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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梦见馆 > 序章 二月三十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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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金妮在护城河堤旁,认真地做着拉伸运动。

    暮冬的河流已经学会在清晨第一抹光掠过后向东奔跑,虽然跑得零零散散毫无气势,至少也在奔跑中闪烁起了星星的光泽。

    多有趣,夜晚的星挂在天上,清晨的星却映在河里。

    过了元宵节后这个短促寒冷的假期就要结束了,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叶金妮一边活动肩膀一边想,开学以后,就要进入倒霉的初三最后一个学期,铺天盖地的作业快要把她埋在倒霉催的课桌肚里了,每天她望着那一片整齐的课桌上架着整齐排列的椅子,都不自觉想要钻进桌肚里,椅子倒扣向下延伸的椅背像巨大的铁柱和木门,把她困进小小狭窄的铁房子里,但她绝不想求救和哭喊,只会蜷缩在角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然而当从美妙的梦境世界里脱出,面对日复一日颓唐沉郁的这条河流时,她重重叹了口气,加快了锻炼的速度。

    锻炼完毕后穿过河堤左手边的草地,那里有一条被反复踩踏以至于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小径,小径直达上大路的水泥石梯,叶金妮闭着眼睛踏上去,又回头呼吸了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先去买四个包子,再让老板做两份豆腐脑,一份放辣,一份不放,最后再捎两根油条。她爱死这家店了,不用东跑西跑,一下就能满足她和妈妈对早餐的所有需求。

    进单元门前别忘了拿今天的晨报,叶金妮想不通妈妈明明不爱看晨报她也觉得很无聊,为什么还要固执的定着这份报纸,不过她倒是挺喜欢箱子里面有某种东西在等待她拿出来的感觉,有时候还能摸出超市的宣传单页,上面写着今天鸡蛋和米打折。

    哦对了,别忘了看电箱上有没有插着电费或者水费单。

    少女的马尾辫在上到四楼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时划出了一道波光粼粼的弧线,阳光从楼道脏兮兮的玻璃窗户一股脑挤进来,顺着马尾的缝隙,在墙上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

    咚咚。

    “我回来啦。”

    ……

    “妈,豆腐脑要凉啦。”

    ……

    咚咚咚。

    “来了来了烦死了大早上出去不带钥匙!”

    女人打着呵欠怒气冲冲打开门,只露了不到一秒正脸就转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回了房间,末了房门咔哒一声,算是给她和叶金妮之间的对话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行吧。叶金妮把包子甩在桌子上,爱吃不吃。她解开塑料袋,拿着塑料勺子朝着豆腐脑狠狠挖了下去,雪白的豆腐被汤汁覆上一层深秋落叶般的黄,她低下头把勺子送进嘴里,汤汁卸尽后,豆腐在嘴里变得难以下咽,她冲进卫生间,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让我们把时间往回倒,像所有超级英雄电影那样,无论世界被毁灭成什么鬼样子,哪怕千疮百孔,只要那个被赋予神力的英雄站在所有灾难前方,大义凛然地说要拯救世界,那么管他外星人还是牛鬼蛇神,都会跪倒在主角正义的光环下瑟瑟发抖。

    叶金妮也想成为一个正义的主角,于是她从抽屉里拿出不久之前爸爸妈妈带她逛公园时被缠得受不了买下来的魔法棒,拧开长长的魔法棒,里面还能吹出五颜六色的泡泡。

    她吹出第一个泡泡,许愿世界和平。

    “这套房子对半分吧,明天就去中介那儿登广告。”

    第二个泡泡,希望有一件好看的蓬蓬公主裙。

    “你他妈讲不讲理啊,房子我家出钱买的!”

    第三个泡泡,好想吃校门口的关东煮。

    “这是夫妻共同财产,你懂什么叫共同财产吗?行,我不跟你吵,咱们直接法院见吧。”

    第四个泡泡,希望明天不要下雨。

    “法院见就法院见,受够你了。”

    吹不出第五个泡泡了,魔法棒掉出了窗外,叶金妮半张着嘴,久久望向那根折断了“脖子”的魔法棒,幻想着从脖颈处缓缓流出会变成泡泡的透明液体。

    时间再往回倒。

    “妈妈如果要和爸爸离婚,你怎么想?”大概是某一天,叶金妮睡在妈妈身边,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这个问题。

    “天天吵架,离了算了。”她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语气是小大人般的洒脱和满不在乎,仿佛回答了一个“要不要把这盘菜倒掉”的小问题。

    “那就倒啊,放在那发臭,倒了算了。”

    头顶上的妈妈长舒一口气,又问,“那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要和谁过?”

    干嘛要把这种问题丢给小孩,叶金妮无奈地想。她真的感觉有些无奈,决定要被生出来的又不是她,决定要长大的人也不是她,她从来都不是那个首当其冲做决定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个问题的决定权抛给她。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而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小小的脑袋埋在蓬蓬软软的被子里,两行水渍在她还未醒来之前便已经消失了。所以在她的记忆里,那哭泣是一场梦,还是真实,无从考证。

    在真实的生活里倒流的只能是回忆,然而,当回忆都已经变得模糊的时候,她已经无法确定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了。算了,都一样,反正无从改变,千疮百孔的不可能复原如新,只能等待廉价的水泥把这些洞孔填补平整。打扫完卫生间她疲惫地瘫坐在客厅沙发上,像每一天晚上睡前思考问题一样,把自己完完全全放空,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企图盯出一朵花来。

    不一会儿,脑海里蹦出“如果我长大了可不能这么活啊”“长大了会世界末日吗,像2012那样的,有没有古老预言未来的某天全人类都会消失?”“明天会下雨吗”……

    又绕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百分百讨厌下雨的她,在每个问题的结尾都会认真思考一下明天会不会下雨,从来没想过要看一眼天气预报,仿佛这个问题重要的是思考过程,而非问题本身。

    毫无头绪地思考了一会儿,得出“最好别下吧”的结论,她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进自己的房间,虽然妈妈的房门关得很严实,但依然在内心某处畏惧着万一碰到了什么东西会把她惊醒。

    钥匙,拿好了。手机,拿好了。硬币,拿好了。好,出门吧。

    出门后用丢硬币的方式决定朝着哪个方向走,走到一个路口再丢一下硬币。这是一个可以一个人玩很久的游戏,有时候一早晨,有时候一天,少女拿着硬币从家门口出发,兜里揣着神兵利器,踏上充满未知的冒险。

    叶金妮小时候有点中二病,因为她有着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没有家长没有老师没有朋友,只属于自己的,仅凭想象就能澎湃成汪洋的世界。

    像往常一样,把硬币抛起来,硬币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掌心。它擦过叶金妮的小拇指掉到地上,又咕噜噜圆滚滚地充满戏剧性地溜进了下水道,“我去”,叶金妮皱起了眉头,原本承接硬币的手掌捂在了嘴巴上,“我就那一块钱……”

    回家再拿一个显然是得多无聊才能做得出的事情。

    她就真的鬼使神差回去了,慢慢悠悠爬完五楼以后,她喘着气把钥匙搭在钥匙孔里。

    打开门后。

    “妈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妈妈的声音穿透单薄的房门隐隐约约传到叶金妮的耳朵里,她想听的更明白些,于是蹑手蹑脚挪过去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合在房门上。

    “这小孩我管不了了,你过来带她吧。”

    “我不管,你不来我就走了,我今天就走。”

    下水道的硬币是今天的第一幕戏,这大概是第二幕。

    叶金妮伸出手把自己和那扇门推开一段距离,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有点好。有时候连续赶上两场厄运,说不定也是一种好运。昨晚,她坐在桌前偷偷看着一本小说,市面上二十块钱买的,在当下女生市场中很流行。看着看着,妈妈过来了,感受到后背压迫气场的她火速把书塞进桌肚,还是迟了一步,妈妈揪着她的耳朵,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

    是真的被提起来,但比起耳朵上的疼,少女觉得妈妈把她的小说撕了更让她肉疼,然后接下来如暴雨而至的谩骂已经不重要了,她直勾勾盯着那本书的残页,产生了反抗的念头。

    “不就一本书,我为什么就不能看一本书?我自己花钱买的!”她两手因为愤怒而攥紧拳头笔直下垂,眼神一半倔强一半恐惧。

    “就知道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作业不写学习也不学你还要不要脸?钱?你以为你花的是谁的钱?!”

    “看是吧,我让你看!”妈妈疯了一般把书架上所有书都扔在地上,扔在叶金妮身上,扔在她毛茸茸的拖鞋上。

    叶金妮觉得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她受够了,她想说些什么,至少能不落下风,于是,“你神经病啊?”

    接着,比被揪耳朵更疼的耳光如约而至。响亮的一声“啪”让整个场面滑稽的冷落下来。

    叶金妮瞪着妈妈,妈妈也瞪着她,满地的书和碎纸屑望着她们像仇人一般对视。

    偃旗息鼓了吗?

    叶金妮突然把手边的床单往外扯,枕头也好,被子也罢,都到地上来吧,和这些破败不堪的书,和破败不堪的空气,再往火上添把油,反正我无法忍受了,我要疯了,妈妈也要疯了吧,狂欢啊,发泄吧,像疯子一样。

    妈妈下意识阻止叶金妮,没能成功救下被子,连手也被抓破流了血。

    叶金妮看到妈妈吃痛的表情,突然停下来。

    战争才算结束。

    叶金妮在睡前也有好好反思自己,她是那种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人,一本书而已,撕了就撕了,不应该和妈妈置气,毕竟是妈妈,是她从小到大最爱最爱的妈妈,自己怎么能那么冲动呢,要不要去道歉?可家里没有创可贴了怎么办?

    算了吧……要说道歉,从小到大,大大小小那么多次吵架不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而且被抓伤也只是一个小伤口,没事的吧,明天就能愈合了吧。

    毕竟是妈妈嘛。

    这点伤口明天就能愈合的吧。

    毕竟是妈妈这种存在。要不要拿着硬币重新走一遍路口呢,叶金妮回房用食指从存钱罐里拈出一块钱,然后轻悄悄出了门,再走一遍,再走一遍一定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向右转,向左,再向左,直到那扇窗在眼睛里变成一个芝麻般的黑点,直到那栋楼变成一块小小的方形火柴盒。晨报上说,今日有雷阵雨,提醒市民出门带伞。于是她又走到了那条河。

    这纯属意外,本来跟着硬币指引的方向她此刻应该漫步在步行街上,问题出在,刚踏上必经的那座桥,她看见护城河边上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以河堤为直径围了一个半圆,伴随着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

    于是她打算以看热闹的心态折返,没有根据硬币的指引。

    “什么啊,去看看。”

    “别去了,怪恶心的。”突然有声音从后方传来,叶金妮吓一机灵,她甩着马尾辫惊惶回头。

    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双手撑着栏杆往桥下望去,眉头轻微皱起,像是在说给叶金妮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太恶心了,泡的都不成人形了,也不知道是死了多久。”

    “啊?”叶金妮大脑陷入了短暂的死机。

    少年偏头看向叶金妮,突然温和地笑了起来,“我说小丫头你还这么小就不要去看命案现场啦,不吉利的。下面河里死人了,很可怕。”他嘴上说着可怕,但也没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而且——

    “我初三了,不是小丫头,我看你也没有比我大到哪里去吧。”叶金妮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难道尸体是你发现的?”

    少年大方地点点头,“是啊,我正游泳呢,游着游着就……”

    “穿着衣服在护城河游泳?”

    “护城河哎,脱光了大庭广众的裸奔呀。”

    少年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下我是不敢在这里游了,感觉阴嗖嗖的。”

    叶金妮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从不信这等鬼神之说,她觉得少年大概是被风吹傻了,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莫名要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交谈。

    可能因为少年长得好看。

    很白净,笑起来很温柔。头发没有特意打理过,反正现下已经软趴趴搭着他面部的轮廓,在水渍下微微泛着栗棕,不像挑染过的,大概是天生发色。穿着也是普通少年中常见的白t配牛仔,牛仔裤湿漉漉的,膝盖以下已经有了要干的迹象,所以以膝盖为分界线,两边呈现一深一浅的不同色彩。叶金妮假装在思索少年的话顺便看风景,实则偷偷打量,觉得哪里怪怪的——穿着衣服游泳就算了,穿着牛仔裤游泳这是什么神奇癖好?但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奇怪的人,超人都能把内裤反穿,牛仔裤游泳怎么了?

    你看,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或多或少有那么点特权,哪怕莫名其妙上来和你搭讪,举止诡异企图不明,你也不会觉得他是要对你图谋不轨的坏人。不过话说回来,她全身上下一元硬币的家底确实没什么值得图的。

    “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天天在这锻炼。”叶金妮在脑海里权衡了一下,觉得不能听信少年片面之词,至少要搞清楚是什么情况,好决定要不要更换晨练地点。尽管给自己的定位是不信鬼神之说的根正苗红社会主义接班人,但内心还是比较诚实地漫上一层不安。

    不行,该怕还是怕,该怂还是怂。

    少年好似能看穿叶金妮心事般,噗嗤笑了出声。

    “你叫什么?”

    “啊?”突然被这么一问,叶金妮有点儿蒙。

    “随便问问,不想说就算了。”少年摆摆手。

    “叶金妮,叶子的叶,金妮就是那个说洋气也算不上多洋气的…金妮。”叶金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名字,尴尬地挠挠脑袋,递给少年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无奈眼神。

    所幸少年点点头,表达出“我懂你意思”的了然情绪。

    “我叫林白一。”

    “礼拜一?你这名字听着超让人绝望。”叶金妮感叹。

    “树林的林,白色的白,万物归一的一。”少年忍住没笑。

    “一个的一嘛,懂你意思。”

    少年温和地笑笑,不置可否。

    “那我去咯。”

    “拜拜。”再回头桥上的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叶金妮站在人群的外圈,踮起脚尖往里看,仍然突破不了层层人墙,警察在现场驱散人群,人群却越聚越多。

    “几个人啊,四个吧……”

    “说是四个,不就发现三个吗…”

    “……”

    “怎么搞的啊太吓人了吧。”

    “是四个人没错,发现四个了,还有个大人。”

    “……啊。”

    叶金妮听得断断续续摸不着头脑。

    豆大的雨点突然也从天上断断续续砸落。

    砸进河里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水坑,有规律的,一个接一个的,越过攒动的人头和震耳的鸣笛,它们在河面跳舞。

    糟糕,忘了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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