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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思旧赋[荆天明X盖聂] > 20.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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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离开时说得信誓旦旦,但天明其实并无多大把握能找到人。一来,那人已离开了一夜,这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能行个十几二十里地。若是快马加鞭,几十里也有可能。二来,一个人若是执意要躲着你,就算相隔再近也总能避开。

    他一路策马狂奔,尽量不去想那封书信最后“他日有缘,自会再聚”那犹如剜心般的字句,只一路向西疾行。不知为何,他心内生出一个奇怪的直觉,那人此行的终点应是咸阳。虽然毫无依据,但以这些年来对那人的了解,多多少少有些感应。就像当年他离开桑海前去会稽,墨家随后从水路入吴中,明明断了音讯,愣是让他等到了。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默契。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十几年前,天明还可说服自己,那人始终曾是嬴政身边最受信任的臣僚,无论以何种理由,去咸阳都存着几分可能性。可如今嬴政已死,穷奢极欲的胡亥即位,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咸阳?既然彼处不是归处,回去又有何意义?

    而放眼天下,他的归处又在哪里?

    若是从前,他必自信满满,那人定会陪在自己身边。可如今,他已不再有如此自信。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敢奢望那人会再为自己作片刻停留。出来找寻,也不过问他一句理由罢了。那人若一旦决绝地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

    卫庄不能,嬴政不能,自己也不能。

    想到此处,鼻子不觉一酸,满心满眼尽是苦涩。

    明明是两个人的旅途,为何到头来却要独自一人上路,剩另一人形单影只。

    一路行,一路苦思无果,至那日黄昏时分,他已赶至泗水。原本未抱任何希望,却不想一眼便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泗水河畔饮马。

    天明一怔,缓缓勒住马,似不敢信。半晌方从马上下来,远远望着,顿在原处竟迈不出一步。

    夕阳西沉,河畔风疾,风吹起他那身惯常穿的单薄白衣,衣袂微卷。盖聂转过身来时,背着光,有一瞬看不清神情。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动,颊边泛着灰白的散发拂过一双如潭水般深沉的眸子,面上无悲无喜,看到对面一动不动的天明全无一丝意外。不像要走,倒像已在此等候了多时。

    一时两人都未开口,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与潺潺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大叔……”开口的瞬间嗓子有些喑哑,干涩得听不出往日的清透,努力了半晌,他总算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要走,为什么不叫醒我一起?我昨夜是喝得多了,不过还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你一叫,我肯定马上就醒。”

    盖聂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神色寡淡,沉默得让人心惊。

    “天明,”他淡淡地开口,“我无意带你一起。”顿了顿,看着天明瞬间苍白下去的面色,心下不忍,面上却毫无波动,“放在房间里的留书,你看过了么?”

    天明缓缓地摇头。

    “若当真要不辞而别,本无须多此一举,更不必在此相候。我夜行二十余里,若渡了河,你便不大能找到了。是以我在此地,等了你五个时辰。”他看向天明黯淡的双眼,“有些话藏得久了,总得当面说清楚。你若来了,甚好。你若不来,那封留书也算得辞别之语。”

    “什么话……非得要如此才能说?”他艰难地问。

    忽而有个不好的预感闪过,心渐渐向下沉。

    “天明,”盖聂缓缓道,“我不能让你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什么意思?”

    盖聂不说话,只是缓缓自衣内取出一只漆盒,“还认得这个么?”

    一瞬间,天明面上血色褪尽。

    他自然记得。彼时他正与少羽聊着天,少羽猜到他的心思,他便也不扭捏,大方承认了。后来盖聂拿着这盒伤药进来,说是龙且托他带来的。那日盖聂离开之后,他一直拿不准盖聂是否听见,一直忐忑了许久。如今看来,当日他便已全然知道了。那后来……

    “……你都听到了?”声音有些微的抖。

    盖聂点点头。

    天明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原地,夏日的风明明如此柔和,却似隆冬夹杂着冰雪一般寒冷,迎面吹来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因为这个,你要走?”

    “还有那日水下之事。”

    天明呼吸一窒,忽而失语。

    当日他已答应少羽,若盖聂主动问起,他必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今看来,不必他亲口说,盖聂已全然知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看向他,“水下那时,我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下意识地动作,确是我不对。事后怕你怪罪,也犹豫了良久,却总不敢开口。若是因此令你生了芥蒂,因而打算离开,我道歉。”

    “原因不止于此。不过此事,也是我的过失。”盖聂回望着他,微叹道,“自我带你离开咸阳,已过去了整整十年。少时你稚气未脱,冒失莽撞又任性,我既受了你父亲之托保护你,便不能不尽心竭力,护你周全。教你剑术,教你做人的道理,所有我认为应当教给你的,都尽数相授。却唯独不曾留意到,你情窦初开却毫无寄托,以至……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疏失。如今你虽已长大,也已找到了自己的路,我欣慰之余,却有了别的忧虑。我留在你身边一日,你便一日不能真正成长,独当一面。你会不自觉地想依靠我,而我也会不自觉地替你遮风挡雨。拄着拐杖固然行得稳,也总有放手的时候。你是墨家巨子,总有一日要独担大局,若还事事望我成为你的助力,又如何撑起墨家。”他缓了缓,继续说道,“如今你已过弱冠之年,风华正茂,未来大有可为。他日也定能寻得心仪之人相伴在侧。建功立业,儿女成群,过上平常的生活。至于我……儿女情长事,此生与我无缘,我也无意于此。既已完成了你父亲的托付,便再无挂碍在身,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

    天明退后了一步。

    那人面上无波无澜,语气谦和,有条不紊,想必已在心上辗转过了几个来回,个中意味已十分明显。他就算再蠢,也听懂了他字句之间的婉拒之意。未曾明言,已是为彼此留了最后一线余地,免得日后尴尬。他又怎会不懂。

    然而,理智如此,心下却不由自主惯性地抗拒。

    他一咬牙,“所以……你一定要走?”

    “天明,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陪你再久,也不过是一段路,总会分开。没有人能与你同行一生,少羽不能,我也不能。”

    “可你也亲口说过,在咒印解除之前,不会离开!”

    盖聂沉默了。

    他眸光微动,牵马的手紧了紧手心的缰绳,反复几次,终是硬下了心肠。

    “此一时,彼一时。”他淡淡地开口,“咒印之事,即使不在墨家,我也自会想办法。”

    最后一线希望也倏尔破灭。天明唇角翕动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叶小舟自河上来,盖聂将马赶上船,船夫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将马牵过船头去了。

    盖聂站在岸边,回望向不远处的天明。他红着一双眼,眼中盈满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虽站得笔直,却满满都是欲哭的神色。

    心下不忍,却又不得不如此。

    他踏上船来,脚下却如有千钧,一步步皆用尽所有力气。

    “天明,”他轻声唤道,“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要时时当心。战场非儿戏,刀剑无眼,一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若有什么,与墨家、少羽多商量。勿再冲动行事,凡事思虑周全再做决定。在楚营之中,谨言慎行,切记。”

    临别之语本应冷硬至极,却偏偏带着一股割舍不下的轻软,仿佛一触就会碎裂。

    看着那人上船,船夫已撑起竹篙,天明心下一急,眼泪就出来了,把手中缰绳一扔,边跑边喊,“大叔……大叔,你别走!就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再也不任性了,不跟你使性子,不惹你生气了,别丢下我一个人……”眼泪被风一吹,糊了一脸,他也来不及抹,“你旧伤还没好,日日都要服药,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就算要走,也等伤好之后……”

    “天明,照顾好自己。”盖聂闭了闭眼,轻声道,“既然已选好了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

    “不!”天明奔至岸边,微微仰起头,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这条路上若没有你,我独自一人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天明……”

    “什么墨家,什么楚国,什么天下……我都不在意。”泪眼朦胧中,已不大能看清那人的模样,“我想实现你心中的理想,是想和你一起看到那时……只是舍不得你。”

    盖聂轻声喟叹,心口微微一窒。

    “才说不任性,你看,又来。”

    天明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抹了又抹,却总也抹不干净。

    知道那人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改变,说什么都没有用,却不甘心,想试着挽留,果然还是失败了。天明站在岸边,望着已离岸数步之遥的小船越行越远,心也如斯般飘飘荡荡,上不了岸。

    盖聂站在船尾,回头,“天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竹蒿一撑,两人相隔着重重水波,越来越远。

    “大叔!”天明冲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大喊,眼眶一热,“既然要走,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就都忘了罢,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我也是!”

    我们各走各路,各自安好,莫再回头。

    我这份理应溺死在心海深处永不该向你倾吐的感情,就让我亲手埋葬在它的来处。

    再不提起,再无人知晓。如果这样,你就会轻松一点的话。

    “……好,我答应你。”

    盖聂唇角噙着笑,似松了一口气,又似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口,引得旧伤一阵阵剧烈地疼。

    岸边的天明已缩小成一个看不清的模糊小点,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地望向这边。

    他不忍再看,转过身来,不想一股热流涌上,满口的铁锈味。他默默将口中的咸腥咽了下去,扶住船舱的舱沿,静待这股疼痛散去。

    他目色空杳,望着远方的水面,神思动荡。

    有一件重要的事,不得不做。

    趁现在还有时间。

    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拥立熊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项梁自号武信君。

    张良请立横阳君韩成为韩王,项梁应允,以张良为韩国司徒。

    天明自请参战,项梁封之为裨将军,归属楚国。墨家首领盗跖一并归入楚营,为步军校尉。

    七月,大雨连绵。

    咸阳城郊,整整数日阴雨绵绵不绝,竟无一块干处。披着斗篷的男人裹紧身上的斗篷,压低斗笠,牵着马,避开官道,径直走在田间小道上。

    他在一间农舍边停了下来,低声问正在打水的农妇要一碗水喝。那农妇背上背着孩子,打着伞,见他独自一人,又淋着雨,便打了一碗水递给他。

    他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屋内两个男人高谈阔论。

    “世事无常,昔日丞相大人多风光。这才多久,便下了大狱。不日就要行刑,听说要夷三族呢。”

    “你听人吹牛,丞相大人何等身份,他膝下之子,无一不娶公主为妻。所出之女,无一不嫁与公子为妻。除却天子,世间还有比他更权倾天下之人?夷三族?荒谬!”

    “你别不信,这告示都出了。就在明日,在菜市口行刑。唉,人间惨剧。”

    牵着马正在喝水的男人闻言微微一蹙眉,一口喝干了碗中的水,将碗递还给女人,低声道了谢,牵着马就走。

    天牢内,几个狱卒昏昏欲睡。

    这天牢向来不见天日,一到夜里就阴森得很。这几日外面连日阴雨,牢里渗了水,更是阴暗潮湿,难以下脚。

    打更的刚过,牢头已缩到值班的厢房睡下了,几个狱卒就趴在外面的大厅里,暗暗聊了几句里间那位重犯的闲话,聊着聊着,便打着呵欠,趴下了几个。

    黑暗之中,一道劲风吹过,牢里的油灯猝然熄灭。几个狱卒还未弄清出了什么状况,便被几记重击敲晕在地。

    李斯闭着眼,正靠墙坐着。他的背部与手臂全是刑讯逼供造成的伤,一躺下就疼得受不了,不得已,只能整夜整夜坐着。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日了。

    自打招认了罪状,他便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极轻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看着那人缓缓走近。

    “是你,”他自嘲地一笑,不想牵动肺部的伤,似老化的风箱一般剧烈地咳起来,待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是陛下回心转意,打算今夜就处决我,饶过我一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来人站在牢门前,却并不说话。

    “真是讽刺,”李斯笑道,“当年我派兵追杀你与小公子,满世界通缉你们,可你们活得好好的。如今我却变作了阶下囚,即将死于非命。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我来,是想问你几件事。”

    李斯哈哈大笑。

    “作为交换,我可以救你出去。”

    “我绝对相信。”李斯笑道,“当年你带着小公子离开,先皇派了三百龙□□兵围追堵截,结果被你一个人在残月谷杀得全军覆没。那日在朝堂之上,先皇大怒,对群臣说,如果派三百人抓不住,就派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是我提议,让你的师弟卫庄来试试。结果墨家机关城是消灭了,人还是没抓住。如今先皇的血脉,就只剩下陛下以及小公子两人。陛下为了杀掉他,不惜动用罗网,派出王离的百战穿甲兵,却还是被你一力化解。”他转过头来,眼睛亮得惊人,“我相信你要是真要救我,我一定可以出去。所以,你想问什么?”

    “秦舞阳当真是罗网的人?”

    “是。”李斯一笑,“你莫非还在调查当年的事?”

    来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当年罗网涉足其中,荆轲刺秦失败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李斯笑道,“荆轲可是你亲手杀死的,现在再来谈这个,有什么用?”

    来人只说了四个字,“六魂恐咒。”

    李斯神色一变,“阴阳家?可是荆轲在来咸阳的途中,除了有秦舞阳相陪,再未与旁人有过接触,怎么可能……再说,秦舞阳是罗网的人,与阴阳家有什么关系?”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变了脸色,“你和荆轲果真是旧识……当年昌平君所说,居然都是真的!”

    “我的第二个问题,东皇太一究竟是谁?”

    李斯盯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脸。别说是我,就是先皇,也未必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顿了一顿,又道,“你不是在蜃楼上与他交过手了么?竟未看出他的来历?”

    那人沉默了片刻,只道,“看不出来路深浅。不过他一直醉心于苍龙七宿之说。”

    提到苍龙七宿,李斯面露古怪之色。

    “苍龙七宿与阴阳家有关?”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李斯淡淡道。

    “最后一个问题。”那人顿了一顿,“月神与东皇太一现在何处?”

    李斯瞥了他一眼,“你找东皇太一我还能理解。找月神所为何事?为了她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还是为了咒印之事?”

    “预言?”

    “先皇曾对我说起过。她曾对先皇说‘盖聂会被那个孩子杀死,那是他的宿命,从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神神叨叨,先皇并不怎么相信。”李斯淡淡道,“至于咒印,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就算除掉了月神,东皇太一一样能操纵咒印,除非你想一次除掉两个。如今他们在何处,除了陛下,没人知道。”

    “我的话问完了。”那人点燃手中的灯盏,打算用方才在狱卒身上翻到的钥匙一把一把试过。

    “你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变。”李斯端详着他,无声地笑了,“可我却已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你已位极人臣。”

    “哈哈哈哈……位极人臣?即将被夷灭三族的丞相么?”

    盖聂开锁的手顿住了片刻,不过很快将门打开。

    “我真后悔……”李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只望着来人,“当年若不是一念之差听信了赵高那狗贼的鬼话,立十八世子为帝,而是从先皇之意立公子扶苏,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如今就算我一人逃出去,又有何用?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盖聂沉默地看着他。

    “你走吧,再过一会儿狱卒醒来,就麻烦了。”

    “……”

    “你的青霜陪了我很多年,”李斯笑道,“是柄好剑。”

    盖聂蹙眉,“若再不跟我走,就走不了了。”

    李斯笑着摇了摇头。

    临行前,他叫住了盖聂。

    “给你一个忠告,”他说道,“墨家内部、楚国内部,都有帝国的细作,不止罗网。一不小心,就会天翻地覆。”

    盖聂临走前回望着满头白发的李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翌日,李斯与次子被腰斩于市。

    行刑之后,李斯尚未断气,被人以一枚石子击中头部,登时毙命,此举引发周围一阵骚动。秦兵接连搜捕数日,无功而返。

    盖聂压低斗笠,方出咸阳城外,便被一名小孩笑嘻嘻地截住。

    “盖先生,”那小孩子笑道,“有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

    他一蹙眉,伸手接过,原是一张绢帛。

    待将绢帛上的字句细细看完,他瞬间变了脸色,转身跨上马背,一路朝关东疾驰而去。

    但愿此时赶去,还来得及。

    “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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