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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大荒山海祭 > 第二百一十章 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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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临街的窗户悉数开着,风从外刮进来,绕堂而过追逐嬉戏,不时将碧绿珠帘敲击得叮咚作响,悦耳极了。

    寅离站在楼梯口,整个人都沉默了,浸在某种死寂里,有客人从他身边过,不小心将他撞得微有些摇晃。

    轩辕重随着他踏步而上,自然也看见那叮叮当当的珠帘,脸色霎时铁青:“怎会如此······”

    ···

    ···

    玄月初升,皓白如银的光幕投射下来,将朱獳的影子糅了铺在杂乱重叠的石堆上,歪歪曲曲有些折痕。

    老者终于抬脚,极缓慢地向着祝余去,他不羞也不恼,只沉声道:“你与你的兄长与父亲,果然相去甚远!”

    祝余神魂在妄图解析这地底石面时便受了重创,几乎湮灭,否则哪里会被朱獳偷袭,但先前朱獳那巅峰一击,确实将他全身星窍冲击得几乎溃散,饶是他努力拖延时间聚集星力,但无人护法,他没法化道意修行,神魂与身体之伤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朱獳行来,无力躲避。

    说起他的父兄,他沉默了一瞬,赞同道:“我当然不如他们,这有什么好强调的?谁规定我就一定要比他们优秀了?”

    朱獳站至他面前,极近,已经越过了常人能容的安全范围,他微微仰头看着天上越发明亮的月,再低头看祝余:“你确实有些小聪明,可你的格局太小,眼界太小,心眼儿太小!你看那月!”

    祝余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何过人之处,但三番五次被这个那个说自己不如这个不如那个,他还是有些着恼,只他懒得跟朱獳争,便保持了沉默,仰头望天。

    山风越来越大,围着祝余颓然靠岩的身体旋转飞舞,场间起了些尘雾旋涡,将那些弱小又不坚定的岩石推着滚动几圈,最终沿着陡坡坠下山隘。

    那天上的月,蓝绿相间,青翠可爱,向四面八方散发着辉光,远远地便教人感受到它的年轻与活力。

    祝余瞳孔缓缓收缩,目光从月上下来,直视着朱獳,苦涩又艰难道:“怎么可能······”

    四方星名为四方,其实只有一颗灵星,另外三颗不过是黄沙漫天的沙漠星,而此时那蓝绿的圆胖子在天上高高挂起,昭告着它的圆润可爱。

    这只能说明,他的推算是错的。

    四方城的时间没有因他的压阵而回到该回的地方,而是自他压阵的那一刻开始,缓缓流淌,大荒的人们还在继续前行,而四方城当世的人们却无知无觉已被抹杀,置换为了无数年前的某一刻。

    朱獳双手结印,无数星力蜂拥入他指尖,渐渐汇成极微小的一点星光,他低声道:“殿下,您太多余了!”

    “活着多余!”

    “做的事多余!”

    星光在老者指尖颤动,随着夜风缓缓飘落,祝余眼前的世界顷刻间模糊,眼中只有那星辉一点。

    那星辉脱离朱獳苍老的指尖,骤然间爆发出光明与炙热,将整片山脉包裹起来,山脉燃起熊熊大火,直冲天际。

    朱獳苍老的声音在烈火中响起:“有些事说不得,听不得,那些武将的死,死得其所!你只要记住,只要你死了,举世皆安!义也!”

    铺天的大火越来越烈,自红焰转橙,橙递蓝,蓝乘紫,最后一片漆黑,直烧得天上的月都瑟缩了起来。

    朱獳拂袖,转身便走:“殿下,安!”

    “我安你大爷!”

    男子清冽讥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朱獳猛然转身,瞳孔一缩一放,脸上绽放出从未展现的狂喜:“原来你在这里!”

    烈焰焚世图绘在一张长绢上,随风飞舞,在夜幕中不知飘向了哪里。

    执笔的男子面色狰狞,怒发冲冠,狂舞的发丝将身周烦人的山风都斥开,他站在暮色沉沉中,脸孔艳丽得有些过分,但是他口中的话却与他神行气度极为不搭:“我喝个酒的功夫,你都能被一只疯狗重伤至此,有没有点用?”

    轩辕重扶着祝余,听不得他骂自个老师,唾道:“要打就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祝余等来了二人,心神松动,终于能够运功疗伤了:“他是我父亲麾下第一神将,不好打!”

    轩辕重将他挡在身后,缓缓抽出重杀,冷声道:“你打不打得过他?打不过就我上!”

    寅离头也不回,冷笑道:“打得过我是你爷爷!打不过你是我爷爷!”

    朱獳哈哈一笑,双脚一蹬,空中金光乍泄,伴着他的脚印溅射向寅离:“好好好!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脚下的金光汇流成河,带着赤炎高温在高空蜿蜒流淌,像是天幕上垂下的火山岩浆,要将山脉上的三人化归孤魂。

    寅离凝神屏意,指尖微动,神王笔迎风一晃化作丈长,笔尖晕染出层层光辉将空气卷起圈圈涟漪,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朱獳身侧空气裂出一丝缝隙,神王笔突兀而至,带着主人的杀伐果敢,挥毫撇去天际星河岩浆,穿过重重阻碍直刺那脚踏星火的老者。

    朱獳本负手从容而立,神王笔猝不及防破空袭来,一招破他绝杀,倒教他今夜第一次伸出了手——挡!

    山脉之上出现了巨大嗡鸣声,低沉刺耳,似是世间两种至刚之物相互摩擦发出的尖锐之声,那声音持续了许久,震颤了许久,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发热烈,直震得山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矮、变小、变平坦!

    远远望去,寅离身姿挺拔,白衣狂舞,在天空之上犹如一只绝美起舞的蝶,只近了便能发现,他的神情并不潇洒,甚至有些严肃。

    他当然知道这人不好打,所以一出手便是全力为之,从前的那些诡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普通人看不见,但轩辕重却看得分明,寅离身上绵延不绝的星力化作一座神桥,尽头没入正在与朱獳对峙的神王笔,笔尖寸寸逼近,直逼得朱獳不得不抬起左手,两手结印迎之。

    “砰!”

    朱獳身影暴退百丈,神王笔被反击回寅离手中,空中曾相接的地方炸裂开来,山川与夜空被扭曲、遮盖,星月不见,世界一片漆黑。

    场间烟雾弥漫,泥土石屑纷纷化作齑粉,狂暴着向天而去,却又在一瞬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制,以极快的速度向地面坠落。

    若是春雨落下,大地复苏,万物生长;若是夏雨落下,池塘水漫,蛙声不绝;若是秋雨落下,雷声隆隆,气凉康泰;若是冬雨落下,崖落松雪,闲听春来。

    轩辕重见过种种雨,却只在今夜看到尘雨坠落,那些尘埃裹着杀伐,自高空而下,循着某种人为的规律,粒粒成丝,丝丝成线,卷成雨帘,却绝没有那般温柔恣意,只带着朱獳的杀意化作一把无柄之锤,轰鸣而来。

    那天地大锤越来越近,誓要将锤下的万物都击作肉糜,却忘了锤下的三人,并不再是从前羸弱的孩子,他们经历过许多人穷其一生都不曾经历过的苦难与绝境,在苦难与绝境中以难以想象的意志与坚强迅速成长,成长到无人可欺,无人敢欺。

    这柄锤,也不能!

    寅离嘴角露出个讥讽之意,单手提笔,由南到北,自东而西,一撇一捺,神王笔笔尖落出比浩浩天河更加广阔的力量,翩翩而上,像一把伞的幕,笔化天柱,牢牢撑住这垂天的幕。

    天杀天下神,伞撑伞下人。

    他要杀,他要护,便成局。

    幕要降,骨要撑,便成伞。

    朱獳驭空而行,掌下是浩浩尘雨,寅离立于伞下,头顶是一叶遮幕。

    就在两人僵持不休时,祝余紧闭的双眼突然泛滥出七彩辉光,身形溃散成一捧微缩的星云,无数星力穿过致密无隙的大锤与大伞,先于一切来到他身边,欢快地投入这片新的世界······

    这是他第一次在世间展示出自己的修行之道,浩瀚璀璨,磅礴无边。

    微缩星云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收着汹涌澎湃的星力,像是一个渴得快死的沙漠旅人突遇大江大海,欢快恣意,不知餍足。

    星云周围空间不断坍缩,似乎已经无法承受这人如饕餮般吞噬的速度······

    星云渐渐停止急速旋转,慢慢安静了起来,七彩的辉光星星点点,像飞天的萤火,倒流入天际的大伞,为它渲染出一片片色彩与华丽的图案,也为它的主人减少大部分压力,得以喘息。

    朱獳眼见着那些辉光变化,也感受到了伞下猛然激增的力量,胸腹之间涌出一片血意,却被他强咽下去。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修行之道,但并不妨碍他知道那是什么,他连连击掌,试图击穿月下伞,口中满是难以置信与癫狂:“你敢!你竟然敢修天道?你死不足惜!”

    他再不遮掩,通身爆发出巨大光明,四幕水光潋滟,三方帝王与广渡君齐齐发声:“何事?”

    “他没死!他还活着!就是他在压阵!快来杀了他!”,朱獳再没有半丝老者应有的从容与淡泊,面色赤红状若疯妇:“快来杀了他!快来!”

    “轰!”

    大伞微颤,雨夜骤停,遮天的尘被伞面的颤动化归于无,水幕骤歇,朱獳重伤倒飞入高空,却被一只突兀伸入星空的大手捏住,掼在光洁晶莹的石面上。

    那柄伞急速缩小,缩成商铺夏日遮阳的伞那般,相对于雨伞来说太大,相对于方才遮天的形容来说太小,可对伞下的三人来说,正正好!

    黑衣青年一手握伞,一手将天上的飞蛾摘下,一脚踏上其胸脯,直踏得朱獳胸骨断裂,插入肺腑,几乎晕厥。

    他银白的长髯糊满血迹,口中除了咕噜噜喷涌的鲜血,还有令人厌烦的教导之词:“祝余!你竟然敢活过来!早知神药生灵犀,我们就该把你捂死!若非你兄长执意将你送入招摇山,你如何能成气候?妇人之仁,耽我大事!”

    鲜血不尽,悔意不尽,似乎若这世间的时光能够被掌控,朱獳二话不说便会倒回两千多年前,将那株长在钵里的拼装之物碾个粉碎。

    撑伞的青年将脚从朱獳身上抬起,长长叹息,他有太多的不明白,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可是他与这些固执的人无话可说。

    他低声道:“我说我不是你们所恐惧担忧的那人,你肯定不信!”

    一艘大船从遥远天际破空而出,将那本不该恢复生机的月遮挡泰半,祝余也开始讥讽了起来:“因为你们站得足够高!”

    “站得高,便以为自己看得远,便能够主宰众生!”

    他眯眼看着天际不断出现的船只,口中是凛冽的鞭挞:“朱獳,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权利去决定别人该不该存在!”

    “譬如过去无数年为这大荒光荣的帝子。”

    “譬如被你一言便杀的东荒无数武将。”

    “譬如蒙天道不弃,拼尽全力活下来的我们!”

    “天生万物,你也不过是万物一员,又有何权利决定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青年再不愿看他一眼,冷漠道:“在这件事上,说,不得说,想,也不准想!”

    朱獳虽身受重伤,但意识却非常清晰,暮色伞下的那三人,身高几无二致,青白墨绿之间,三人影子被月色拉长重叠在一起,神情气度竟然惊人的相似。

    他三人来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种族,流淌着不同的血液,因缘际会而相逢,却在这孤寂惨然的世界中,建筑起了牢不可破的情。

    轩辕重不再如弱冠之年般无理狂妄,视人命如草芥,他学会了宽容、理解与温柔,学会了善待世间一切的好与不好。

    寅离不再背负重重枷锁,抛去阴私沟瓦,逐渐明亮而温暖,宽恕而淡然。

    祝余不再是从前天真烂漫的稚童,他学会了坚强与隐忍,学会了决绝与强硬,学会不去依靠,学会为他人撑伞。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他三人,经历重重艰难困苦,在岁月与罹难中挣扎沉淀,活过来死过去,近朱近墨,说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若真要计较,大概便是,都活的像个人罢了!

    祝余将伞交给旁侧的寅离,拳掌一击,星汉灿烂,战意盎然,他喝道:“我活,是因我想活!”

    上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星河在瞬息之间巨浪呼啸,大音希声越过被夷为平地的山岳,以催枯拉朽之势卷起铺天盖地的意,倒流着扑向那些乘着大义而来的船只,将之掀翻在宇宙这片浩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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