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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在林随安看过的侦探类故事里,几乎每个都有同样的套路剧情,在所有线索指向某个嫌疑人的关键时刻,嫌疑人莫名死亡,于是嫌疑人被确认为真凶,案件圆满结束。

    但这只是假象,嫌疑人其实是被真凶杀人灭口,真凶还逍遥法外。

    可谓是侦探故事中“最糟糕的情况”。

    “口合,眼微开,手开,肚皮微胀,头髻紧,手脚爪缝有污泥,口鼻内有水沫和淡色血污,左侧脸皮刮剥,皮肉翻,伤白,无血,渗臭水。”丁仵作有条不紊检验苏城先的尸体,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尤其特别检了双手。

    “死因为何?”朱达常问。

    丁仵作收手,点燃符纸,“淹水身亡。”

    穆忠:“死前淹水还是死后?”

    丁仵作:“死前。”

    林随安:“自己落水还是被人打晕落水?”

    丁仵作:“脑无伤,身无伤,是失足落水。”

    “他脸上不是伤吗?”朱达常指着尸体问,“脸皮都被人掀了!”

    丁仵作:“这是死后伤。”

    穆忠蹲下身,检查了一遍苏城先的衣着,苏城先被拉出水道的时候,衣衫破烂,鞋袜也不知所踪,发簪断了半根,断得半截正好和破脸在同一边。

    “应是死后在污水渠中漂流时被水道利石刮剥了脸皮,”穆忠比划了一下,“水速快,所以伤口骇人。”

    朱达常:“呕——”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士族身份,最重脸面,可死了却连脸皮都没了,真是讽刺。

    林随安:“死亡时间是何时?”

    丁仵作:“辰正至巳初。”

    “也就是说,他逃出坊门的时候慌不择路失足落入污水渠,然后淹死了。”穆忠摇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此人是左撇子。”丁仵作突然又冒出一句。

    “左撇子怎么了?”朱达常捏着鼻子问。

    丁仵作:“罗石川的尸体被抢回去了。”

    朱达常:“什么?!啥时候被抢走的?你怎么才说——”

    “这是罗石川的检尸格目。”丁仵作面无表情递上一张表格。

    “原来已经复检完毕了啊,吓我一跳。”朱达常接过检尸格目,招呼穆忠和林随安一起看。

    这是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验尸报告,比她想象的更为详细,最左侧分为四栏,第一栏是表格的编号,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排序,第二栏是主责州县,第三栏记录被检人姓名、性别等基本情况,第四栏写明验尸时间,验尸仵作(仵作名为丁奎),后面详细记录了验尸的结果,言辞很是晦涩,颇为挑战林随安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水平。

    幸好朱达常也没什么耐心通读全文,直接提问。

    “复检结果如何?”

    丁仵作:“罗石川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在右侧。”

    朱达常:“诶?”

    丁仵作:“若是平常人,刀深入胸,定刺破心脏,当场死亡,但罗石川心在右胸,一刀并未毙命。”

    穆忠:“罗家主到底怎么死的?”

    丁仵作:“失血过多而亡。”

    众人:“……”

    “丁仵作,你为何强调苏城先是左撇子?”林随安问。

    丁仵作干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仔细辨过罗石川的伤口,是惯用左手之人手持凶器刺入。”

    朱达常一拍大腿:“是苏城先没错了!”

    穆忠点头:“罗家包括仆从在内,都惯用右手。”

    朱达常脸又苦了,“虽说这苏城先是杀人凶手,但毕竟也是苏氏族人,死的又这般不光彩,这善后之事该如何运作,还望穆公指教一二。”

    穆忠环抱双臂,也有些发愁,“此事有关苏氏颜面,若是处理不当,定会惹来祸事。新上任的县令何时能到?”

    “怕是还有个把月。”

    “先将苏城先的身份秘而不发,待县令上任再做打算。”

    “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和张县尉商量……”

    林随安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苏城先是凶手就意味着她摆脱了嫌疑犯的身份,对她是大大有利。但林随安的脑中一直回旋着一个问题:

    【苏城先真是凶手吗?】

    的确,在他屋中发现了做密室机关的皮绳和凶器火筴,而且他的死亡时间也刚好逃出坊门的时间点吻合。苏城先是左撇子,凶手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有杀死罗石川的动机。

    罗石川昨夜听了罗二三的报告立刻请苏城先去谈话,八成就是为了和苏城先摊牌,要断了他和罗蔻的婚约,苏城先眼看就能娶到罗蔻,却被告知一切都是妄想,恼羞成怒之下杀了罗石川,又恰好见她进了屋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密室将杀人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岂料她竟能破解密室,苏城先慌乱逃走,不慎落入污水渠。

    有物证,有动机,应该就是他。

    而且这家伙本就是个渣男,死了也不冤。

    可是,林随安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仿佛全身上下爬满了毛毛虫,刺得皮肤又痒又疼。

    万一……这一切都是真凶安排好的——

    【最糟糕的情况。】

    “丁仵作,能否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问。

    干瘦仵作怔了一下,颇为疑惑瞅了林随安一眼,还是依言扒开了苏城先的眼皮,林随安指甲掐入掌心,直直对上了苏城先的眼球。

    脑仁嗡一声,那种切换频道的诡异画面又出现了。

    昏暗的光线,混乱的长发,满是汗渍的鬓角,十指相扣的双手,急促的呼吸,带着|情|欲|的颤音:“苏郎……苏郎……”

    喔嚯!

    林随安一个激灵,画面消失了,脑中还回荡着刚刚听到的声音——躺在苏城先身|下的,居然是个男人!

    *

    林随安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金手指——只要看到尸体的眼睛就能看到死者生前的一瞬记忆,但关于记忆的选取规则,却越来越糊涂。

    原主的记忆是日录,大约是因为原主对苏城先的恨意,罗石川的记忆是茶案和两封信,虽还未找到实物,但直觉应该是对罗石川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林随安之前推测,她看到的记忆应该是死者生前最深的执念,可苏城先的这段记忆是什么玩意儿?!

    男|男|十|八|禁???

    他的执念居然是这???

    他大爷!

    现在只要一想到这具身体险些和苏城先结了婚,林随安就恨不得在苏城先的尸体踏上两脚以解心头之恨。

    “居然还是个骗婚的同,”林随安咬牙切齿,“真是一渣到底,毫无底线,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嗯咳咳咳!”穆忠咳嗽,“慎言。”

    林随安吸气,压下怒火,抬头看着前方的灵堂。

    罗石川的灵堂就安置在罗家正厅——林随安和苏城先签订退婚书的地方,当时的几位主角:罗石川躺在棺材里,苏城先躺在县衙的停尸房里,罗蔻面色苍白跪在棺前仿若游魂,自己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着给罗石川上香。

    不过几日时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吊唁罗石川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商贾乡绅、贩夫走卒皆有,有的是罗家多年的商队伙伴,有的是多年受罗家照顾的商户,更多的则是曾受过罗石川恩惠的小百姓,一路听着他们低低的哭声:有的租户因为生意周转不灵欠了债,罗家主免了他们铺子的租金,有濒临倒闭的医馆得到罗门的资助,为穷人义诊,有当街行乞的吃过罗府的施粥,有穷苦家的孩子得了罗府资助去了学塾……

    穆忠听得惋惜,叹了口气,“罗氏商队诚信为同行之中佼佼,原本穆氏商队此次是来谈合作的,不曾想竟变成了这般。”

    “我也是路遇山匪被罗家主所救——”林随安顿了顿,想起那日罗家主在桂花香中的朗朗笑声,心头酸楚。

    吊唁队伍缓缓前行,终于到了灵堂前。

    排在林随安前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挎着竹篮,领着娃娃,男人哭得双眼红肿,“罗家主我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我家的蒸饼,您一定要尝尝。”

    女人抹泪:“我手艺不好,罗家主您可别嫌弃,呜呜呜——”

    他们的小娃儿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问道,“阿爷阿娘不是带我来看罗阿翁吗?罗阿翁在哪?”

    “罗阿翁就躺在那个大盒子里,六儿,磕头。”男人拉着孩子跪地磕头,边磕边哭。

    跪坐两侧的罗氏族人齐齐回礼,孟满将竹篮里的蒸饼放上贡台,颔首谢过,罗蔻双瞳涣散,仿若木偶一般机械磕头回礼。

    六儿磕完头,抬头看着棺材,又道:“罗阿翁,我磕完头了,你睡醒了吗?学塾的夫子教了千字文,我学会了,我背给罗阿翁听好不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清脆的童声响彻灵堂,白纸灵幡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四周蓦然一静,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声,吊唁的百姓泪流满面,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罗蔻静静看着六儿,虚无的瞳孔中渐渐凝出泪水,突然发出凄厉哭喊,扭身朝着罗石川的棺木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倏然冲出一把抱住了罗蔻,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撞到了棺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蔻儿!”

    “罗家娘子!”

    孟满和穆忠同时跑了过来,孟满面色吓得面色青白,穆忠冒了一头的汗珠子。

    “啊啊啊啊啊!我要和阿爷一起去啊啊啊啊!”罗蔻趴在林随安的怀里嚎啕大哭,林随安轻轻拍着罗蔻瘦骨嶙峋的后背,心脏随着哭声一阵阵发紧,罗蔻只有十四岁,若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爱慕的情郎竟然是个渣男,还杀了自己的父亲,这太残酷了。

    “呵,你还有脸哭?”

    突然,灵堂中冒出一声冷笑。

    林随安眼皮一跳,目光如电射了过去。

    但见罗氏族人中一名年过三旬的小眼男子似笑非笑道,“还不是你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的阿爷,在这儿假模假样哭什么呢?”

    孟满勃然大怒:“罗六郎,住口!”

    “怎么,我说错了吗?”罗六郎拍了拍衣衫站起身,“若不是罗蔻非要抢别人的未婚夫婿,家主会死吗?”

    “是啊,坏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又一个罗氏族人道。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罗氏族人纷纷出声道:

    “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人家,逼人家郎君退了婚约,到头来又反悔不嫁,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若是我,我也忍不了!”

    “自己不清不楚,拉着自家阿爷下水,害得人家郎君气急了杀了阿爷,害死了两个人,还装无辜在这儿要死要活的哭给谁看呢?”

    “啧啧啧,好一个不知廉耻!”

    “你们在胡说什么?!”孟满大吼,“闭嘴!闭嘴!”

    “呦,看到了没,这还有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呢。”罗六郎脸上勾起嘲讽笑意,“罗蔻真是好手段。”

    孟满右手扯过罗六郎的衣领,挥拳就打,却被罗六郎身侧的几个仆从抓住,狠狠压在地上。

    罗六郎整了整衣襟,居高临下瞅着孟满,“区区一个义子,连入罗家族谱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真是给你脸了!”

    罗氏族人低声窃笑。

    罗蔻停了哭声,呆呆看着罗氏众人,青白的小脸满是绝望,全身抑制不住发抖。

    吊唁的众人皆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齐齐退到了灵堂之外,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看着罗蔻的眼神愈发犹疑。

    林随安眯眼,一一扫过罗氏族人的脸,他们穿着丧服,绑着孝带,可脸上哪有半分悲伤之色,皆是眸闪精光,嘴角噙着得意,仿佛一只只看到肥嫩羊肉的野狼。

    穆忠冷笑:“无利不起早啊。”

    罗六郎环望四周,面露红光:“今日罗家主大丧,罗氏族人悲恸万分,家主死因复杂,但究其根本,皆是不孝女罗蔻所致,我罗氏断不能容忍此等女子担承家主大任,今日便请大家做个见证,重选罗氏家主!”

    林随安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好一众罗氏族人,罗家主尸骨未寒,他们就露出獠牙准备吃绝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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