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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井嘴上安慰她，却并没有要派人去寻找他俩的意思。他漫不经心地说，“巴掌大的衡山，他俩能跑到哪去，不会走丢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华灯正艳，夜色愈浓，上官井已经有了三分酒意，属下将官渐渐告辞散去，宴席上只剩下了他，跟林丽芳。“在这枯燥乏味的军旅途中，得遇夫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蒙上官大人一路照料，妾身不胜感激。”
酒酣耳热，上官井开始讲述自己这一生的遭际。
那时候家里真穷啊，兄弟姐妹又多，爹爹靠做苦力，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爹爹不小心让家里的牛吃了隔壁王家菜园里的菜时，王家大少对爹爹的恶毒谩骂。
很小的时候，他每天早早就被爹爹从温暖的被窝里赶起来，跟爹爹一起去干活，上山砍柴，下地松土。再冷再热的天，都要咬紧牙关忍住，爹爹不许叫苦，否则就巴掌侍候。他只有哭，大声的哭，无助的哭，他开始怀疑头上这片天，怀疑人间的一切。
每天的早餐，永远是一大锅稀饭，和一大锅番薯芋头，和腌制得很咸很咸的萝卜干，萝卜干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油腥味。到如今，他最痛恨人家肚圆肠肥的人装逼吃杂粮窝窝头，他甚至不能忍受别人在他面前吃咸菜、榨菜。他已经不能接受哪怕一点的关于过去往事的不愉快回忆。
爹爹咬紧牙，省衣缩食也要送他去读书。他逃学了，他做出了一个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决定。一个人离家出走，他去了武当山，有幸成为了肃穆道长的弟子。
他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酸。在江湖中打拼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大小也是锦衣卫的千户。更重要的是，除了朝廷之外，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社团，武当派。武当派的开山祖师爷邋遢道长，与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有着过硬深厚的交情。武当派的山门石垕上，是太祖皇帝亲笔御赐的“浩然正气”四个大字。
上官井黯然道，“戎马半生，尚未婚配，实在是惭愧之至。”
林丽芳只好安慰他，“上官大人正当青春，前程什锦，何愁无家室。”
“唉，我真是羡慕齐大人，娶了夫人你这么好的女子，我怎么就遇不到呢。”
“。。”林丽芳一时无语。
“齐大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多年冷落了夫人，他实在是不应该，他不是一个好丈夫。这太不公平了。”上官井挥舞着左手，有点儿失态。
“不要谈我夫君，好吗？”
“为什么不谈！齐风劲，你就是一个混蛋，别人怕你。我。。我不怕，别人不敢说你，我敢说，你。。”
林丽芳面露不快之色，意欲起身离席。
“别，别，你别走，适才一番话，实乃发。发自我肺腑之言。夫人，你千万莫见怪，我是对夫人你，心存爱慕之意。只要，只要夫人你。。你敢跟齐风劲离婚，我。我就敢娶你。”
林丽芳无力地跌坐于席，鼻子一阵发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她想，“如果是他呢？他会不会说得出上官井刚才说的话？他不会说，他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让人猜不透心思。他的眼光，只属于遥远的远方，他这个人，仿佛来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
上官井踉踉跄跄走过来，就想抱住林丽芳。林丽芳推了他一把，他后退几步，酒醒了几分，出了一身冷汗。他很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使劲捶自己的脑袋，“我刚才是怎么啦？不好意思，我有点醉了。”
“是的，你有点醉了，你不该醉的。要是让你的上司知道你酗酒，你就完蛋了。”
“夫人说的是，我要适可而止。”
两人相对一时无语，上官井只好又灌了自己慢慢一盅酒，然后丧气的说，“不知道夫人可有尚未出阁的妹妹，求夫人玉全，替我做媒。”
林丽芳哑然失笑道，“我爹爹六个孩子，偏偏就我一个女儿。而且，而且，还是从小就有不治之症。”
上官井愣得一愣，“啥？啥不治之症？”
林丽芳剧烈地咳嗽，她捂住嘴，手心的丝帕，又被染得通红。上官井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难怪，齐风劲常年与她分居，难怪齐风劲出入烟花柳巷。但他就是不娶第二房，他是爱他的。他宁愿背着她，偷偷去剽窃，他也不会伤她的心，他不会！
如此想来，他心中妒意更甚。有道是别人家的老婆，自己家的孩纸，说的一点都不错。人们总是羡慕别人，总是抱怨自己寻不到，一分如意美满的婚姻。
“多谢大人盛情款待，时候不早了，妾身该告辞了。小汤跟世玉至今未归，大人是否派人帮我去寻找一下？”
上官井有点悻悻然，本待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只好说，“好吧，我派两个人去找他们。”
万籁俱寂，一灯如豆。无心老和尚，盘腿坐于榻上，汤圣泽跟林世玉坐于一旁。林世玉说，“无心大师，你实在应该叫做无私大师。这世上，象你这样无私，心系黎民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啊。”
“林施主过奖了。我从小父母双亡，是本寺前任方丈收留了我，才得以生存下来。遁入空门，匿迹方外，亦知渡己渡人之常理。”
“今日出游，得遇欠揍大师跟无心大师，实在是收获颇丰，感悟良多。”汤圣泽道。
“两位原来此前已经遇见欠揍老和尚了。”
“大师也认识欠揍么？”
“不错，我俩是多年至交。近日寺内缺粮，还多亏了欠揍的救济。”
“如此说来，大师料必也精通武功，为何不出手，铲除清凉桥的大熊，还行人一个方便。”
“唉，说来惭愧，武功是识得那么一点，但却不足以对付那只大熊。却又不忍心集合寺内众僧捕杀之，左右为难。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汤圣泽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别的主张。三人如此闲聊，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锦衣卫的人摸黑寻了过来，找到两人。
当夜无话，次日，锦衣卫弩箭队来到清凉桥。上官井纵马在前，引出大熊，他自己并不出手。发现了上官井的大熊，在后怒吼，撒开四腿，快速地追赶上官井。上官井的马更快，很快的跑到弩箭队的跟前，弩箭齐发，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大熊吼叫着，挣扎着，然后重重倒地。
汤圣泽有点儿遗憾，他很想见识一下上官井的武当剑术。可是对于上官井来说，一只大熊，是不屑于他亲自出手的。他已经很少有机会亲自出手了，能够让他亲自出手的人，当今天下最多不会超过一千个人。
林世玉却怜悯这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生物。昨天它还生龙活虎，意气盎然地追赶着他，威胁着他。今天它已经倒在了冰冷的地上，悄无声息地死去。皮毛，将会被制成衣物穿在人的身上。掌，会被烩制成美味的山珍，让人大快朵颐。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冷，更深切地印记在少年林世玉的脑海里。八年后的寒春，林世玉更是流落在王瞬波的“福归山庄”，那已是后话。那些后话，后来被天才小说家，写在了他的《欢乐英雄》这部小说的故事里。
料理了清凉桥大熊，众人打马上山，前往衡山祝融峰。祝融被传说为上古黄帝轩辕的重臣，会用火，善于管理火，于是便成为主宰南方之神。南方之神，坐镇南岳，便顺理成章。
祝融峰岩石由花岗岩构成，山峦重叠，沿途林木茂密，景致秀美，登峰顶，可观望湘江。
峰顶建有祝融殿，以花岗岩为墙，铁瓦为盖，虽山风剧烈，兀自挺立山间，岿然不动。祝融殿在明朝建立之际，曾经有过修葺。祝融殿西侧，有望月台，是月夜赏月的好去处，最合适鸳鸯仙侣，留恋徜徉，观四时风花，怡闲适之情。
“江湖传闻，昔日人称九州王的中州大侠沈亦嗔的墓就在衡山，却不知道是何处？”上官井环顾左右，随口问道。众人将眼光俱望向随行登山的欠揍大师。欠揍大师脸色变得一变，“朝廷有敕令，明文规定，不许谈论十年前衡山一役的任何话题。”
上官井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我们是干啥的？锦衣卫，朝廷的特勤机构，情报机构，我们的职责就是侦缉资讯，收集情报。”
欠揍大师犹豫半晌，又四周望了望，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之外，山上各处静悄悄的，鲜有游人。他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人们都知道，十年前衡山一役发生的地点是回雁峰，但却不知道，这回雁峰，指的并不是衡州城内的回雁峰，而是天柱峰南面的一座小山峰小回雁峰。”欠揍大师一边说，一边带着众人朝西南面的天柱峰走去。
汤圣泽道，“大师，十年前你在哪里？可有参与了那次令人蛋疼的争抢争夺？”
“十年前，我在清凉寺当扫地僧，没有资格参与那次惊心动魄的杀戮。”
“啊。”汤圣泽未免有些失望。
“年轻人，你真是不懂，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几乎死光死绝了，中州大侠沈亦嗔，少林寺前任方丈弘法大师，羞愧自戕，武当派前任掌门人天凝道长伤重不治，回武当山后不久就死去了。仅剩下开封仗义山庄的三位庄主不败神剑李长青，人中之杰齐智，气冲斗牛连云天三人。”欠揍大师脸色凝重道。
“这三位武林前辈，伤的伤，残的残，幸存下来之后，在开封城东，经营着一座庞大的庄院仗义山庄，以缉拿江湖凶徒为己任。”上官井面带嘲讽道。在封建朝代，除了朝廷之外，地方上的豪门势力，帮派社团，只要经过朝廷的默许，他们都是合法合理存在的。拥有各自的私人武装，只要不与朝廷有冲突，豪门势力，帮派社团，倒也能肩负起维护地方秩序的重任。
山势越来越陡，山路也越来越崎岖狭窄，有的地方甚至不再铺有花岗岩条石，仅仅自然原石，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落，尸骨无存。在山间一处豁然开阔的平地上，耸着两座已经荒芜了的坟堆，在坟堆的前面，各自立了一块粗糙的石碑，上书，“九州王沈亦嗔”，及“少林寺第五十六代方丈弘法大师”。
在坟堆北面约一里外，灌木丛后隐隐有一处敞开的石洞，众人走进去，洞内空无一物，仅看到洞内石壁上，用红漆写着五个大字“各位上当了”。
众人一头雾水，均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亦嗔、弘法大师又为何要自杀，都将疑惑的眼光望向欠揍大师。
“你们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儿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各位上当了！哈哈，上官井开始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有他明白，这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似乎能看得到当年沈亦嗔、弘法大师如遭五雷轰顶悲愤交加羞愧难当的那种神态。
汤圣泽不解道，“晕，难道是我们上当了？”
“你个猪，是他们上当了，好不好？”欠揍大师将眼睛望向石洞外的两座荒坟，冷冷说道。
“如此说来，一百多年前的无敌和尚，连同无敌宝鉴，是一个瞎编的故事，都子虚乌有？”林丽芳沉吟道。
“没错。当年衡山宝藏事件，本就是一个惊天大阴谋，一段笑话，一件荒唐事。事关江湖各帮派、堂口、社团的声誉。因此，连朝廷都忌讳莫深，由永乐皇帝亲自下令，封锁此事，不许流传。”上官井道。
众人又仔细端详了那五个大字“各位上当了”一番，真是很有喜感的一句话。策划衡山宝藏事件的这个人，当真是天才，而且很具有幽默感。
写这五个字，究竟何许人也？大家更是不明就里。在场众人，只有上官井心中有点端倪。
在仗义山庄的某个密室里，在锦衣卫的情报室里，都有着关于一个叫做万家生佛陈亦欣的人的绝密档案资料。非寻常人，难以得窥管豹，并洞悉其与当今蜚声海内外的快意王之间的微妙关联。更有种种迹象表明，万家生佛陈亦欣，已经死亡。现如今冒名顶替他的，正是帝室之胄的，封地西北兰州的肃王朱赡焰。
欠揍大师说，“当年的衡山宝藏传说，就如同一坨热腾腾的狗j屎j，人人争先恐后。于是山上爆发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大血战，情况之惨烈不忍卒读，实令人痛心疾首。”
上官井说，“在那场杀戮之后，陈亦欣开始脱颖而出。人们都争夺争抢，他不。他出钱出资，收敛暴尸荒野的江湖人士。因此，得了一个美誉万家生佛。”
“据说，现如今纵横关西、河洛、太行一带的快意王，就是当年的万家生佛？”汤圣泽说。
“应该是吧，快意王的面貌特征、言行举止，都跟当年的万家生佛陈亦欣极其相像，他们应该就是同一个人。”欠揍大师长叹一声，“一个人，由佛入世，那是相当的高调啊。看来他雄心勃勃，意欲染指武林，成为另一个九州王。”
“陈亦欣这个人的一生，当真是多姿多彩的一生啊。”上官井说道，也不知道他言语中是赞誉，还是辛辣讥嘲。心目中是无限向往之，抑或是十分的鄙弃。
欠揍大师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用来形容陈亦欣，一点也不为过。”
上官井怅然道，“总之，他呼啸而来了，携酒色财气四使，迅雷三十六骑，纵横丝绸之路，连上官问鼎的财富帮也要让他三分啊。”
洪熙元年，封地西北兰州的肃王朱赡焰，在征讨冰风谷伪关中王萧胤禛的战事中，出师不力，屡遭败绩。仁宗皇帝震怒，削除其兵权，意欲降其封号肃王为关西侯。
肃王领兵征讨萧胤禛，路过快意城，得欣喜王陈亦欣盛情款待。惊异的发现，这个陈亦欣的面目相貌、体形特征，与自己相差无异，甚至外人根本分不清两人谁是欣喜王，谁是肃王。
肃王在获知欣喜王陈亦欣一生多姿多彩的经历之后，萌生歹念。效法陈亦欣手法，将陈亦欣谋害，尽数接管欣喜王的资产财富和下属。他及时向仁宗皇帝上表谢罪，表明自己只愿意做一个快意王，从此不问朝廷之事。仁宗皇帝同意肃王辞去一切地方职务，保留肃王爵位，任由他去做快意王。
上官井仅仅知道衡山宝藏事件的幕后元凶，就是万家生佛、快意王陈亦欣。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陈亦欣已经死去。现在冒名顶替陈亦欣的，却是仁宗皇帝的堂弟，封地西北的肃王朱赡焰。
此次路过衡山，他就是想拜祭一下与武当派前任掌门人天凝道长齐名的中州大侠沈亦嗔。沈亦嗔一直是他崇拜的偶像。据可靠情报，沈亦嗔的儿子沈钟麟，已经长大成人，甚至历练成为江湖中一等一的绝顶高手。
上官井命手下将沈亦嗔墓及弘法大师墓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点起香烛，燃放鞭炮，抛洒纸钱。众人在两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坟前默哀鞠躬。人生最大的悲哀，是错了不知道自己错。人生最难能可贵的是，能够认清楚自己的错，敢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责任和后果。
古往今来，能够达到沈亦嗔和弘法大师这样境界的，又有几人？
众人离了山间平地，上官井命手下人将通往山间平地的狭窄道路封死，不再让人进出。再过些日子，人们会渐渐遗忘，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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