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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思旧赋[荆天明X盖聂] >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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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铅灰的天色沉沉地压在头顶,白浪滔天的江水汹涌地拍击着河岸,似欲生生撕裂。

    一叶小舟在浪头里沉沉浮浮,破旧的船板经不起冲刷,发出骇人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高大俊秀的青年立于船头,紧紧盯着岸上视线尽头处那片树林,眉头皱成一团,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若他所料不差,那人当突围至此。而水路,或是他唯一一条生路。

    他目力所及,岸上暮霭无际,带着一团凝而不散的死气,已是奄奄黄昏时。

    远处传来一声极低的战马嘶鸣。他抖擞精神,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勒马停在岸边。

    隔着江水,他远远望见那人瞧见他时面上浮现出一丝亮色。

    破阵霸王枪,七海蛟龙甲,□□雄伟的白马,都是他熟悉的装束。只是此刻那人的疲惫落拓与记忆中不可一世的傲慢已相去甚远。

    “是你。”那人远远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会……”

    “废话少说!”青年叉着腰,不耐烦地朝那人喊,“赶紧上船!”

    他微侧过脸,嘱咐船夫将船靠近河岸。

    船夫微微点头,撤了竹篙,将船缓缓向岸边撑去。

    不消一刻船已靠岸,只需一步便能跃上船来。

    岸上那人静静地望向他,却没有动,“你不该来此。”

    “你快给我上船,少废话!”青年怒意升腾,唰地拔出剑来,“再废话,小心我的百步飞剑!”

    多年未听到过这个词,乍然听到,如同恍如隔世。马上之人怔忪了半瞬,喃喃地重复道,“百步飞剑……”

    昔时年少,身为墨家巨子的少年总不厌其烦地整日嚷着自己是剑圣传人,有朝一日定会习得百步飞剑,搞得天下皆知。彼时自己总笑话他,盖先生是鬼谷传人,你不入鬼谷,怎么可能习得纵剑术至高的百步飞剑,别做梦了。年少的墨家巨子总是仰起头,不知哪来的自信,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会让大叔把百步飞剑教给我,哪怕不入鬼谷,你等着瞧吧。

    忽而忆起少年时事,马上之人有些恍惚。只是身后不远处追兵的马蹄声已迫近,尘土冲天而起,他很快自恍惚中回过神来。

    没有时间了。

    “天明,当年盖先生的事……”他勒住缰绳,尽量不去看船上那人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瞬间赤红的双眼,“后来雍王(章邯)投楚,我曾问过他定陶之战的始末。这才明白……幕后黑手乃是罗网。我一直误会你去咸阳的目的,还……”

    “废话少说!”船上的青年双目赤红,冲着他怒吼,“你他娘的现在立刻给我滚上来!立刻!马上!”

    马上之人笑了,“进无可进,退亦无路可退。昔年我领八千江东将士渡江,于今却无一人同归,还有何颜面过江。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地。然今日困于此,乃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天明,你今日能来,大哥我很高兴。你身上背着整个墨家,还有自己的路要走,此刻冒这个险……不值得。”他一收缰绳,远望乌江,目色杳然,“他年若得河清海晏之日,你便都替我看了,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望你今后,善自珍重。”

    他勒马转身,不再去听身后那人撕心裂肺地嘶喊,纵马一跃,背临河岸,挺枪迎风而立。

    周围一圈人马将他团团围住,战戟丛立,刀剑森然,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取下头盔,跃下马背,风吹折面前重重旌旗,卷起身后恶浪滔天,却压不垮他挺直的脊背。霸王枪在手,年少时畅想纵横天下,高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昂首欲取始皇而代之,于万千绝望中亦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内心滚滚烈焰,终在这涛涛洪流之间猝然熄灭。但即便如此,那持枪的绝代风华,亦不曾有损分毫。

    他望见对面汉军之中的吕马童,微微一笑,“这不是故人么?听闻汉王以千金,邑万户悬赏我的人头,不如今日便赏你这个好处。”

    他缓缓举剑,半生成败荣辱如千帆过尽般自记忆深处汹涌而来。

    眼中最后一幕,不是咸阳宫三月不尽的熊熊烈火,不是初登层台分封天下诸王的一呼百应,不是新安城南哀嚎遍野的血色,亦不是与石兰最后诀别的哀婉。而是那年与天明道别,启程离开桑海的前一夜。

    深蓝的夜空之中一片星河璀璨,他提着酒,与天明坐在桑海城郊的海岸边。四月海风轻柔,似幼时母亲的双手般温软。他们年少轻狂,喝着酒,无限畅想着未知的明天。他揶揄地打趣好友,然后纵情大笑。

    剑锋划过,眼前血雾迷蒙。

    身前种种,如烟云般散去,终归于尘土。

    船上的青年见此目眦欲裂,气血上涌,猛地握紧手中利刃,欺身便欲上岸,却被船夫死死拉住。

    “不可!项王今日之困,本无可解。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汉王什么?”

    “放手!”

    “巨子!”船夫拉住他的袖口,几乎撕裂,“若再不走,你是要拉整个墨家一道陪葬么!”

    青年忽而失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墨家,是了,纵然粉身碎骨他亦不能放弃的两件东西,其中一件便是墨家。

    自接过那柄墨色的长剑起,这份责任一日重似一日,许多年过去,反倒更像一个困住他的枷锁,甩不掉,也挣不脱。自己已不是当年做事可以毫无顾忌的自己,便也不能再不计后果地任性妄为。

    年少时,他冲动任性,快意恩仇,从无顾忌。有人教会他“手中的剑究竟为何而挥动,要靠自己去寻找答案”。彼时他不曾了解这答案为何,如今他已然明了挥剑的意义。也已懂得,单靠一柄剑,无法改变时代的洪流。

    只是,明知道这人败局已定,纵使只身前来无力抵挡千军万马,还是想勉力一试。

    “巨子,我们走罢。”船夫轻声道,“趁汉军还未发现我们。”

    言罢,便急匆匆撑了竹蒿,迅速驶离江岸。

    小舟在浪里随波逐流,沉沉浮浮。河岸渺渺,孤鸿影杳,渐行渐远,耳畔汉军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青年徒然望着乌江皓水汤汤,一腔热血似灌满冰渣。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剑柄熟悉的纹路,木然地将剑缓缓回入鞘中,目光扫过剑身上渊虹二字,呼吸猛地一窒,尔后紧紧阖上了双眸。

    船夫将船驶得远了,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舱内青年抱着剑,斜枕着残阳最后一线余晖沉沉睡去,眼角水痕未干。

    棹桨如飞,浪击鸣舷。船夫不禁在风浪之中轻声浅吟: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楚歌吟罢,徒留江上一抹清辉皎然。

    不知年纪轻轻心却已千疮百孔的巨子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他隐约记得,少羽离开桑海是始皇二十九年的事。

    那一年,他刚十四岁。

    盖聂好不容易自蜃楼将他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这边他屁股还没坐暖,那边治好了眼睛的少羽便说要走。

    盖聂自蜃楼回来,伤情便一直反反复复。整整一个月,端木蓉都黑着一张脸,盯着他的目光仿佛能将他全身扎几个大洞。每次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盖聂屋外的树上守着,妄图从端木蓉极严的口风中套出点内情,总以失败而告终。

    十四岁的少年屡次碰壁之后,心情十分之不佳。

    一来,盖聂因为救他又受了伤,看样子还伤得不轻,可他连具体伤情都不知道。二来,看着端木蓉那个女人借着治伤之机日日光明正大地出入盖聂的住处,他莫名就有点……不爽。

    对,不爽。

    彼时少年心性,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藏得住心事。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写,旁人只须瞧上一瞧,便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

    是以少羽提着酒在他面前来回晃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地哼了一声,逗得好友笑了半天。

    晚间,两个人提着酒,一前一后地朝海边的一处断崖走去。

    面朝大海,头顶深蓝的夜空洒满星子,微风轻拂,一直郁郁不乐的少年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心绪意外地平复了些许。

    年少时,总眼热别人喝酒,觉得喝酒定是一件极潇洒的事。他从未沾过这玩意儿,少羽笑了,遇到盖先生之前都没偷尝过?你还真是好好少年啊。

    他歪着头一想,还真是。不过早年的事情因为咒印的关系,他已然记不清了。自然不作数。遇到盖聂之后,理所当然地被约束着,便是大铁锤他们端了酒坛到桌上,那人也会细细嘱咐,万不让他碰哪怕一滴。

    他曾经问盖聂,为啥不让他碰酒。那人只是极淡地说,喝酒伤身,何况你还小。

    他听这话就颇不乐意了。少羽不就比他大两岁,为啥项梁先生就从不这么严格要求。而且,他也不小了。

    这才是重点。

    少年人心性,总不希望被当作小孩子看待。

    他接过少羽递来的酒坛,拍开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想起日里发生的事,气性又起,就着酒坛张嘴便喝。少羽瞧见他初次便这般牛饮,不禁哈哈大笑。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那晚两个人都喝了酒,说话就肆意了不少。

    少羽倒是没提要走的事,只盯着少年醉红的脸,笑着甩给了好友一个千古难题:

    要是月儿和盖先生一同掉进河里,只能救一个人,你救谁?

    少年喝得头昏昏沉沉,脑子还算清醒,略想了想,说大叔那么强,应该不需要人救吧。用的是肯定句。

    少羽暗道,好小子,你倒机灵。没问出答案他颇有些不甘心,便又补充道,那万一要是盖先生受了很重的伤,无法自救呢?

    这一回少年倒没怎么想,脱口而出,那我肯定救大叔。

    这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少羽便好奇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为什么。

    少年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月儿有阴阳术护体,还能撑到墨家的人来搭救。可大叔……如果我不救他,还有谁会救他?大叔只有一个人,他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少羽呼吸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年端着酒坛,看向夜空,说我曾经发过誓,长大后一定会保护大叔。他为了我,已经牺牲了太多。

    少羽没有说话。

    选择一方,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方。

    世界上很多事,根本没得选择。

    他俩喝得太多,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处一盏猝然熄灭的灯笼,还有少女默默转身离去的背影。

    后来他俩还天南海北地闲扯了许多,两个人干掉了两大坛酒,喝得东倒西歪,直到后半夜才醉醺醺地拐回墨家驻地。

    因为喝得太多,醉得太沉,等天明过了晌午爬起来找水喝,才得知少羽他们已经走了。这消息当真堪比晴天霹雳,劈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等他好容易消化了“走了”所包含的所有信息,已经连项氏的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了。

    少年毫不意外地又蔫了几日。

    那会儿高渐离还在,听说他醉酒过度,还是雪女寻了醒酒汤给他喝才稍稍好转,便特意来瞧他。他以为高渐离也会像盖聂一样,要责怪他饮酒。毕竟小高这人总是冷冰冰的,要求也严格。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小高非但没说啥重话,临走前还背对着他,说你以后要喝酒就来找我,别在盖聂面前喝。

    他就问为什么。

    高渐离什么也没说,头也没回地走了。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去找小高喝酒,倒不是因为那家伙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块,而是因为小高没过多久就去了咸阳。

    听说他做了和当年荆轲一样的事,刺杀嬴政。但仍然没有成功。

    临死前他一直在笑。

    自小高走后,雪女便不知所踪,也再没有回来过。

    于是他曾经问高渐离的那个为什么,也就没有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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