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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长河惊涛 > 九十六 生死一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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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田园,雪海数着时辰挨着日子。只期待温暖能再一次降临。

    三天了,谢君和的一身冰寒之气逐渐被各种金石丹药所化解。然而,他醒来后只问了一声“这是哪儿”,得到身处竹苑的回答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前,听着竹篱外捣药声笃笃地作响,古琴幽然如诉,还有棋子叩击棋盘的沙沙声。空睁着的双目深深陷在灰暗中,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雪海靠近他,递上热水浸过的汗巾。

    他却下意识地一躲,摇头。

    雪海嘻嘻一笑,往后一步、两步、三步,扮个鬼脸再把汗巾推到他跟前:“喏!”

    谢君和这才接过,擦了擦满是尘垢永远灰暗着的脸。

    “非得离你三步外么?”雪海长长一声叹息。

    双目微闭,已算是回答,谁也不知道这家伙何以如此强迫自己与世隔绝成病症。汪鸿来过一回,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他连人带茶碗一起扔出屋门外,骂骂咧咧一声“不知好歹”之后,就再没见好脾气的汪老先生出现在院子里。刘思仁试图靠近过,却被他冰冷的剑锋惊退数步,留下一句“心伤不可医!”末儿声声切切地喊着“师傅”,却被他单手一提甩到门边。风若寒慈眉善目地唤了两声“谢少侠”,他却更决然地背过脸,把拳头握得咯咯响。只有雪海锲而不舍地在他身旁蹦跶,时不时给个鬼脸,一厢情愿着。

    唯一能够让谢君和与人无害的办法就是由着他喝酒。酒让他沉寂的目光闪过了亮色,让他的嘴角重又绷起刻薄的笑。

    酒入愁肠,胸口的伤猛一阵吃痛,他只皱了皱眉,任脸色瞬间煞白,也不吭一声。满满一坛美酒,飘着醇厚的香,却一碗一碗地少下去——风若寒能喝上半个月的酒,被他一下午就消耗殆尽。

    他突然间把最后一碗酒向楚雪海扬了一扬:“我明天就走,丫头。算是道个别。”

    “啊?”雪海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闪着黑玛瑙一般的光,“去哪儿?”

    “不知道……”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过于安宁的屋外。

    “那你还走?”

    “必须走,这辈子害的人够多了,不想再多这一院子。”

    雪海好一番愣神,挤破脑袋地想出一条缓兵之计:“至少也等哥哥回来吧!”

    谢君和却嗤笑一声:“他若没扯上麻烦,不会那么多天不见人。更不会把你扔在竹苑不闻不问。风前辈刘前辈都是高手,把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但这家伙又犯了个糊涂——他不该留我。”

    “刚从鬼门关把你拉回来就数落我糊涂?你哪天能说句人话?”门外骂声忽起,雪海乐得如同遇见了救星:“哥!”

    谢君和愕然之余,拉长了脸长叹一声:“汪叔告诉我了,你吃撑了赌上自己的命?”

    “不知是谁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木门吱嘎作响,出现了楚涛俊秀的容颜。细长的眉目正满是醉人的笑。

    “上哪儿了?没被人吃了?”楚涛来了,谢君和转瞬间立刻抛了酒碗,翘起了二郎腿。

    “什么话?我能栽他们手里?”

    谢君和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若我是蒋爷,定然直接拔剑劈了你!”

    “活了?”雪海讶异得如同见了魔术,忽闪着大眼睛咯咯偷笑。

    楚涛一抖袖子,竟从身后变出三串糖葫芦!

    “咦?哈!”雪海顿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夺了就啃一口,另两串,一串塞在谢君和手里,一串塞回楚涛手里:“嘘,别吵架!”

    “谁吵架了?”两人异口同声向着雪海道。

    雪海一堵耳朵:“不听不听!”蹦蹦跳跳往门外窜出去。

    楚涛转了转手中琥珀色的糖葫芦,望了一眼谢君和,那张灰暗的脸正浮着一层憨憨的笑,挥舞了几下手中的糖葫芦串,扔掉也不是,吃掉也不是。对照着猜想自己的形象也好看不去哪里,楚涛也随之笑了起来,把那两串糖葫芦搁去了桌上:“没事吧?”

    “差点,还真以为回不来了。”

    “够凶险的,好在都过去了。”

    “真的就过得去?”谢君和长叹一声,默默地注视着地面。

    “怎么?”

    “你就打算一直把我猪似的圈养在这竹苑里?”

    楚涛眉角轻轻一颤,稳着声音道:“我会处理,你安心养伤吧。”

    “不能。我得走。”

    “出去被人砍?”楚涛怒色已显。

    “白白留在这儿,污了你的门庭,毁了南岸人的清誉,不如前些日子死在长河边来得英雄。”谢君和冷冷一笑。

    “啪”地一声,楚涛猛一拂袖,桌上的酒坛子生生撞在门边,迸出一地碎片:“谢君和你就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近乎咆哮的声音穿透了整个竹苑。

    “本就是个装粪的破罐子,何必再惹得旁人一身臭?”嚣张一笑,冷不防眼前一黑,迎面的一拳。整个下颌欲碎地一颤,还有头脑中回荡不歇的嗡响。

    “少主,别!”他听到刘思仁拉着楚涛低声絮语。几乎所有人都上前挡在两人之间。

    然而楚涛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怒喝之声堪比惊雷,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战栗:“谢君和你听着,没人逼你活着,也没人催你去死,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你以为你死在长河边就能让那些破事儿过去了?没错,是过去了,你那些拼死追杀你的同伴仰天大笑,提着你的脑袋领赏,南岸那些混蛋张口骂一句楚涛瞎了狗眼,从此江湖再也没有谢君和三个字。可你就愿意看着你的仇人踏着你的尸首庆祝?你就愿意看着你那未知生死的素素姑娘任人欺凌?你就愿意看着那些个真正的恶鬼躲在暗处一边涂抹着你谢君和的恶名一边做着更令人发指的事?罢了!你就缩在酒缸里淹死吧!”

    素素,又是素素。谢君和心中着实一痛。

    骂声忽然停歇,抬头见楚涛惨白着脸倚着长桌,摁着胸口,仿似遭逢着剧烈的痛感,细涔涔的冷汗早已布满了额头。“少主不可动怒……”刘思仁缓缓地劝说。

    “我当然得活着。”谢君和捂着被揍肿的半边脸,默笑着沉声道,“就算是因为那个刀剑丛中面不改色地宣称要与我同罪的傻子,也得活着。就算是因为那个明知我烂得发臭也忍着我撒泼耍赖十年的呆子,也得活着。就算是因为那个天塌了也不肯发火结果因为我一句话急得跳脚的家伙,也得活着。所以我没敢死在北岸,活着回来了。可——”仰天,因为再也止不住眼眶的湿润。

    “可——十年的交情,我谢君和若拖累了这么一个兄弟,才是猪狗不如……”

    在场的人尽皆不作声了。一句话,默默地在空气里回荡。

    楚涛闻言怔了怔,低头道:“有你一声兄弟,这十年足矣。我的话,收回。”

    “你没说错。”谢君和苦笑一声,背过了脸,“只是一个杀过人的人,不可能再睡得安稳。虽不甘心,可错已铸成。”

    动荡在沉默里平息下来,正有暖风拂过。

    “没错。不过此时你想拆伙也晚了。楚涛说过的话是算数的。”楚涛起身,站在谢君和跟前,淡淡地笑,“你躲哪儿去都解决不了问题。谁都知道我俩是一伙的。你不做几件像样的事儿,挨骂的可都得是我。”

    谢君和抬头,正迎上楚涛锐利的目光,还有雪海天真无邪的笑容。

    “是啊君和大哥,逃避不是办法。”

    他深深吸气,向楚涛道:“你说,我做。”

    “想不让我被人骂死,就好好地让那些人看看,谢君和是条汉子!”

    十年来早已心硬如铁的谢君和顷刻间泪如泉涌,深深地俯首,道一声:“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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