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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落日荒冢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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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无疆目瞪口呆:“你……你莫要干傻事儿!牡丹哪里是你说打就打的!”

    祝余转过身,定定的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句什么。

    风轻轻吹过,撩起月无疆一缕发丝,他怔愣着半晌,终还是拔腿追上那已经走远的三人:“……等等我!”

    他比他大三岁,那年轮到东荒办擎天筵,他死乞白赖跟着父亲去了,认识了祝余。

    那会儿祝余才两岁,却已经口齿清晰,头脑灵活得不像普通的孩子——除了皮实的厉害!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子,哪里有什么玩伴,在筵席上无聊的厉害,便找了个由头溜了。

    他避开川流不息的人们,没头苍蝇似的一气瞎跑,一头撞进一家院子。

    那院子里长着一株大树,枝繁叶茂,将院落遮了泰半。

    月无疆有些迟疑——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他思考再三,觉得自己这样闯进来实在是无礼,正要转身走!不料那大树窸窸窣窣无风而动,一个小小的白团子落了下来!

    月无疆一个箭步接住,将那小小人儿小心放在地上:“小弟弟,你没事吧?”

    怎的爬那么高?

    小团子小脸憋得通红,手里捏着一枚鸟蛋,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月无疆弯腰,像个大人似的,半似嘉奖半似埋怨:“你要将这鸟蛋放回鸟巢吗?这也太高了!你还未曾修行,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哥哥来帮你放吧!”

    他说着就要去拿走小人手里的蛋,谁知小家伙把手一背,噘嘴道:“谁说我要放回去?”

    月无疆一愣:“……那你要做甚?”

    便见他变戏法似的,撩开衣襟,怀里满满当当七八个,神气活现道:“吃!”

    月无疆:……

    他便看着那小家伙从不知哪个旮旯角拖出个烤架,雄赳赳气昂昂开始烤鸟蛋,一边烤一边念叨:“娘亲一个,我一个!哥哥一个,我一个!爹爹一个,我一个!我一个!我一个!”

    月无疆瞠目结舌看他给他自己刨了五个,脑子有些眩晕:可以这样吗?

    正发懵,便见那小人儿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满脸肉疼:“……好吧!也请你吃一个!”

    别说,虽然八个鸟蛋,别人都一个,只他一个人就四个……可月无疆竟然萌生出了巨大的喜悦感!

    所谓缘,妙不可言!

    那之后月无疆使了浑身解数,抱着桌子腿儿不撒手,终于得了机会赖在东荒半年,与祝余结下了深厚的饭友情谊……

    直到祝余被送往招摇山!

    月无疆追上去,追着那无边夜色也无法淹没光华的墨袍青年——他的勇气与正义,使这天地都渺小起来,无比巍峨,难以攀越!

    祝余边走边回头看他,诚恳道:“我是去打架的!又不是赏花!要是不小心伤到你,就不好了!”

    月无疆随着他走,脚步缓慢了起来,他觉得这么多年来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那些埋藏在记忆深海的过去,如同泉涌,他坚持道:“不!我要去!”

    许多年过去,他不再是他,他也不再是他!

    他老了,而他正值青年!

    唠唠不再是欢脱的帝子,叨叨也不是懵懂幼童——他已经走上了自己的道,执着又坚定!

    月无疆望着天边新月,在黑夜中绽放出一个暖暖的笑容——能在离开前,得遇如此故人,苍天不薄!

    四人掩藏在夜色里,向着那正展衣迎月的巨大牡丹花疾驰!

    牡丹沐浴完,婢女取了些花油,给她抹身体:“主子,您这皮肤真是太好了!”

    牡丹白皙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透着光亮,竟然将窗外柔和的月光都比了下去!

    牡丹不置可否,嘴角微微牵起,一时满室都旖旎起来……

    婢女正自羡慕,却不料牡丹一把推开她,衣架上的衣服已经不见了踪影,再抬头,牡丹却已经腾在空中,向着那圆月而去!

    “轰……”

    巨大的冲击波,将地面天空掀起了滔天飓风,一时百花凋残,无数仙子惊醒。

    “发生何事?”

    “地龙吗?”

    “还是起风了?要下雨了?”

    ……

    有仙子望着空中,惊呼:“牡丹姐姐!”

    众人抬头看去,果见那一轮巨大的蓝月中间,两道虚影,看不真切身形,绕月对击千万次,突地分开——正是一身红衣的牡丹与黑袍祝余!

    芍药捂嘴,不可置信道:“是那呆子!她……她怎的和牡丹姐姐打起来了!”

    她不信,许多人,也不信:“白日里见她还挨家挨户道歉来着,怎的如今又和牡丹姐姐打起来了?”

    “别打啦!别打啦!”

    “别打别打!”

    “停下啊……”

    众仙子声嘶力竭,却谁都阻止不了遥远天际又战作一团的两人!

    牡丹感知到有人攻击牡丹宫时,只随意披了件长袍,这会儿对击了一刻钟,早已发丝微乱,面颊赤红,敞开的袍子里酥胸隐隐,蜂腰翘臀,实在是惹眼得很!

    她轻推祝余袭来的拳头,像是抚摸,又像是调戏:“好孩子,你怎得如此生气?”

    她媚眼如丝,整个人都浸着颓靡风情,一抬玉腿,再次化解祝余的攻击……

    老树桩望着天际,双眼痴迷,喃喃道:“我我我……我把持不住了……”

    祝余拧着眉,身影虚化:“你不是我对手,莫作无谓抗争!”

    牡丹一愣,忍不住仰天大笑:“你这孩子,实在是实诚!”

    她指间漫出粉色花粉来,逐渐笼罩住天空,祝余的身形终于缓了下来,他头脑有些发晕:“这是何物?”

    牡丹娇媚一笑,鲜红丹蔻直指祝余眉间:“睡吧!孩子!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祝余越发眩晕,只觉头重脚轻身若万钧,一头从空中往下栽,从前种种如烟云,在他脑中瞬息而过,花界越发清晰起来……

    我怎么在这里?今早上醒来,不还跟着大家一起玩耍吗?怎么跑来跟牡丹姐姐打起来了……

    为了一个梦跟牡丹姐姐打起来??

    他喃喃道:“牡丹姐姐那么温柔,肯定不会责罚我……”

    老树桩与金阳靠在一起,相视微笑:“……回家……睡觉吧!”

    夜越发深了,月亮从云中探出头,偷偷望着大地,见浩瀚花海重归安宁,便安心地继续照耀大地——如同千万年来它一直照耀着那般!

    祝余脸朝下趴着,迷迷糊糊见着眼前来了个欢喜得不得了的人,她温柔地抚摸着他,轻轻叹气:“多么美好啊……可惜了!”

    可惜?

    什么可惜……

    他的大脑沉重得无法思考,不知什么东西盖在他身上,只觉得温暖极了,舒服极了……好想就这样睡去……

    他闭上眼,陷入沉沉甜梦乡……

    “砰砰砰!”

    祝余翻个身,不耐烦挥开那烦人的东西:“别闹……”

    那东西沉默了一瞬,继续执着坚定得啄着他!

    他不胜其烦,可实在是困,便随它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另一种声音吵醒——那声音忽远忽近,虚无缥缈,不知在喊什么……

    月无疆跪在地上,双手疯狂地刨着暗色肉泥,一堆堆,一层层,在他身边堆砌起城墙来!

    “叨叨!叨叨!你在哪里?”,他鼻涕眼泪横流,痛哭失声:“叫你不要去不要去!偏不听话!”

    “从小你就阳奉阴违,心里一套嘴里一套……我都知道!可我还是相信你,信你能把我们带出去……”,月无疆满身污泥,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华。

    他猛地停住了,一节白皙的手指在土里露出来,月无疆欣喜若狂,连忙加快了速度,将祝余刨了出来,不料拉扯出一节灰色物体!

    那物形似树根,手臂粗,自土而生,不知其长,长着一只猩红眼睛,一张坚硬无比的吸盘嘴,正自啄木般,执着地想将祝余身体穿透,好吸食内里鲜美的汁液!

    猝不及防,猎物被抢走,进食被扰,它滴溜溜转着那只红眼,目露凶光,伸驰如电,奔着月无疆而去!

    月无疆早已经没了神力,年老体衰,又扛着祝余,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以为今夜要命丧于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斜里劈来,将那怪物死死捏住,直捏的眼球爆开血流如注!

    祝余蹲在地上,将喉咙里的血污抠出来,对月无疆道:“你回去等我!”

    他的眼神有些狰狞,月无疆有些担忧:“你……你没事吧?”

    祝余伸手,将要破开眉心的花骨朵按捺回去,只笑笑:“没事!像这种事,多来几次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最近受得惊吓有些多,他竟然能够强行沉稳了……

    月无疆道:“你打不过她的!”

    见祝余看来,忙道:“……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落日荒冢收一半退一半,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送来两张请帖!”

    “与其说她喜欢貌美之物,不如说她喜欢美好之物!你还记得枫树说的,此处人人淳善么?我在此地多年,果真是没见过一个有心思的!我猜想,这落日荒冢,怕是只挑心性良善之人,将之拉入花界!”

    “且方才我观你不过一瞬便栽倒下来再难动弹,被这深深泥海吞噬,我想,她那法术,恐是与荒冢相通,专治你这种单纯之辈!且越是单纯,越是奏效!”

    “你此去,不过是再挨一刀,届时你让我上哪儿寻你去?莫去莫去!做个寻常花界精灵,不也挺好么!左右保住了命!”

    祝余喟叹道:“唠唠,你还是一如从前,唠唠个不停……”

    “你知道我怎么醒来的么?”

    月无疆奇异道:“难道不是见我有危险,立时身体先于思想,便醒了?”

    祝余:……

    “我方才有一瞬间,便要身化万千,魂归大地!”

    他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嘴角挂着一个温暖的弧度:“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喜欢上一个人!我还没机会告诉她!且她太强,如今的我与她,简直是萤火与昊天之别!我不能折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变强!我要站到她身边去!”

    他拍拍月无疆肩膀,笃定道:“回去收拾包裹!把金阳老枫树还有花婆婆带着!等我!”

    祝余一步踏出,消失在空间里,连一圈涟漪都无!

    月无疆找了个木棍,权当作拐杖,边走边道:“包裹啊……可能来不及了!”

    走着走着,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身形也有些佝偻起来……

    他还同多年前一般,认为他是个偷鸟蛋的小屁孩,对他唠唠叨叨,方才终于明白——他长大了!

    月无疆想起傍晚祝余在花田里,背依着初升蓝月,缓缓道:“唠唠,我很强!比你想象的还要强!信我!”

    什么时候……他已经成长为能为别人撑伞的人了?

    月无疆猛地站住,丢了拐杖,挺直脊梁:“倒是还有些特产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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