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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我们的自由年代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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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被学校辞退以后的何叔开始务农,他是干农活的好手,早些年跟着何爷爷下地干活懂了不少种植的学问,就是当老师那几年他也没闲着,办公室里家里满是花花草草。

    何叔不知道从哪家借来头老水牛,把老屋旁边荒废很久的田地给翻了翻新,准备来年种上水稻,他那双握了许多年笔杆子的手驾起老牛来丝毫不含糊,劲儿道十足。何叔常说这是他的老本行,吃饭的家当,是忘不了褪不掉的。

    老屋后的山坡何叔也给利用了,栽上了好多花草,有月季、四季青、满天星,还有的我都叫不上名字,每当山坡上洒满阳光,花啊草啊的就把阳光塑成了它们自己的形状,明晃晃的一片好风景。

    何叔买了些好看的花盆,把栽好的花草修剪修剪做成盆景,又将刘姨的裁缝铺腾出些空间来,摆上木架,花草的生意就开始做了起来。

    何叔还真挺厉害,做起生意来一点教书先生模样都没了,只是剩下了刘姨一个人做月子。有时候何叔晚上也在老屋过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超生让他丢了工作,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搭理何理。不过刚好我妈妈也闲赋在家,照顾他们娘俩的事情就包在了我妈妈身上。

    妈妈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何理家做家务,那时候我哥哥也才四五岁,刚上小学,好在哥哥很能干,每次放学回家都和何情姐姐一起帮忙,我妈妈才能休息上一会儿。

    小何理有时候很不听话,会哭闹,妈妈总是很揪心,没辙了就抱着何理满屋子晃哒不停的哄她,一直哄到小何理都没力气哭了悄悄的睡去,妈妈才小心翼翼的把她放进摇篮,当她听到小何理有节奏的呼吸声就会露出浅浅的微笑,像爱慰自己的孩子。

    刘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床单、尿布什么的,我妈妈都会洗好再去河里清一清,河边上有专门用来晾晒衣裳的竹竿儿。太阳总在河对岸,一晾衣服总会有阳光填满阴郁的心田,妈妈要稀眯着眼睛,才看清心里裂痕。

    那竹竿儿等我和何理长大了它都还在,附近的邻里都拿来晒衣服,它穿过所有人的衣服,尿布、开裆裤、裙子、工作服、短袖衫、棉袄……却还是伪装不了它的苍老。

    妈妈的辛苦让刘姨很是不好意思。刘姨说:“小云,其实你不必做这些的。”

    妈妈:“你就让我为何理多做些事情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刘姨不再劝我妈,她了解我妈妈的倔强,就跟她自己一样。后来刘姨不顾所有人反对,才坐了十几天的的月子就下床了,天天被人照顾不是个滋味。刘姨说:“反正都是坐,坐床坐缝纫机都一样。”

    于是停了大半个月的裁缝铺又开张了,只是缝纫机旁边多了个摇篮,好多不知情的人总会惊讶:“呦!又生了一个。”,有些熟客还会给何理塞个红包,不过刘姨都没有收。

    2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生孩子是件喜事,是要喝喜酒的,只是那会儿超生的孩子上户口都是个难大难,通常还要被罚款,所以二胎基本不会办喜宴了。

    何理的满月酒刘姨只邀请了我们一家,妈妈和刘姨忙前忙后弄了一大桌子菜,刘姨说:“本来是想乘着何理满月好好谢谢你的,现在倒好,又把你累着了。”

    妈妈:“没事,你丫头就是我丫头。”说着,我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封子,“刘霞,诺!这是给何理的。”

    刘姨一巴掌打在妈妈胳膊上,“干什么呢小云?何理出生前后你忙活了不少,不用的。”

    “哎呀,你拿着吧,又不是给你,给我丫头的。”

    刘姨:“小云,我知道你自责,可是你想想如果没有你,何理他可能就生不下来。”

    妈妈望着旁边的何理,摸着他的小脸蛋说:“刘霞你替何理收着吧,就当是为了我,不然我这心里不抻坦啊。”

    刘姨叹了口气,收下了红纸封子,轻轻的塞进何理的襁褓里。自此这张红纸封子就再也没被打开过,刘姨一直把它珍藏在盒子里,她不知道里面塞了多少钱,也不需要知道。

    红纸封子是用写对联的红纸拿浆糊粘上的,塞的还是老式的百元人民币,后来妈妈也忘了里面塞了多少钱,就再也没人知道了。不过那都不重要,这张红纸封子将成为我们两家人最珍贵的信物。

    往后很多年里妈妈给何理的爱与呵护在她的愧疚面前都显得太过苟延残喘,何理的伤会陪伴她一生,妈妈做的所有弥补也只能换取她片刻的安生。

    比爱更折磨人的是内疚,尤其是一个善良人的内疚,但爱,是永恒的。

    晚饭间何叔没怎么说话,自从何理出生以后,他就很少说话,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里忙着打理他的花花草草。

    我爸跟何叔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这一次我爸没喝过他。

    何叔也醉了,眼里发红,像流了很多的眼泪,何叔迷迷糊糊的说:“我带的那个班啊,可听话了,说好的陪他们毕业的,这下好了。”

    爸爸:“你还别说,老何,你们那个班没了你还真不行了,你一走,成绩下降了不少啊。”

    说到这里,何叔就真的哭了,眼泪倒是没流下来,全都就了酒。

    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立刻给爸爸使了个眼神,爸爸知道说错了话,马上转移话题:“这菜做的真好吃,我得再来一碗大米饭。”说着就起身去盛饭。

    何叔低着头把碗里最后两口饭扒拉完,顺便偷偷的把眼里将要流出来的泪水硬生生的挤回去,然后头一抬,伸个懒腰,一只手轻抚着肚子满足的说:“吃饱喽!老江你慢慢吃。”

    饭后,何叔和爸爸都沉沉的睡去,第二天酒醒,生活依然继续。

    3

    我姑妈在上海做眼镜生意,听说生意还不错,刚好家里门市部的租客准备搬走,闲在家的妈妈就跟爸爸合计着开家眼镜店,商量好后妈妈决定去上海走一趟。

    在上海,妈妈每天也朝家里打电话,简单问过爸爸和哥哥后,就打给刘姨,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何理,吃的好么,夜里闹腾么,排便通畅么……

    大概十来天左右吧,妈妈就急急忙忙的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批做眼镜的设备,大大小小十来件儿左右,那是用爸爸妈妈这几年所有的积蓄买来的。

    一到家,妈妈就把各种器械给调试一遍,然后拉着爸爸要给他配付眼镜儿,爸爸既不近视,也不老花,妈妈硬是把他拖去做了实验。好在眼镜配的很成功,戴上眼镜的爸爸又多了些书生气。

    妈妈最着急的是她带回来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出了远门儿,妈妈在上海的某一条路上灵机一动,她不迫不及待的告诉爸爸:“我们也再生一个孩子吧。”妈妈说着露出了许久都没有的笑容,接着她眉飞色舞的说:“你看哦,我不能永远陪在何理身边,但我可以生一个啊,他们年龄相仿,可以一起上学,一起成长,要是男孩呢就可以保护她,要是女孩呢就可以听她说心事。”

    明明是在说生孩子的事,妈妈她自己却开心的成了个孩子。

    爸爸二话没说,一口答应,即使这会让他丢了饭碗儿,因为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不考虑一下么,这么快就答应啦?”妈妈疑惑

    “就冲你这么开心,必须答应。”

    妈妈激动的一把抱住爸爸,喜极而泣。

    4

    我爸爸说到做到,不久之后他就辞去了工作,他离职的那天是星期五,学生们都陆续放学回家了,爸爸就坐在校门口的门卫室里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离开。

    有见着爸爸的学生就礼貌的问候他:“江老师,再见!”

    爸爸是和往常一样的回答:“路上小心点,作业记得完成,下周来了我要检查。”

    爸爸当然失信了。

    我爸爸从来不抽烟,那天也没有,后来他说也许抽一支更应景吧。

    爸爸考上师范然后进编制当的老师,这一路走来是艰辛的。

    求学的那些年家里条件不好,爸爸不仅要半工半读,春种秋收的时节还要走上几十里地回家做农活。每次从家里走,爸爸都会带上满满一铁缸子的咸菜,就因为舍不得吃学校里两毛钱一份的白菜,咸菜不会变质一吃就是好久,以至于现在我爸爸见到咸菜眉毛都要皱起来,他说他吃的厌烦了。

    我几个姑姑和叔叔早就退了学,打工的打工,务农的务农,也有亲戚劝我爸爸“家里都这么穷了,就别糟蹋钱了,回来种田吧!”

    爸爸是倔强的,他的回答简单而肯定:“我要读书!”为了这四个字爸爸把苦也是吃了个遍。

    爸爸始终有他的坚持,并乐在其中,现在他也没有放弃,无非是为了更自在的生活,因为只要妈妈开心,只要我们一家幸福,什么他也愿意。

    何叔是最能体会我爸爸的,他去找我爸喝酒,我爸给拒绝了:“这种事还要喝酒么,都是自愿的。”

    何叔叹气:“好好的干嘛说辞职就辞职了?可惜了呢!”

    爸爸开玩笑的说:“不是说过么,你要是再生一个,我就陪你再生一个。”

    何叔:“那好,庆祝你生儿子,晚上来我家喝两杯。”

    “也行!”

    爸爸没喝多,何叔也没有,酒没有喝成,生意倒是做了起来,两个下岗职工开始鼓捣他们的再就业,毕竟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生儿子的事儿早就丢河里顺水淌了。他俩决定一起租个门面,一半给何叔卖花,一半给我爸爸卖画,店铺的名字就叫“一半一半”。

    还真是个好主意!我们镇刚好又是个旅游镇,来来往往的游客也很多,这么文艺的店铺还是头一家。

    何叔的花草多是绿色,爸爸的画板多是白色,所以一半一半的店里很明显的被两种颜色分开,但又很柔和的衔接起来,也好看,也自然,也温馨,还无需装饰。

    一半一半和妈妈的眼镜店是在同一天开业的,刘姨特地找东街的王瞎子挑的日子。王瞎子是个算命先生,传说很灵验。

    开业的当天来了很多人,鞭炮从清早一直放到了晌午,有些宾客直接就照顾起生意来,爸爸和何叔都忙的不可开交,因为都是手工制作,时间没够,很多单子都排到一个星期以后了。

    午饭期间爸爸和何叔一桌桌的向宾客敬酒散烟,生意不错,他们俩都乐呵呵的。

    “还别说,你们俩玩的还挺有创意啊!”爸爸之前学校里的王老师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圆滚滚的脸蛋喝地跟关公似的。

    “那是,一大把年纪了我们也赶赶时髦么!”

    一桌子喝的东倒西歪的大老粗哈哈大笑。

    相比之下,妈妈的眼镜店就有些冷清了,不过妈妈有的是耐心,她比我爸爸更会做生意,我爸爸买东西不会还价,卖东西不会抬价,都是随别人说的,妈妈不一样,讨价还价好像是所有女人的天赋。何叔跟我爸是一样的,所以一半一半的商品从来都没有明码标价,有时候看天气,有时候看心情,也正因为如此,一半一半的口碑和人气一直不错。

    买爸爸画的人多了,爸爸也变得小有名气,不少家长慕名带着孩子过来学画画,刚开始我爸爸也懒得收学费,后来学画画的多了,就顺势办了个兴趣班。

    爸爸很开心,他又可以当老师了。

    就这样我们家从工薪家庭变成了自主创业家庭,一开始我爸爸还有些不习惯,但当到他看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爸爸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5

    九四年,夏末秋初的时分,妈妈千盼万盼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是可以保护何理的男孩,也就是我。

    我为何理而生。

    因为生我,我们家被罚了两万块钱,在那个时候是一比不小的数目。家里的积蓄都用来开店了,一半一半和眼镜店最近的盈利根本不够。

    没等我爸问,何叔就拿给我爸一万块钱,他说:“拿去用吧,什么时候有,什么时还给我好了。”

    爸爸没跟何叔啰嗦,凑齐了两万块钱就交了罚款。

    即使是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出生的那些天一半一半的所有花草和画还是卖的特别的便宜,不为赚钱,就是开心。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我妈妈,她让刘姨抱来何理,把俩孩子凑一起,给两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互相做自我介绍,任我和何理手牵手。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认识,还是婴儿时的记忆我是没有的,但我相信总会有一些情愫在那样幼小的时刻萌生,然后和我们一起长大。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何理在我的生命里变得很具体,搜索不到那时候的记忆,打小我就和何理一起养,喝过一个妈妈的奶水,不用说你好,不用问她的名字,自我有思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人叫何理,我要保护她,陪伴她,像亲人一样。

    人是很奇妙的。

    我和何理一样没有办喜宴,刘姨给我妈塞了个红包,是当初何理满月时我妈给何理的那个。见我妈要拒绝的样子,刘姨说:“拿着吧,给咱儿子的。”

    妈妈什么也没说,收下了红包,和刘姨一样,她也一直没有拆开。

    在老家份子钱又叫“人情”,是要还的。可即便是还了,人情终是不会两清。

    刘姨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妈妈:“小云,你生孩子是为了何理吧?”

    妈妈笑眯眯的否认:“当然不是啦!”

    刘姨:“别骗我了,你一撒谎眼睛就笑的眯成缝。”

    刘姨是又爱又恨,气的她直跺脚,她接着说:“何理的事情不能怪你的,你说你何必为了何理一家子辞了稳当当的编制工作呢?”刘姨说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生都生了,这不挺好的么,看我儿子多可爱!”妈妈倒是很平静。

    “但这对孩子不公平啊,他的出生本不该带有任何目的。”刘姨看着还是婴儿的我,流出眼泪来。

    妈妈沉默了,望着摇篮里的孩子若有所思。

    可是我终究是来到了这世上,终究是回不去的。我将要开始我的人生,不管为谁而生,我的路已经铺展开来,我要沿着它去活成今天的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计划生育、不是因为妈妈的那一针,不是因为何理,可能就不会有我了,所有此时此刻的际遇都是因为此前种种选择的结果。

    而我的结果是妈妈善良的选择。

    所以我始终相信一句话,即使很多人认为这很天真,也有人在经历了背叛与欺骗后变得不再坚定,但我依然笃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相信这句话的人至少不会太坏。

    无论如何这世间善良的总额是不会减少的,它被分摊给每一个生灵,只是有的饱满,有的空洞,有的勇敢,有的怯懦,有的温顺,有的偏执。是因为这些与众不同的善意大过伪匿的邪念,才使得我们变成了群居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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