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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思旧赋[荆天明X盖聂] > 24.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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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关朱雀略过头顶时,天明正骑着马,一路砍杀着围追堵截的秦兵。

    左肩被箭射穿,左腿被剑穿透,整个左半边身体几乎失去知觉。最糟糕的是,刚刚冲出树林时被河边巡视的一小股步兵发现,一路尾随,不得已,只得应战。右手握剑,左手就必须拉住缰绳。奈何左肩重创,左手几乎使不上力。他一咬牙,将缰绳缠在左手手臂上,靠身体倾斜来控制转向。

    有马匹代步,行动总归无碍,砍杀围上来的为数不多的秦兵也尚有余力。

    只是一想到盖聂独自一人在身后的树林里面对如潮水般的秦兵,只为让他脱险,闷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就无论如何也压下不去。

    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送上门来的秦兵就遭了秧。

    他怒吼着纵马过去,不管不顾地举剑便是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因为失血与体力耗竭,他很快就有些脱力,全靠意志强撑着,却全然不觉累。

    班大师驾着机关朱雀赶到时,正撞上这个时候。

    许久未见,没想到再见竟是如此情形。班大师小心翼翼地驾着朱雀略过他上方,希望他看到朱雀能快些上来,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哪知那小子杀红了眼,仿如一只盛怒的狮子,骑着马在人数不多的秦兵小队里横冲直撞,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

    班大师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一时竟不有些不敢认。

    片刻过后,他将朱雀稍稍降下,飞至天明身前,大声喊,“别管这些秦兵了,快上来!”

    天明自然看到了朱雀。

    甫一看到朱雀,他就明白了盖聂说的“援兵”的意思。

    那人什么都考虑到了,战场的情势、地形、后撤的路线还有增援,无一不细致周全。他出身鬼谷,通晓战争一点都不奇怪。只是什么都考虑了,为何不考虑考虑自己的退路!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千军万马!

    一想到此,眼圈瞬间红了。

    手下青霜不停,班大师的话只当作耳旁风,全无停手的意思。

    “这小子……”班大师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逞能!

    眼见树林里涌出的秦兵越来越多,想必断后之人已抵挡不住,再耽误下去可不是办法,班大师当机立断,拿刀在手,飞略过天明时,一把将缰绳割断,将人拉了上来。

    班大师胡子一吹,气呼呼地数落,“你小子能耐了!就算再不怕死,也想想墨家,逞什么能!”

    天明似乎还未从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到瞧见树林里涌出大片大片的秦兵,才不由得心下一凉。

    树林里涌来这么多秦兵,那就说明……盖聂在树林里已抵挡不住。

    他一转身,将剑架在班大师脖子上,满目焦急,“把朱雀开到树林里去,快!”

    “朱雀体积太大,飞不进树林。”

    “那你将我送回去!”他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怒吼,“现在,立刻,马上!”

    班大师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青霜,“就算你将我老头子的头割下来,我也必须将你安全地带回墨家。盖先生交代了,你若不肯走,就只能如此这般。”

    天明还未理解班老头口中的“如此这般”是个什么意思,就被老头子一掌劈在后颈。大量失血的眩晕感还未过去,被毫无防备地全力一击,不禁两眼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抱歉,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班大师叹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的树林,“盖先生,一定要平安归来呀,否则……”

    否则,今后可没人能制住这小子了。

    脱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这边厢朱雀虽顺利将天明接住,那边地上横冲直撞的白虎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因为人手不够,且料到墨家此战应有损伤,白虎不得已由楚云与端木蓉一同接手。楚云对这一片的地势似乎十分熟稔,捡着小路一路飞驰,赶到乱坟坡大营时,正好与章邯王离正面相遇。

    王离正在疑惑墨家为何还不行动,不想猎物就自己送上了门。

    白虎在一片秦兵中如砍瓜切菜般横冲直撞,地面的秦兵与马上的骑兵毫无招架之功,被白虎一冲一撞,如踩死蚂蚁一般轻而易举,登时四下逃窜。

    眼见白虎如此嚣张,站在大营门前土坡上的章邯不禁皱起了眉,王离却十分沉得住气。

    “大型机关兽,在大战之中确是杀伤力巨大。”王离冷笑,“不过可惜,墨家精通的墨家机关术与公输家的霸道机关术相比,在对敌作战上始终差了一点。毕竟公输仇那个老家伙,可是连先皇都刮目相看的人才。我大秦铁甲,怎么可能怕区区一只机关兽?”

    他一抬手,身后机械部推出数辆全身漆黑的四轮小车。按动按钮,小车忽而变作巨大的蛇,朝着白虎疾速爬去。

    端木蓉与楚云在人堆里冲了几个来回,但见满地尸体,却不见天明与盗跖。

    楚云略一思索,已明白了个大概,“他们既不在大营里,必是往朱雀的方向去了。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去河边与他们汇合是要紧!”

    两下窜出几丈远,也不恋战,两人驾着白虎向着不远处的那片树林疾驰而去。

    楚云眼尖,还未至集合地,便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是庖丁和小跖!”他大叫,“快些过去!”

    楚云初入墨家,便是盗跖一手带着。平日里在墨家,就属盗跖与他关系最好。他没大没小地叫“小跖”,盗跖也不以为意。

    白虎冲到近前,楚云不等端木蓉答话,纵身便跳了下来。

    待他奔至跟前看清楚,顿时如雷击一般僵在原地。

    “不……不会的……”他喃喃道,“他轻功这么好,怎么可能……”

    “是被利剑……一剑穿心。”端木蓉蹲下查看时,精神有些恍惚,一阵天旋地转。

    “小跖轻功天下无双,若要逃走,谁也追不上!”说着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怎么会这样!”

    “你忘了章邯?当年他会身陷噬牙狱,一半是故意,另一半恐怕是章邯的功劳。”

    楚云仍然不敢相信,“战场之上,章邯未必有闲情逸致追着他不放。而且就算章邯真能追上,恐怕也不可能这般杀了小跖。这个情景,只有一种可能。”他顿了顿,“除非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偷袭。且这个人一定是他十分信任,全不设防之人。”

    “你的意思是……”

    “是墨家内部的人。”

    端木蓉警觉地抬头,见远处烟尘缭绕,不知是何物迅速靠近,直起身来,“这些留着回去再说,先把他们带上去。”

    两个人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才将庖丁与盗跖搬上白虎。

    方才坐稳,那边机关蛇已至跟前。

    “抓稳了!”楚云大喊,一把将操纵杆推向前方。

    白虎纵身一跃,跃出一丈远,向着河边冲去。

    班大师的机关朱雀正在天上盘旋,望见白虎,开心还没有一瞬,就瞧见一堆火红的机关蛇向这边冲了过来。

    “公输老贼果然贼心不死,”班大师一扳开关,“这么多年过去,我墨家的四灵兽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竟然还派机关蛇这种东西前来。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以为我老头子是吃素的!”

    后来说起玄武水里游,白虎水上漂,朱雀一肚子坏水,在对岸将一堆机关蛇绕成死结烧成废铁这件事,班大师总闭着眼睛捋着胡子,一脸得意。

    “公输仇的霸道机关术固然厉害,碰上我老头子,也得吃不完兜着走!”

    计划与预期的几乎毫无差别,除了玄武在水里来回找寻,都没有盖聂的下落之外。

    天明醒来之时,已是两日之后。

    他乍一睁开眼,就被肩膀和腿部的伤痛得一咧嘴,一时没憋住,“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正好惊醒了在一旁打着瞌睡的楚云。

    那孩子一见天明醒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也不管什么形象,噗通就给他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

    “没事,我就是……高兴!”楚云抹了抹眼睛,“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天明脑子还未转过弯,全身机能仿佛都还处在停滞状态,“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楚云看着他,“这是济水下游的昌邑,墨家现在的驻地所在。你失血过多,好歹保住了性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蓉姐姐怕你醒来之后没人照顾,特意嘱咐我留下来守着。”

    “其他人呢?”

    楚云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他们在料理小跖和庖丁两位统领的后事……”

    天明脑子轰的一声,全身仿佛落入冰窖,总算记起了昏迷之前的事。

    他再也坐不住,气急败坏地一把撑起身就要下床,“庖丁算个什么东西,把他个狼心狗肺的叛徒立刻给我扔去乱葬岗!大叔……对了,大叔在哪?”

    “盖先生战前来墨家通知,约好了汇合点。但玄武在约定之地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人。班大师他们猜测,他也许压根就没有走水路,或者已经……”

    “放屁!”天明一把揪住楚云的衣襟,怒不可遏,“他跟我说好的,我先走,他随后就来,然后与墨家一起离开那里。他从来说一不二,绝不可能失约!去,把朱雀开过来,我就不信找不到!”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楚云依然跪在地上,看着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一咬牙,退后了半步,拦住了他,“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天明拉过衣衫披上,不去看他,“你不去也行,反正……”

    “盖先生已经没了……你去了也没有用!”楚云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痛色。

    “你说什么?”他一怔。

    “盖先生已经没了,”楚云垂下头,低声啜泣,“昨夜,楚军将这个……送了回来。”他自窗边的案桌上将东西取来,递到天明身前。“他们几位统领都说,剑在人在……”

    天明瞳孔一缩,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不……不可能……”

    “如果盖先生还在,渊虹怎会被楚军拾得,然后送回来?唯一的解释就是——”

    “你住嘴!!”

    天明双目通红,一把将剑接过,瞬间指着他,“去,把朱雀开过来!我现在就要!”

    楚云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襟口缓缓拉开。

    一只蜘蛛状的纹身印在胸口。

    天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阵天旋地转。

    “一月前,盖先生还在咸阳,本在追查一些旧事。是我传信给他,说章邯会与王离一道突袭定陶,十分危险。他担心你的安危,明知是计,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回。一路跑瘫了好几匹马,才堪堪赶到昌邑。”楚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他一面安排增援,一面又不歇一气地赶去定陶相救。倘若他现在还活着,渊虹又怎会落入敌手?”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楚云血色褪尽的脸上,五根红色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你是……罗网的人……你竟然是……罗网的奸细……我竟然将奸细……亲手带了回来……”

    心口似压着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大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如今身体未好,不可擅动啊。”楚云流泪道,“待你身体恢复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天明怒极,也不及擦拭唇角的血,只道,“好,好……很好。”

    “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立刻就走,绝不碍你的眼。”

    方才走出几步,就被天明喝住。

    “你站住!”

    楚云转过身来。

    天明强压下熊熊燃烧的怒火,“你方才说……渊虹是被谁送回来的?楚军还是秦军?”

    “你果然注意到了。”楚云看着他,“渊虹是为秦军所获。”

    “那你还说是楚军送回来的?”

    “的确是楚军送回来的。”楚云低声道,“因为楚军军中……也有秦国的奸细。否则此战楚军也不至于输得如此惨烈。”

    一瞬间,怒火再被点燃,“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罗网乃是直属于赵高的杀手组织,爪牙遍及各地。每个人的职责不同,身份自然也十分隐秘。除了赵高本人,没人知道潜伏在项楚内部的奸细是谁。我的任务只有给盖先生送信这一个。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天明缓缓道,“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记得。你盖先生和大哥你。”

    “若大叔没事,这一回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天明怒意未减,“你最好祈祷他平平安安的,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云已十分清楚后面的内容。他看着天明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默默跟着走了出去。

    “你跟着我,”天明冷冷道,“是怕没有后续消息报告给赵高?”

    楚云面色白了一分,低声道,“除了出身罗网这件事,我没有骗过你一言半语。你不相信我不要紧,可你失血过多,身体尚虚,蓉姐姐说了,必须静养。若是不放心盖先生,我可以替你去!”

    “不必了。”天明神色又冷了一分,“求人不如求己。他若还活着,一定会等着我。旁的人去,只怕好不容易活下来,命却保不住了。”

    楚云“噗通”跪在他面前,“我无心害盖先生,你相信我!当得知秦军的计划,还有赵高的布置,我就知道此战必败。若不通知盖先生,就救不回你。可若通知了他,就会害他被一网打尽。可我不能眼看着墨家被这样剿灭,不得已才……”

    “够了!”天明闭了闭眼,缓了缓愈发紊乱的气息,“在我找回大叔之前,你一步都不准离开!等这件事了结了,再来慢慢清算这些旧账。”说罢,一瘸一拐地缓步离去。

    楚云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垂下了脸。

    “别整天拿剑四处比划,”班大师启动朱雀时,心情十分不佳,“刀剑无眼,当心失手伤到我老人家,到时候可是你的损失。”

    天明将青霜从班大师脖子上移开。“你痛快点答应我不就行了。”天明看着朱雀在空中略过竹林,闷闷得说道,“总是推三阻四,我才出此下策。别说,效果还挺好。”

    “哼,”班大师不开心地一吹胡子,“这会儿盖聂不在,你是要上天了?”

    听班大师提到盖聂,天明沉默了好一阵。

    “对了,班老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之前小跖和我说起,我还让他联络你来着。可惜那晚……”

    “行了,你要问什么?”

    “当年秦兵偷袭桑海驻地,你和徐夫子去哪了?”

    “当年那场偷袭,太过诡异。庖丁亲自前来通知,然后同你们一道离开桑海,着实不符合常理。我与老徐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暗中查了许久,却毫无线索。加上之前救被坑杀的儒生这件事,有间客栈一直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很多事都绕不开。但因为没有足够关键的证据,猜测和怀疑都算不得数,我与老徐也不能怎么样。是以只得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也就是说,庖丁可能有问题,你们一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敢确定?”

    “就是这个意思。”班大师站在前头,握着操纵杆,“转弯了,抓紧!”

    天明拉住身旁的把手,沉默了许久。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这次的事。”天明沉思道,“大叔的渊虹,明明是被秦军拿着,为何会转到楚军手中。对了,渊虹是谁送回来的?”

    “一个叫宋义的。”班大师道,“现如今武信君已死,楚王一定会成为群龙之首,他手下的那批人自然也要飞黄腾达。宋义本是他的旧臣,听说他战前自请出使齐国,在路上恰好遇到了齐国派来楚国的使节高陵君显。他还叫人家慢点去定陶,说武信君必败,慢点去可以保住性命。哪知竟一语成谶。如今,高陵君显在楚王处极力夸赞宋义的见识,看来宋义高升在望啊。”

    “那少羽呢?”天明不解道,“楚军乃是项家一手带过江,按道理,武信君一死,就该是少羽继任?”

    “你太天真了。少羽才多大年岁,之前在楚军内是什么官职?那群老家伙能听他的?群龙无首之时,自然以君为大。没想到,这一番变故下来,最终受益的竟是楚王殿下。”

    “熊心……”

    天明缓缓将事情的脉络理了理,心里大致有了个轮廓。

    只有一个疑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那个黑甲人拿走自己身上的玉璧,究竟有何目的。

    既然章邯与王离一同前来,歼灭两万人的楚军大营都不费吹灰之力,若要踏平乱坟坡,还不是轻而易举?何为王离却不现身,只派一个黑甲人并一千余人的步兵前来?

    那个玉璧,究竟有何玄机?

    “小子,定陶快到了。”班大师沉声道,“找不找得到人,我说不准。下面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安全起见,只能先巡视一番。若无状况,才可下去查看。”

    “好。”

    如今的定陶,遍地的尸骸已清理了不少。只是楚军大败,清理的多是秦军尸骨,楚军的大多还留在原地。方过了两日,战地上空已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朱雀飞了几个来回,确定此地已无一兵一卒活着,才缓缓降下。

    天明急不可待地拄着剑,一瘸一拐地冲进树林里。班大师将朱雀停好,跟着他进入了树林。

    树林内的情形与离开那日并无多少区别,只是遍地的尸骸触目惊心。

    他细细查看,并未发现盖聂的踪迹。正打算离开,忽而在地上看到一柄极其眼熟的剑。他俯身将剑拾起来,发现剑上血迹斑斑,已然干涸,剑身有一处十字形状的裂纹。这柄剑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猛然记起,与盖聂少羽他们去寻楚王熊心回程之时,熊心曾将这柄剑给他看过。

    他心内一动。

    熊心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剑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将剑不声不响地收起,继续在树林深处往来寻找。从这里开始,一滩暗红的血迹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了过去。他蹙着眉,一步一步跟着这一串血迹向前走。血迹的最后一处,停留在树林尽头的一处断崖上。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崖边,向下望去,峭壁嶙峋,呼呼的风声与崖下济水的水声在耳畔呼啸。

    “济水,五岳四渎之一,沿着河岸向下走,东出二十里便是菏泽。菏泽虽不及大野泽那么大,也算是一个小湖泊。”班大师道,“我看,盖先生若想逃出去,走水路是唯一的办法。只是……”

    “这断崖足有数十丈高,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天明心下一沉。

    “小子,有点信心。”班大师捋须道,“剑圣盖聂是什么人?当年在残月谷,我与巨子亲眼看着他一人之力斩杀三百秦兵,还能护着你分毫无损,可见他绝不是简单就会认输之人。他说他会活着回去,就一定不会失信于人。”

    天明默了半晌,转过头来, “残月谷时,你和前任巨子都在?你们就站在一旁看着?” 脸色顿时黑了。

    “我怎么把这事给说出来了……”班大师懊恼地一拍脑门。

    “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明黑着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竟然见死不救?!”

    “先找盖先生要紧!”班大师见势不妙,急忙开溜。

    “你给我站住!”

    冰凉的河水浸入肌骨,灌入眼中耳中,身体似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意识有些不清,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

    “喂!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微微有些失神。

    “怎么了,喝着喝着酒,突然就睡着了?”对面那人笑得天塌地陷,“我好歹也算是与你切磋过的朋友。你和朋友喝酒,还能喝着喝着就睡着?”

    他微微蹙起眉,头有些疼,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人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比了一个二,咧嘴笑着问他,“这是几?”

    他瞬间沉下脸,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无聊。”

    “阿聂,”那人叫住他,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模样,“你要是在咸阳宫见到丽儿,替我看看我儿子,告诉他,我想他。”

    “……”

    “他叫天明。”

    他蹙起眉,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心下转过几个念头,却一个都没能抓住。

    眼前一暗,再回过神之时,已是在河边。

    “阿聂,不必再劝了。”那人站在河边,看不清神情,“我意已决。”

    “刺秦……并无益处。”他下意识地接口,“你想想丽姬和天明,无论刺秦成功与否……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已应下巨子之请,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失信于人。”

    “你……”他忽觉无话可说。

    “无论成功与否,大约都会和你在咸阳宫大殿遇上。”那人笑道,“能再与你切磋一番,也好。”

    这个时候了,这人竟还笑得出。

    “丽儿与天明,就托付给你了。”那人正色道,“替我照顾好他们。”

    他闭了闭眼,不再相劝。

    “好。”

    再有意识之时,他已佩着青霜,站在咸阳宫大殿外。

    日头明晃晃的,他抬起手挡住头顶刺目的阳光,耳畔传来几步之外宦官扯着嗓子的大叫,“陛下召,燕国使臣觐见!”

    再后来,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盖聂!快与寡人拿下刺客!”

    与那人的交手,却与预料中的不同。

    那人疾速地喘着气,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连剑都握不稳。细细看去,一双手臂上爬满一股股血红的纹路,仿佛在生长一般。

    他瞬间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那人举着残虹冲过来,剑刃相交之时,于他耳畔低声道,“那日会面之事……已被罗网察觉……嬴政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这是一个死局。你若不杀我……就要被人栽赃,大祸临头了!”

    他一言不发,心头只有“将人生擒,然后再徐图救人”的念头,再无其他。

    “你这人就是……固执!”那人突然生了气,卖了个破绽,举剑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突然撤了剑,生生撞向青霜的剑尖。

    血雾迷蒙。

    “替我照顾……天明……”

    天明……

    对了,天明……

    他忽然想起来了。

    不知他是否脱离了危险,还有腿上的伤……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荆轲站在他身边,神色淡淡的,与他一道俯视着大殿前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团“东西”,语气还算轻快,“你看,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成了这样。该说是肉块呢,还是肉泥?嗯,好像又都不太像……”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背脊笔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要是有重要的东西,趁着还在,好好珍惜。说不定下一瞬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像这样。”荆轲凝眸看向他,“所以,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什么?”

    “赴一个故人之约。”荆轲敛起笑意,满目悲怆地看着他,“从此尘世的一切就再与你无关。”

    “……”

    “你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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