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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有很多现在看起来很费解的时尚，比方说小纱裙里的丝袜。
陈晨是长大后才意识到，这个时尚只属于她自己的。因为别的姑娘都穿最薄的；或者干脆不穿；只有她一个人需要透不出皮肤的厚丝袜，不过她明白另一件事，就是不能脱掉。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明确的了解不能脱掉的规则。班级里有个鱼鳞病的女生，黑、瘦、矮小，干枯的小手伸出来时候像农村家里养的土鸡爪子一样，并不是黄色，而是黑色。手掌里细密的掌纹像缺水而龟裂的土地，带着燥热的干枯感。
孩子是没有分寸感的，大家都很积极想和她牵手，想试探一下那个粗糙的小手是什么感觉。
陈晨也一样。
接种疫苗的时候陈晨吓得发抖，她对疼痛很敏感，医生所说的蚊子的轻轻叮咬对她来说是一整天的垂着胳膊一只到僵硬，然后第二天早晨忘记之后恢复正常。 害怕等于被嘲笑，'鸡爪姑娘'排在她的前面，挽起袖子露出一样漆黑的皮肤。皴裂的纹路在她的胳膊上真的像蛇身上的纹路一样，随着卷起袖子的动作飘落下来的皮屑竟然有点像冬天的飞雪。
穿着白大褂的叔叔拿着酒精棉在她的胳膊上涂了几下，无意的感慨：“这孩子是鱼鳞病，皮肤真硬，我得用点力。“
他的语气像在闲谈，手上的力气却明显的大于给其他孩子扎进去的力度，'鸡爪姑娘'疼的哭了起来。
一根疫苗只要十秒钟，她垂着胳膊走出队伍，眼泪在漆黑的小脸上留下来，竟然没有一丝丝的可爱。
'真可怜'，陈晨瘪着嘴有点心疼她，不过下一个就轮到她了，陈晨咬着牙卷起袖口走了过去，露出了自己的小细胳膊。
白大褂叔叔拿出个新的酒精球，摘下疫苗针头上的小帽子，握住了陈晨的胳膊。
“着孩子也是鱼鳞病啊，只是没有刚才那个那么严重。“他拿着酒精球在陈晨的胳膊上下涂了一下，酒精散发出来的气味熏疼了陈晨的大脑，白大褂的针头没有像给'鸡爪姑娘'那么用力，却一样要大于别人，陈晨捏着胳膊大声哭了出来。
她像往常一样垂着胳膊度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之后妈妈说明早可以穿那条白色紫花的连衣裙，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条裙子。套上裙子之后她第一次问妈妈：“为什么你的胳膊上没有小点，也不掉皮屑？“
她没回答，背对着陈晨整理柜子上零碎的玩具，嘱咐陈晨穿上丝袜。
没有回答就不追问，陈晨是个很随性的孩子，乖巧的套上了红色的丝袜，一只拉到大腿根部。
陈晨的同桌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小圆脸大眼睛，闭上眼睛瞪陈晨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抿成一跳黑线，随着她夹紧眼皮的动作露出一个小小的弧度，陈晨觉得好看极了，虽然是在瞪自己，可是她特别喜欢看，总是在一个人时候偷偷模仿，可是自己是看不到自己闭眼睛之后是什么样子的，陈晨不知道自己模仿的是否相像，又不敢问别人，她成了陈晨第一个小偶像。
漂亮女生除了瞪陈晨之外，还喜欢脱掉自己腿上薄薄一层的丝袜。她的丝袜可真薄，脱下来盖在本子上之后嗨能看清出被盖住的字，陈晨那时候还不知道薄如蝉翼的意思，如果之后，她肯定会用这个来形容。
“你敢脱下来给我看看你的丝袜的？“
漂亮女生举着自己的丝袜在手里拉扯抻长，套在腿上，然后一点点又卷到脚腕，不服输的陈晨撩起裙子也学着她的动作往下卷了一点点，从大腿的根部卷到中间，然后就再也不敢往下继续了。
她的大腿上还只是鸡皮肤，可是膝盖就是鱼鳞病给她的盔甲一样的皮屑，再往下，就是干枯出裂痕的小腿，就像'鸡爪姑娘'一样了。 陈晨不喜欢明天就有人觉得她不一样，而再也不和她玩耍了。
陈晨不敢往下脱，漂亮女生用一记漂亮的眼神结束这场'争斗'，大眼睛紧紧闭在一起，然后睁开，翻个白眼。
她可真好看，刚刚输了'脱丝袜'战争的陈晨瞬间又快乐了起来。
时间一晃陈晨从小姑娘长成了稍稍大一点的小姑娘，她开始有了喜欢的人。 暗恋的男生皮肤白皙，干干净净，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春天的时候身上红蓝条纹的衬衫把他的皮肤衬的更干净了。所有的小朋友都还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疯跑，汗水在晒的黝黑的小脸上冲出一道道的泥痕，他却总是干干净净的出现，就算刚刚也留了汗也没有脏过。
真好看。
陈晨总是偷偷瞄他，老师叫了他再叫陈晨的名字都能让她开心的在被子里回味。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夏天，陈晨讨厌夏天，短袖和短裤会让她露出所有的'马脚'，她最怕在夏天的时候和他站在一起面对面说话，藏不住的小细胳膊上的皮屑看起来那么突兀，陈晨把他们藏在身后，敷衍着他的问话，直到他不耐烦陈晨的含糊其辞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和干净的白色短袖看起来还是很好看，可是第一次的暗恋也该结束了。
她希望自己好起来，可以穿着漂亮的裙子和他面对面说话，最好还能转个圈，问他裙子好不好看，像电视剧里漂亮的女主角一样。 陈晨开始哭，希望去看医生，但是带着花镜的白胡子大夫捏着她像个柴火一样干枯细瘦的小胳膊摇摇头：“好不了的，天生的。“
他应该很可信，毕竟表姐脸上整片的痤疮都是他看好的。
陈晨开始拒绝穿短袖短裤，炎热的夏天只有她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在同学问她热不热的时候坚定的摇摇头，即使汗水已经从她的额头上像微型的小溪一样淌了下来。
街坊邻居开始像有经验的医生一样跟她说，你露出来让它见见阳光，就能好很多。陈晨觉得可信，没有同学在场的时候就卷起裤管把皴裂的小腿暴露在空气里，希望有阳光和空气的洗礼能让它们像鸡蛋的壳一样，层层脱落，就露出熟透的白色蛋白。她觉得破壳太慢了，总是弯下腰帮翘起了小边的皮屑'脱壳'，可是有些并没有成熟，陈晨的揠苗助长让还没成长完成的皮屑强行脱落，为了报复陈晨，他们第一时间露出自己身体下覆盖的还没成长好的细嫩皮肤，陈晨开心了一秒钟之后，就开始渗出丝丝的鲜血。
她的小腿上满是自己为了一秒钟的滑嫩而造成的疤痕，像她这么多年被嘲笑被展示给她留下的所有伤痕。
“卷起裤管给我看看。“
“给他们看看，大家是关心你才想看的。“
“不懂事，不关心你谁想看你全是麻子的腿。“
“你的腿虱子上去都摔跟斗。“
“我胳膊痒了，你用你腿上的搓给我瘙下痒“
陈晨从刚开始的抗拒变得配合，卷起裤管在来人的胳膊上来回摩擦，给他们体会一下自己的患处到底多粗糙。开始懂事的配合大家傻笑，告诉大家自己的外号叫'麻土豆'，那种表皮上也带着粗糙龟裂的土豆要比别的土豆更糯更好吃。丑陋的外表下掩盖着香甜的内在，这大概也算夸奖。
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傻笑的嘴脸像马戏团里的猴子。在观众的掌声里钻过火圈，做本不该属于求生本能里的事情，祈求能在完成动作之后得到一句夸赞，最好还有一点食物。
19岁的陈晨拿到了自己第一笔工资，她带着这点钱走进了美容院，有的说可以解决，可是价格昂贵到陈晨落荒而逃。直到某个出卖自己'三无偏方'的美容院说自己有浴后乳，陈晨用手里的五百块换了两瓶，开心的回了家。
不管是三无还是假药，陈晨小腿的裂痕开始一点点消失，皮屑像附着在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搓了下去，露出她盖在下面的稍稍细嫩的皮肤。
并不完美，也不像正常姑娘那么水润，至少可以让她用皮肤干燥来解释目前的状况了。见好的皮肤让她有勇气慢慢的停了那家美容院的乳液，以前从没见效的凡士林浴后乳都可以拯救她了。
陈晨再也不提自己有鱼鳞病的事情，再也没有人以为陈晨有皮肤病，只有在别人盯着她还是稍显粗糙的手掌发愣的时候，她才会假装淡然的回答自己有过皮肤病。接下来的追问她都假装没听见，不礼貌也好，高傲也行，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卷起裤管展览患处来博人一小的那只小猴子了。
她可以保护自己了。
“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粗糙？“
“我太太家族遗传皮肤不是很好。“张哲抓住她的手冷冷的回敬，面若冰霜的脸上丝毫不打算给别人追问的机会。
过去有什么又能怎么样？这样就很好了。
陈晨露出个笑脸，一边嘴角稍稍歪起，像个街上的流氓：“我有皮肤病。“
只不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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