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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那里看着收秋, 之前看过的都是书上的。不过, 跟他想象中丰收, 绵延不绝的推着丰收的粮食过来送稻米的欢快场景很不一样。
应该说太不一样了。
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愁苦得不行的样子, 抱着自己的那一袋米粮就跟自家孩子似的，舍不得撒手。
齐季?之前也是打听过一些事情的, 秋收交粮的时候很容易做手脚。
大渚给官员的俸禄其实相当少, 若按照正常水准，只能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养个奴仆都挺困难的。当然, 没有哪个缺心眼的官员真就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这中间有相当大的操作余地，譬如说在施政的地界上买地，又不用纳税，自然就有了额外的收入。再比如说每年收的冰敬、碳敬。
更直接的就是对百姓的税米下手了。
这中间有个流行的, 做手脚时看着很粗笨的法子——踢米槲。将米放到官制的米槲里头, 就知道米有多少。
这个时候收米的小吏会对着米槲踢上一脚, 或者做些别的, 米就得往外洒上一洒，米槲不满那当然要往里头补，多出来的就归了大小的官吏和地主。
别看这法子粗陋, 而且每次收的米也不多。可耐不住人管的百姓多啊，家家户户抠搜一些, 也能让一家人日子过得不错的。
齐季?没打算这样。他好好歹歹也是有钱的世家公子出生, 贪这个, 也太不要面子了些。知道今年怕是要歉收，为了安抚百姓，他特意地叮嘱了收粮的，说自己会不时过来看看。
然后他还下了个令，让各村的村长与族老通报给乡民：但凡察觉有吏贪米，只要集合三人，可上衙状告之。若情况属实，立即查办。百姓若误解，无罪；若特意诬告，杖二十。
其实他不说这个，下面的人也不大敢不服他的——开玩笑，齐知县这一段时间的威望可是很高的，要知道这可是能够和鬼神相交的齐大人啊！不听他的，不怕他跟鬼神打个招呼，把他们的命收了去？
前朝覆灭的起因是百年难遇的天灾，本来就因为过了数百年，壮大的门阀世家把土地都给占了大半，剩下的那一点地，又被灾害祸祸了几个来回，一时之间，饿殍遍地。
饿得受不了了，大渚太/祖从农田里揭竿而起，扛着铲子打到了京城，成了天下之主。虽然成了皇帝，太/祖一直没能忘了当初饿肚子的难受劲。就因为记忆太深刻了，他总是尽力护持着乡民：少收税，多抚恤。
因为先祖的耳提面命，大渚的税率一直算不上太高，各种抚恤的制度也很完善。当然，其中那些不好说的猫腻也是不少的。
齐季?觉着自己已经尽力将这其中的不可控给制住了，虽然这年要艰难些，但是凭着不多的税收，应该能撑下去吧？谁知道见到的还是这个样子——看来今年真是不好过。
就是减免粮税那也得要个标准，非得到了什么地步才行。这话也不能是齐季?来说，得要上头的皇帝批准，毕竟这税都是给他家的不是？
新余县今年的状况就是没达到免税的标准的，减免不了，救济不行。偏偏新余县的百姓虽然工作勤勉，也没有攒下余财，这秋税一交，日子立时就难过了起来。
齐季?叹口气，他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自己做得并不够，只能另外想别的法子。
他出言安抚两句，表示自己一定想想法子。这话虽然没用，但是他的威望日隆，这话说起来，安抚作用还是有的。
正热闹着，钟铠带话来了。他是十四天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给齐季?带回来了三封信，一封母亲来的家书，其他两封都说让他小心些。
这个时候，他凑到了齐季?的边上：“少爷，县衙里来了人，是宫里的天使。”
“招呼了吗？”
“是，我哥在。”
“好，马上回去。”齐季?以外还要等几天呢，谁知道宫里来人这么快？他想来想去，自己家里人的职权还算不上高，要影响圣上不该这么迅捷的。那就是另一边了，他们有这么厉害？
齐季?对此十分不安，他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沉的，幸好是坐在轿内，轿帘将他的脸遮住了。
不过瞬间他又改回了平静的面孔，从桥子里拿出一面备好的铜镜。他伸出手，特意揉了揉头上的发，让自己看起来经过了风霜一样，然后又一一地扯平。
轿子停了，他跌跌撞撞地进到了县衙的厅堂里，阖上了门，恭敬又急切地说着：“听闻公公远道而来，?不曾迎接，还望见谅。”
那个太监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年纪又轻，看上去很是讨喜。他笑眯眯地，跟齐季?打着招呼，显然对于齐季?的客气很是满意。
来的太监叫做夏清，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幼年就进了宫，跟在天子最信重的顾源身边长大，是他挺得意的一个弟子。有这样的依仗，可没有人敢小瞧了他去，哪怕他年纪还小。
这次听见了消息，师傅就嘱咐他过来走一趟，说是要将齐大人说话做事都学了回去，好好给圣上看看。
夏清自然是欢呼雀跃的。
他进宫好多年，可是很少往外头来的，这次虽然看着事小，但是圣上有兴致，居然会遣人爬山涉水地走一次，那做好了，自然会有好处的吧？
况且，这桩差事听着就有意思，当年名动京城的齐家三少爷，文采风流，小小年纪居然就有了惊艳的名声，如今居然成了通鬼的小知县，这是怎么个境遇啊？
夏清之前听过齐季?的名头还是那一句很著名的诗：胭脂一点春色染，风采满城失色半。想一想就觉得那样的风采定然是惊艳的，可如今呢——
如今这一眼看过去，齐知县刚刚去了收粮的地方，忙碌了许久，脸上有了疲色，衣着不甚整洁，染了尘土，虽然勉强打理过，依然能看出痕迹来。
可是依然是极好看的，他的风华没办法被路上扬起?A尘土给掩埋了，还是潋滟夺目的，一眼看过去都忍不住失神。
他可是天天看着师傅顾源呢，都看得有些习惯了，乍一眼见到了小齐县令还是有点晃神——真好看啊！
美人谁不喜欢看呢？
顾源自然是好看的，他的气质清冷，混合着一种阴柔的气质，是夜里的水，寒凉彻骨，天上的月，可望不可即。他的美是带着阴凉的媚。
齐季?却是不一样的，他英姿勃勃，身上带着阳光洗练出来的朝气。虽然那一颗胭脂痣点出了几分魅惑，可是始终掩不掉向阳的少年气，这一点的潋滟混合他自身的感觉，让他好似光源，看着就生出喜欢来。
而且，看他这个样子，就觉得他会是个好官啊！夏清公公笑眯眯的，就凭着齐季?有礼的说辞，也要好好将齐季?辛劳的形容好好说道一下。
齐季?作出小心的样子向夏清打探：“?斗胆猜测，天使特来新余县，是否是为了季?通鬼一事？”
“证实，齐大人，圣上对此颇为关切，让奴才好好过来探望一下呢。”
齐季?“扑通”一声跪下：“臣，总算是将陛下给盼来了！欺瞒陛下，臣罪该万死。”
口里说着期满了皇上该死，他却从袖子里偷偷沾了点钟沐刚刚塞给他的桂花油，往眼角一擦，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没有练习好，擦太多了。
他被刺激得声音都有点儿打颤：“求陛下宽恕，为我新余县枉死的诸位百姓做主！”
一边说着，齐季?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
他这番举动将夏清吓得不一点不轻，这怎么回事啊？
虽然之前也有点诧异，不知道齐三公子怎么和鬼神扯上了关系，又觉得圣上有些莫名。怎么会来查探这样的民间谣传，但是师傅只对他摇了摇头，就打发来了，现在一看——果然不简单啊！
夏清觉得这里头有故事，说不准能讨了师傅的喜欢。他赶忙将齐季?快快扶起来，关切地问：“小齐大人，这是怎么了？”
齐季?一个字没编造，他努力收着眼泪，将这段时间查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是瞒住了谢之芽，以及月华教在其中的作用。
齐季?之前跟钟沐商量过，要装成什么模样比较合适。
大概是做个有正义感的少年郎，略微有些懵懂，聪明但不世故的忠臣才是恰当的。
齐季?这样的一番折腾，其实不仅仅是要将胡明是给拿下的事情，还表明了他有希望做只向皇上效忠的纯臣。皇上身体羸弱，没有子嗣，这些年来只求安稳，手中掌握的势力实在是算不上大。
他眼看着大臣们拉帮结派，却无力去作为，只能壮大两厂的势力。两方角力，正在激斗。
齐家一直以来做的也是纯臣，但是之前爬得太高，后来韬光养晦，家里的势力不显，也怕糟了帝王忌讳。
可是齐季?却不会太遭忌讳，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齐家买官将他派来了新余县，明眼人都会觉得其中有问题，说不准就是兄弟阋墙的戏码。
这个时候，一个聪明有心，却遭了家里排斥的少年官员，他能查出隔壁州府的上官有罪，还试图将人给拿下，这表明的就是他忠心耿耿，为人正直，但是又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了。
但是这样的一个年轻臣子，定然是帝王所喜欢的。李巍虽然身体不好，管不了太多的政事，可他到底是个帝王，自然想要折腾些什么。
齐季?这样做等于是将自己推荐给皇上，那么自然要有他欣赏的模样。
钟沐劝齐季?话不要露骨，事不要做得过分，显得太假，毫不留情地将他写血书的主意给毙了。虽然，齐季?没准备用自己的血，杀只鸡，沾着血写完了就行，却被嫌弃了——
太假了！
“少爷你虽然是为民请命发现了这一桩冤案，满腔义愤。可是这事到底和你无干，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触呢？只做个义愤填膺的样子就好，你为民伸冤是指责，但是太真情实感了就显得虚伪。”
“那要不要哭呢？”
“还是流两滴眼泪吧？显得有点怕？毕竟您小小年纪，策划了这么一出，已经是聪明了，还一点不怕，那就过分了。您想要圣上用您，最好是聪明但是还不够成熟，毕竟之前的接触不多，这样更让人放心些吧。”
“唔，这个建议不错。”
齐季?想着钟沐的建议，憋着眼泪站着，脸都挤了一团，可是眼泪水一直不肯停，只好拿着袖子遮住了眼睛：“天使莫要笑我失态啊！实在是这一件事太大，?年纪尚小，又怒又惧，觉得非要将人拿了才好。可又没法子联系，兄长早不与我亲厚了......
“我觉得实在是可怕，抖着胆子闹了这么一桩事，就想求着圣上多问上一句，让我能将事闹出来。这其中惹了不少闲话，还担了许多风险，直到看见了小夏公公，这才觉得放心些，?总算是有法子了。”
他皮肤白净，这么一哭，双目瞬间红了一圈，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看得夏清的心脏都跟着一抽一抽的。他都想伸出手拍拍他哄说：“别哭别哭，我肯定帮你告诉圣上，让他将这些人都给抓了。”
幸好夏清控制住了，这样幼稚的话说出来可就不对劲了。他清清嗓子劝慰了几句官话，说好一定会将话给带到。
呆了两日，夏清公公走了，临走的时候多带了两个人，五件玉饰，还有一份奏章。
齐季?听到车架走后，抬起了头，他背着手送着眼前的车架从新余县新修好的路上离去，直至消失。等到车辕没了行迹，钟铠“唰”地掏出了剑来，戒备地看着树上。
树上跳下来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劲装，看着齐季?。
齐季?好像没见到一样，站得稳稳当当：“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们教主说了，此次和齐知县的合作算是达成了，齐知县年纪轻轻大有可为，将来还要多多合作。”
“知道了，谢谢龚教主的夸赞了。”齐季?嘴角微微一笑。
“龚教主已经和新余县道场的教主潘秋仁潘教主说好了，下午就能将窑场腾出来，让齐大人放心用着。”
“很好，替本官致谢，就说承了你们教主的意。还有事要忙，慢走，不送。”
等那女子闪身不见，齐季?眼神冰冷，嘴边却还挂着笑，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笨的人？大白天的，藏在树上，穿着黑衣服，当谁看不见吗？”
钟铠没有说话，他将剑插了回去，老实地摇摇头。
“反正，那一伙人都不怎么正常。”后面的话他给吞了下去，再不愿意说了。
这一条路在顾横的帮助下，找到人修出了样子来，只是没有多少人走，久久才过去两辆车。周边有一阵微微地秋风吹过，让高木簌簌，安静得很。
这个季节，蝉都不叫了。
“既然和月华教的人都搬出去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再多折腾了。就是折腾，他们也会想法子促成这件事——钟铠，我们的窑场准备一下，要招人开工了。”
齐季?早早地将事情告诉了顾荇，这件事主要的策划者应该是胡明是，月华教至少不是直接杀害他的亲人的凶手。
他很诚恳地说：“我从小就读圣贤书，知道我要是做了官就得为民请命。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要做这件事很是艰难。我人小力微，只能搏一搏，为了你，为了你枉死的亲人，为了新余县的郎朗正义，我会搏一搏。
“只是顾荇，月华教我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就是胡明是，我也不敢保证能让他伏法。我所能做到的最多也不过这样了。”
顾荇听他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哭了，这会儿泣不成声，朝着齐季?磕了好几个头。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过，伸冤，复仇，这些想法一直折磨着他，可是做不到，连个办法都没有。他甚至都不大确定凶手是谁，如今遇到齐季?，帮他做到这一步，已经很感激了。
“你起来吧，我当不起你的谢意。”
“大人，大人莫要再说了。如今你做的，已然超出了顾荇所想。顾荇没有多余的本事，只有一颗忠心，从此后，都报给大人了。但凡是大人要的，顾荇莫敢不从。”
齐季?看着他叹了口气，他犹豫着，藏了一件事没告诉他：齐季?之前去过月华教，见到了瑜洲府的教主龚忍戒，和他见了面，结成了暂时的盟友。他在龚忍戒的身边见到了两个护卫，一男一女，身着黑衣。
他们明明白白地表现着：他们正是八年前顾鼎山一案的凶徒！
齐季?却不过看了几眼，就侧过了眼睛，微笑着喝茶。
最后，龚忍戒答应了交出一个还活着的人证——正藏在窑场里头的洪师傅。另外还会帮他向圣上传递消息，齐季?不再对月华教在此次事件中犯下的两桩案子进行追究，以后，也算是同盟了。
之前的同盟胡明是，一下子就被抛弃了。
齐季?打了一肚子的草稿，想要说服龚忍戒，谁知道那个穿着艳红色的男人就这么大口吃着肉，满不在乎地做出了决定。他大笑着：“就这样吧，我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就这样才好玩，不是吗？”
明明齐季?刚刚才威胁过他们......
齐季?也没想到龚忍戒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他思索了一圈，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件事说出来是不是会让眼前的顾荇难以接受？
偏偏，他不止瞒了顾荇这件事，还要将顾家传下来的秘方给拿过来——“这秘方我确实有用。我想要开办窑场，组织新余县的百姓来窑场做工。这个秘方，以后不会再姓顾了。”
顾鼎山跪下，他埋着脸：“顾荇说了，但凡大人要的，莫敢不从。大人能帮着顾荇伸冤，查出凶徒，这一张秘方自会献上。”
顾荇暂时离开了，他跟着夏清去了京城，秘方还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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