国际六六一”比母本“二九矮四号”早栽三十多天。

    那情景,真令人担忧,一片水田里,就几行秧苗。不仅是马林西担心,连周玉林也动摇了。问他:“这样行吗?”

    马林西自己给自己打气,壮着胆子拍胸脯说:“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放心好啦!”

    祖祖辈辈习惯了普通水稻种植的老百姓没有周队长的见识和耐心,他们从一生下来见到育小秧和移栽都是满田的秧苗满田的绿。并且,育秧在所有农活中是最为神圣的大事,世世代代哪见过如此稀行小苗几乎是没栽秧的大片白水田啊?

    除了冷嘲热讽,最要命的是,广大社员也就是——革命群众,联名一次次要求周玉林把制种稻拔掉,趁早补栽常规稻。否则,耽误的不仅是季节,这十几亩优质田没有收成,谁能负责?马林西是外队人,田里没有收成他可以屁股一拍走人,吃亏是我们。有几个思想顽固的,还闹到大队部去上访。

    党支部书记程云汉是种田的老把式,也是科学种田的热心人,五十年代担任过大队团支部书记,是最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他的家在中心队,每天去大队部上班都要从农科队制种稻田旁边经过,虽然没有见过杂交水稻和杂交水稻制种是什么样子,但听公社和县里三干会上的领导介绍过。心里虽说没底,但他是相信科学的。于是给那些上访的邻居们打包票,并且态度坚决:“你们要相信科学,相信马某人!”

    这样,才给马林西扛住了。

    时隔不久进入盛夏,杂交水稻和制种的水稻的杂交优势非同一般的生长优势开始日益显现出来。

    赤日炎炎的等待中,它们就像是运动员赛场上百米冲刺一般,发疯似的生长着,一天一个样,人们的种种担心、疑虑、谣言都随着日新月异的碧波荡漾而烟消云散,进而是啧啧称奇,投向这片农田的目光,是不可思议的佩服和期盼。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算是苍天有眼啊。

    到了秋天,杂交水稻“南优二号”取得亩产一千二百斤的好收成,创造了全大队历史上最高的水稻单产纪录,普通水稻的单产从来没有超过千斤。而杂交水稻制种的单产,也达到了三百斤零六两,按当时一比十的标准折合比例,相当于三千斤的单产收益,还不包括额外的父本稻产量,位列全县杂交稻制种单产前列。

    无可争议的,农科队的科技示范田一炮打响!

    就在马林西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时候,县里决定,要他参加今冬明春赴广东南繁育种。

    因为杂交水稻在全国各地大面积的试种成功,它成为来年粮食增产的重大举措,大田用种量严重缺口,各地都决定利用南方暖冬可以种植一季水稻的气候特点,抽派技术骨干组成专门队伍进行杂交水稻的南繁育种,以满足明春大面积推广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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