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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婚(3)

    正是因为百姓挡在宫门之前,宫家不忍下手,所以,熊熊燃起的屈辱和绝望再无出处,宫家不能踏着百姓的尸体进宫讨要说法。

    他们身后,千军万马,皆相信宫家不会反叛,可是百姓们不信了,他们一直护着的百姓们不信了。

    如此,他们召兵破宫讨回公道又有何意义?

    宫长诀知道,宫家覆灭不是因为宫家孱弱不敢反叛,而是因为那颗仁心,不忍将利剑刺向百姓的胸膛的仁心。

    宫家输了,不是输给皇帝,不是输给自己,而是输给了百姓,输给了宫家一直发誓要守护到底的百姓。

    百姓组成的那道人墙并不厚,宫家手握千军万马,顷刻便可破。

    可是在宫家心中,那道人墙如天重,死死地压下来,叫人不能喘息。

    皇帝就是算到了这点,所以,以百姓为刃,利用百姓让宫家退后,利用百姓折断宫家的铮铮傲骨。

    宫韫和宫忱丢盔卸甲,下马,面对重重民众,他们眸子血红,过往的一切都不能让民众相信宫家是无辜的,宫家的脊梁早已被踩断。

    民众们不听他们的一个字,只是动手将他们的腿骨折断,硬生生让他们跪在了皇城之前,跪在了百姓之前。

    宫长诀手上的血痕干涸了,她抬手,用手绢沾了茶水一点一点地擦净。

    对宫家,死算什么?

    信仰破碎,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瓮喻的陷害虽让事发,可是真正害死宫家的并非是那些所谓的罪证,而是皇帝的忌惮,纵使没有瓮喻的陷害,迟早皇帝也会对宫家下手。

    但即便如此,她亦不能原谅瓮喻。

    是她用这样的罪证让宫家陷入被民众遗弃的绝境,生生世世,宫长诀都会记住这份屈辱。

    梳妗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容貌普通,却眉目放松,看起来极叫人觉得舒坦,那是宫府的府医李素。

    梳妗道,

    “小姐,府医来了。”

    宫长诀点点头,李素上前查看宫长诀的手,道,

    “倒是不深,仔细些便不会留疤。”

    李素替她包扎过,写了药方,便要离开。

    宫长诀叫住李素,

    “李大夫留步。”

    李素回头,

    “大小姐可还有旁的事?”

    宫长诀笑,

    “大夫素通药理,我有一味药想问过大夫。”

    李素道,

    “不知小姐想问什么?”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如紫烟般漫入庭中,带来远方星辉,日渐沉入,月渐升起。

    宫长诀手上握着一张药方,在房中渡步。

    梳妗道,

    “小姐,从李大夫走后您便一直拿着这张药方看,可是这药方有什么不妥?”

    宫长诀将药方放在案上,

    “药方没有问题,只是少了些东西。”

    宫长诀提笔在药方上写下一串药材,紧跟着李大夫所写。

    宫长诀收笔。

    “梳妗,让府中人去外面买这些药材回来,记得要分开,皆磨成粉末。”

    梳妗接过药方,道是。

    宫长诀坐在榻上,脑中回荡着前世,

    上辈子,她被退婚后,情绪低靡,日日在府中,看过不少经书传记,医术亦有涉猎,只是未曾用过。

    因为读书,被退婚后她变得愈发安静,极少出门,在一个不得不出席的宫宴上,她亦是收敛性子,极尽沉默,不想倒是被皇后赞叹了一声娴静婉约,宜室宜家。

    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才引得了楚世子的注意,才导致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发生?

    她与楚世子未曾有过交集,楚世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心悦于她,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一次宫宴上,她安静贤淑的模样入了楚世子的眼。

    宫长诀闭上眼睛,回忆中,楚世子与她确实并无交集,那么,瓮喻所言,楚世子心悦于她,必定是在这次宴会上开始的。

    眼前她还无法强大到能倾覆瓮喻,所以,她得从根源上杜绝瓮喻再对宫家下手的可能。

    楚世子……

    既然楚世子喜欢她娴静的模样,这一世,她偏要嚣张跋扈,桀骜不驯。如此,她必定不会再被他看入眼中。

    世子楚冉蘅名冠长安,在何处都会被人赞一句,肃肃然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气度卓然,相貌出众,也因此,长安不少未出阁女儿家都心慕于他,他向来不理凡俗,不入朝政,脱然于世,被称作谪仙人,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当是如此。

    十六岁那年,他参加科举,夺得魁首,簪花骑马过街时,红楼上,街上,都是羞红了脸的女儿家,向他扔帕子,砸了他满身。然那些饱含了旖旎情思的绣帕皆随他骑马行过而落下,他头也不抬地骑着马向前走去。

    那一年,俊逸无双的状元郎撞进了多少女儿家梦中

    少年倚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

    那时,宫长诀也在楼上看着他前呼后拥,然他虽夺得魁首,面上仍是清浅一片,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就是这样淡淡的,像九天之上一抹青云流泻,疏离而遥远,是山海阻隔,他以山海为枕的气度。

    长眉入鬓,眉宇挺拔,薄唇墨发,清俊出尘,那是多少女儿家看入眼底又看入心底的模样,多少女儿家因他夜不能寐,年少时,总有一些人是心上的朱砂,楚冉蘅便是众人心间那颗朱砂。

    后来,他当庭拒官,只愿做闲散之人,不愿贪慕官场虚荣,皇帝没有责罚,反是赞叹不已,称少年英才,风度出世。

    那次他参加科举,原不过是皇帝密诏命他参加,以此来激励士子勤奋读书,楚冉蘅和皇帝都没有当真的意思。

    至此之后,他仍是那番清浅模样,当赞誉而不惊,过风浪而无惧,人前,他极少笑,亦从未动怒,唯有一次,他在城外掉落一条剑穗,有女子寻得后交与他,他淡然一笑,这一笑,几乎惊动长安,那个女子也成为人人艳羡的对象。

    据说那条剑穗,是定王妃留给楚世子的,定王妃早已逝世,所以亡母的遗物在楚冉蘅看来极是重要,所以失而复得时不苟言笑的楚世子才会淡然一笑。

    宫长诀缓缓拉开妆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红色的剑穗。

    除了她和楚世子,没有人知道楚世子手中那条剑穗是她的。

    剑穗是她亲手编的,她怕与其他剑穗弄混,特地用琉璃丝织入其中,只是后来她不再用剑,便将剑穗系在了玉佩上,权当是玉佩穗子用,她的剑穗,她不会认错。

    那条穗子,她曾在宫宴之上遗落。

    后来,楚冉蘅将剑穗还给她,她才知道,那条被众人记住的穗子竟是她的,是楚世子捡到了她的剑穗。

    在湘灵阁的长亭之中,流水环绕着亭子,亭中唯他们两人,他向她伸出手,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条剑穗。

    那时,她依旧处于郁郁寡欢的状态,那次是她被退婚以来少有的一次外出。而她一出门,便见到了楚冉蘅,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想来,她一出门便见到了他,他当是等她出门等了很久。

    那时距离宫宴已经有半年了。

    她接过道了声谢便走,那时,她没有旁的想法,也没有想过楚冉蘅会心悦于她。

    大抵是因为楚冉蘅风度出世,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故而她从未从这方面想过。

    也许也正是因为他风度出世,所以对一样不苟言笑,淡然娴静的她才会多了一份关注。

    可楚冉蘅的淡然是天生如此,她的淡然,却饱含无奈与心酸,她淡然是因为不想现于世人面前,让众人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不堪的流言。

    看似相同,实则大相径庭。

    宫长诀记得,她跳崖之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血红的眸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喜怒不形于色,光风霁月的楚世子有那样的眼神,她不会猜错,那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濒死的绝望。

    她亦从未有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过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焦急,那样的痛苦,似天地痛色都自他的眸子而来,凄清而绝望。

    她在狱中如何被瓮喻斥骂,被瓮喻羞辱,她都不信那个如同谪仙的男子会心悦于她。

    直到那一刻,她终于相信,他确实是喜欢她的。

    他没有错,这份心意也没有错。

    只是这一世,为了宫家,她不能再让这一切发生。

    宫长诀拿起那一条剑穗,系在长剑剑柄上,这一世,这条剑穗就该系在剑柄上,它再不能成为一段纠葛,牵扯不清,拖宫家下地狱,如今,这穗子还在她手里,还没有遗失,还没有被楚世子拾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转寰的机会。

    穗子漫过她的手背,尤自坠下,孤零零地飘晃着。

    宫长诀将剑放在案上,倚在榻上,神思纠葛良久,前世种种似走马灯般流走。

    夜深,她已沉入梦中。

    她站在一片虚浮之中,脚底似无物,下一秒,所有景象接踵而来,万千颜色在她眸中绽放。

    深绿的山涧,漫天的桃花,花瓣随山风漂浮,抚过她烈烈飞扬的长发。

    她衣袂翩飞立于万丈高崖之上,眼前,一抹白色身影正越过桃花林而来,宫长诀对来人粲然一笑,泪落如雨,

    “楚世子,来世再见。”

    她手中的长簪已猛地划破她的脖颈,鲜血纷飞。

    面前的男子惊道,

    “不要!”

    她缓缓往后倒下,深绿的山涧中,无数株桃花开得正艳,艳阳万里,照在她身上,她沐浴在和煦温暖的微风中,缓缓闭眼。

    随即,一个白色身影随她而跃下山崖,在半空中接住她,她的脸已全无血色,苍白得像纸,她已失去知觉。

    那个随她跃下山崖的男子将她搂在怀中,她的头靠在男子怀中,男子眸中血红,一滴泪从他眸中落下,滴在她面颊上。

    深绿的山涧中,一红一白的身影刺目,在桃雨纷飞中坠下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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