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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了她身边。他看到她时,她那样子几乎使他流泪。一,她唱歌时他站在她身后。这使他清晰地想到站在波提切利画的圣母马利亚画像一侧唱歌的人的嘴和眼睛,可谓超越世俗。他心里又激起一阵如火烧的痛。伤害她,是不公平的。那童贞似乎永留在她身上;他每想到他母亲便看到一位少女那对褐色大眼睛,这少女几乎迫于神众向往而失去了纯洁的童贞,但并未完全失去,尽管她怀过七个孩子。这些孩子几乎对她而言视若无睹就出世了,是强加于她的,而并非她所想要。她没法放走他们,因为她根本不曾拥有过他们。
莫雷尔太太见他又三两头去找米丽亚姆,很吃惊。他什么都不对他母亲。要是他回家晚了,她就责备他,他便皱起眉头顶撞她,蛮横无理。
“我爱何时回家就何时回,”他,“我又不是孩子。”
她睡觉时没有锁门,好让他进屋,但是她躺在床上偷听,直到他回家后好久才睡。他又跟米丽亚姆来往,对她而言是莫大的痛苦。她总算明白,强制干涉也会无济于事。现在的他作为一个男人而非是孩子去威胁农场的。她无权管他。母子关系冷漠。他几乎什么也不对她。她被丢弃,但照样伺候他,为他做饭,甘愿做牛做马为他干活;她的脸却像带个铁面具一样毫无表情。这让她想起威廉;保罗有过之而不及。他做事,感情更为强烈,对自己想要做什么心中都有数。他母亲知道他是因为缺少一个女人而遭受罪,她也只好眼看着他去找米丽亚姆。莫雷尔太太厌倦了。她终于不抱希望,她认输了。
他依然我行我素。他多少能够感觉到母亲是何感受。其结果却更让他的心肠变硬。
某傍晚,他躺在威利农场的摇椅里。几个星期来他一直跟米丽亚姆谈地,也没有讨论过最重要的事。眼下他突然道:
“我快二十四岁了。”
她一直在沉思。猛地一惊,抬头看着他。
“是啊。今怎么想这个?”
这突变的气氛让她有些害怕。
“托马斯·摩尔爵士人到二十四岁就便可以结婚了。”
“哎。”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她等着。
“我没办法娶你,”他慢慢地接着,“现在不行,因为我们没钱,家里的人都靠我养家。”
她坐在那里,大致猜到了他要对她的话。
“可我现在想结婚——”
“你要结婚了?”她重复一遍。
“女人——你知道我是啥意思的。”
她默默无语。
“我,现在,终于觉得是该结了。”他。
“哎。”她应了声。
“你爱我吗?”她苦涩地笑笑。
“你为什么要为事感到羞愧,”他问道,“你从来不在上帝面前感到羞愧,为什么总是在人面前感到羞愧呢?”
“不,”她声音低沉地答道,“我没有感到羞愧。”
“你有的,”他苦苦地回答,“是我的错。可你是知道的我也没办法——像我这样——你就不明白?”
“知道你没办法。”她答道。
“我是真的很爱你的——有点儿不足。”
“哪儿不足呢?”她回答道,看着他。
“哦,在我呀!感到羞愧的应该是我——像是个精神上的残废。我感到羞愧。真是不幸。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米丽亚姆回答。
“不知道,”他重复道,“你不觉得我们对人家所的贞洁强过于狂热?你不觉得想要去做却要想到害怕嫌恶是一种过错?”
她瞪起那对诧异的黑眼睛望着他。
“你遇事胆胆怯怯,我也畏畏缩缩,或许有过之而不及。”屋里一阵静寂。
“对,”她,“就是这样的。”
“你我二人,”他,“这些年来一直相好。在你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够袒露了。你懂吗?”
“我想也是这样。”她答道。
“就别再怨恨了。”他恳求道。
她望着他,为他感到难过,他怀着这种扭曲的爱,对他更有害,她们决不可能成为合适的夫妻。他可以随心所欲,也可以想把她怎样就怎样。
“不,”她温和地,“我没有怨恨过。”
她觉得,为了他,她是可以忍受一切的,她愿意为他去受苦。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倾俯,她把手放在他的膝上。他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这样做是会来起痛苦。他觉得自己置身度外。他坐在那里为了她的贞洁牺牲,更觉得贞洁此时就是无中生有。吻手只会把她逼走,只会留下痛苦的,他怎能在这种时候亲吻她的手呢?然而,他慢慢地把她拉到他跟前,吻了她。
他们彼此了解,你不必找任何借口。她吻他时,看着他的眼睛,他两眼盯着房间的另一头,眼里闪烁着异常的隐秘的火光,使她着迷。他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到他那颗心在他胸中狂跳不已。
她把头靠在他胸前。他用嘴吻她的颈。
她仰起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眼里的火光在挣扎,想要躲开她,灭掉心中的欲火。他很快背过脸去。这是极度痛苦的一刻。
“吻我。”她声地。
他闭上眼睛,吻她,搂住她越来越紧越搂越紧。
二人走过田野回家时,他:
“我真高兴,回到你身边。和你在一起,就觉得很单纯——好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们会幸福吗?”
“会。”眼里涌着泪花喃喃道。
“我们的精神有些反常,”他,“我们不要,或者想要逃避的东西,也许恰好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必须得跟它斗争到底。”
“对。”她,一时间就觉得莫名其妙。
黑暗中,她站在低垂的荆棘树下时,他吻她,手指抚摩她的脸。黑暗中,看不见她,只能触摸到她,他被自己的激情所淹没。他紧紧地抱住她。
“总有一你会接受我吗?”他喃喃道,把脸藏在她肩上。处境十分艰难。
“不是现在。”她。
他的希望破灭了,心里一沉。他心中感到一阵凄酸。
“你属于我,我属于你。”他。
“是的。”
“为什么不能完完全全的你属于我,我属于你呢?”
“可是——”她结结巴巴。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他,“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不会出现格雷琴出的那种事的。这,你信得过我吗?”
“哦,我信得过。”回答得毅然坚决,“不是因为这——根本就是因为这——可是——”
“什么?”
她把脸轻轻贴着他的脖子,痛苦地低声哭泣。
“我不知道!”她喊道。
她略显歇斯底里,但神情已变得惶恐。他死心了。
“你不会认为这是件丑事吧?”
“不,现在不了。你教过我的,这不是丑事。”
“你害怕?”
她赶紧镇静下来了。
“是啊,只是害怕了。”她。
他亲吻她。
“没关系了,”他,“随你。”
她突然使劲地拽住,他并搂住他的两只胳膊,挺直身子。
“你应该得到我的。”她低声。
他心急如焚,心脏加速跳跃。他紧紧抱住她,嘴贴着她的前颈。她受不了。她抗拒。他松开她。
“你回去不会晚吗?”她温柔地问。
他叹了口气,几乎没听见她在些什么。她等着,希望他回家去。他飞快地吻过她后便爬过栅栏。
“再见!”她轻轻地呼喊道。只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那模糊的脸,却不见她的身子。他转过身朝大路跑去,紧紧地握着拳头;来到湖边的土堤,往堤上一靠,几乎神情恍惚,望着漆黑泛着微光的湖水。
米丽亚姆穿过草地直奔家。她不怕别人,不再怕别人会什么;她怕跟他的那种事。是的,他要是坚持不懈,她就会让他得到她,她后来想到这事还真是有的害怕。不管怎么,这能使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也是她最大心愿。她郁闷地想了又想,想通了也便接受他。
如今他似情人般地向她求爱。不同的是,当他情欲冲动之时,她便将他的脸从她身上移开,用两手捧住,盯着他的眼睛。他应付不了她的凝视。他无宽恕可言,也不能让自己放坠于强烈的渴求与不明的任何情感的情欲;他必须被恢复为三思而行、深思熟虑的人。仿佛她将他从情欲的昏厥中唤回到了平凡地,他也是一个人。他受不了。
农场的樱桃大丰收了。屋后的樱桃树又高又大,黑压压的枝头上挂满了深红和鲜红的果实。一傍晚,保罗和埃德加在摘樱桃。一直都很热,此时空乌云翻滚,色阴沉,凉飕飕的。保罗爬上树,爬得老高,高过了房子的红房顶。风声呼呼的,把整棵树吹得摇来晃去,这微妙震颤摇晃激起热情。这年轻人不稳地坐在几根细长的树枝上摇来摇去,直到有了陶醉之感,把手伸到结满红珠般樱桃的大树枝下面,摘下一把把光滑、又凉又饱满的果子。他探身向前时,樱桃碰到他的耳朵和脖子,它们冰凉的指尖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那黑压压的树叶下,从金红到艳红,不同的红色应有尽有,光彩夺目,映入了他的眼帘。
米丽亚姆走出屋来,好不惊奇。
“哦!”保罗听见她圆润的嗓音,“真的好美啊,不是吗?”
他朝下一看。她仰着脸望着他,她脸上映着十分柔和的淡淡金光。
“你怎么爬这么高啊!”她。
她在下面,显得那么渺,那么温和、柔弱。他扔给她一把樱桃。她吓一大跳。他声窍笑,继续扔给她。她躲开,捡起几颗樱桃。
“还没有摘够吗?”她问道。
“差不多了。在这儿就觉得像在船上一样。”
“你还要呆多久啊?”
“到太阳落山。”
她走到栅栏边坐下,望着金色云彩碎裂成大片玫瑰色的残云,融人暮色之中。金黄色烧成了深红色,好似痛苦大大地加剧一样。接着,深红色褪成了玫瑰红,最后褪成绯红,那苍茫的空很快便无激情。地昏暗、灰蒙。保罗提着篮子赶紧三下两下爬下树来,衬衫袖子也被扯破了。
“这些樱桃好可爱。”米丽亚姆着用手摸弄樱桃。
“我把衬衫袖子给扯破了。”他答道。
她拿着那个三角形的裂口:
“我给你补补。”裂口靠近衣肩。她用手指穿过裂口。“好暖和呀!”她。
他笑了。这笑声引入菲菲,使她感到心悸。
“我们就待在外面,好吗?”他。
“一会不会下雨吧?”她问道。
“不会的,我们稍微走快些。”
他们穿过田野,走进了冷杉和松树茂密的林地。冷杉林里十分阴暗,松枝很尖,划伤了她的脸。她害怕。保罗不语,显得疏远。
“我喜欢黑暗,”他,“我倒希望更暗些——好美的幽暗。”
他好像就没有觉察到她是一个人,对他来,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害怕。
他背靠着一棵松树站着,把她抱进怀里。她就这样将自己交给了他,但这是一种她自卑的牺牲。这个漫不经心、粗声粗气的男人,对她来是个陌生的人。
后来下起了雨。松林散发出浓浓芳香。
保罗头靠在地上躺着,枕在枯死的松针上静静地听那轻快的嘶嘶雨声——绵绵不断、强烈的响声。他郁郁不乐,心情沉重。他此刻明白了,她始终未曾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灵早就因嫌恶而避开。他的肉体得以安宁了,也仅此而已。他的内心很凄凉,非常忧伤,更是牵肠挂肚。他的手怜惜地抚摩她的脸。现在她又爱他多些了。他柔情蜜意。
“雨!”他。
“都淋在你身上了?”
她用双手把他遮一遮。她爱他如此之深。他躺着,脸贴着枯死的松针,心中格外地平静。他不在乎雨点落在身上没有:他倒宁愿这样躺着把全身都淋湿,他觉得仿佛一切皆空,他的生命正如去到未知的世界,那个世界离得很近但也可爱。这不知不觉濒临死亡的奇异感觉对他很新鲜。
“我们该走了。”米丽亚姆。
“好。”他答道,却没动。
此刻,对于他而言,生命犹如幻影,白昼就犹如白色的幻影一样,黑夜、死亡、寂静、怠情——在他看来这似乎才是人生。要活着,要急求功名、孜孜以求——并非人生。至高无上的是消散于黑暗之中,在那里彷徨,与伟大的上帝同在。
“雨都淋在我们身上啦。”米丽亚姆。
他站起身来扶她起来。
“真可惜了。”他。
“什么?”
“得走了啊。我的感觉无比平静。”
“平静!”她重复了一句。
“我这一辈子就从没有这么平静过。”
他跟着她手挽手走着。她紧捏他的手指,感到有些害怕。现在她似乎更难以理解他,她怕会失去他。
“这些冷杉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第一株都不过是精灵而已。”
她害怕,不话。
“一种寂静茫然、长眠黑夜,我想我们死了就这样——长眠在茫然中。”
她过去害怕他身上的兽性;现在则更加害怕他的神秘。她默默地在他身边走着。雨水“嘘嘘”地打在树上。他们终于到达了车棚。
“我们在这儿呆一会吧。”他。
四处只有雨声,恐怕只是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跟万物们在一起,”他,“我感到不可思议、无法平静。”
“哎。”她耐心地答道。
他似乎又感觉到她没在身边,尽管他还在紧紧地拽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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