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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故人之妻 > 59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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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驶进幽深高大的城门,窗户留着一点缝隙,傅云晚从缝隙里望出去。

    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因为是除夕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树梢房顶,高高低低挂着许多盏灯笼。

    走马灯绣球灯莲花灯,文采辉煌,照得宽阔的街道上一片片五彩朦胧的光晕。这街道与邺京,与兖州都不相同,地面便是不落雨也带着微微潮湿的润泽气息,并没有邺京那种车轮驶过尘土飞扬的情形。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常绿树木,树底下还有些冬日也不曾凋零的花草,随着晚风送来一阵阵清气,让人压抑了许久的心境陡然一下,轻松了一大截。

    傅云晚贪婪地看着,嗅着。江东,建康,母亲的家。她终于回来了。

    走过千山万水,走了整整十五年,素未谋面的家乡。

    “绥绥,”谢旃将窗户推得更开点方便她看,眼中带着和她一样的欢喜,“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鼻尖发着酸,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流动着,哪怕再多哀伤遗憾,在这一刻,心里的欢喜是实在的。

    “我先送你回家去,今夜除夕,我得返回家中与母亲守岁,改日再来看你。”谢旃低头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嘴唇也是,她眼皮红红的,但这种轻愁里也带着欢喜,不然她的眼睛怎么会那样亮呢。

    她是喜欢江东的,经过这么多天痛苦压抑,这么多艰难的抉择后,他终于再次看见了她的笑。一霎时爱怜横生,此刻便是要他付出所有也都情愿,只要她能够永永远远欢喜下去。

    心里酸胀着,谢旃轻着声音:“绥绥。”

    傅云晚回头看他,灯笼五彩斑斓的光晕映在他眼中脸上,为他苍白的脸添了几l分生机,让她恍然有种错觉,也许他的病,就要好了呢。他还那样年轻,这样年轻的人,不该只剩下十年。

    “绥绥。”谢旃又唤了一声。想说元日不能见外客不能串门,可是明天他也会很想见她,很想去看看她。想说今夜里她要一个人回家去了,有许多事可能不太习惯,若是有什么不要只是忍耐。有这样多的话,但此刻看着她眼中一抹亮色,似乌云乍破,露出一轮皎洁明月,又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低低又唤一声,“绥绥。”

    傅云晚听出了其中的留恋和亲密,让她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没有离别没有隔阂,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也曾经那样好过。

    一时间俱都默默无语,听见车轮吱呀吱呀,走过微微潮湿的土地,听见噼里啪啦,不知哪里在烧竹子,喜庆热闹的动静。

    谢旃的脸越来越低,快要贴近时,窗外哞的一声牛叫,抬眼,一辆笼着绛帐的牛车慢悠悠地过来了,傅云晚不认得,谢旃却认得,是顾玄素,他出行时总是一辆绛帐牛车,他竟亲自来接她了。

    让他如此喜悦,情不自禁挽了她的手:“绥绥,是你外曾祖父,他老人家亲自来接你了。”

    傅云晚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松开他,急急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牛车上挂着一盏明角灯,清透的光芒照出车前一小片地面,相隔不远,飞跑着只一眨眼便到了跟前,却又停停住步子,发着抖,许久也不敢出声。

    绛纱帘幕挑了起来,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是绥绥吗?”

    傅云晚张大眼睛,仰头看着。从眼前形容清癯的老人眼角的纹路,眼中的慈爱,从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和鬓边花白的头发里一点一点搜寻着母亲的影子。是外曾祖父,是他,血脉亲情,难以言说的亲切和亲近骗不了人。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用力点了点头:“曾祖,是我。”

    “好孩子,”顾玄素伸出手,初次相见,却好像是日日相伴一样,天然便是亲近,“曾祖带你回家。”

    傅云晚颤抖着,轻轻握住。

    那样温暖柔软,亲人的手。她终于回家了。

    身后脚步匆匆,谢旃来了,他躬身行礼,在跟顾玄素说着什么,可傅云晚都已经听不见了,握着外曾祖父的手坐上牛车,挨着他一起坐着,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一场美好的梦。

    叮当叮当,驾车的老牛脖子上挂着铃铛,在除夕的夜里敲出柔和的声响,街上有的行人认出了顾玄素,纷纷在道旁拜见问候,那样柔和纯正的南音听在耳朵里,是家乡的另一种表达。

    回家了。到此时,所有那些关于家的想象都变成了实际的存在,变成了顾玄素花白的头发慈和的笑脸,傅云晚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极力靠近着,眼也不眨地看着。

    “好孩子,”顾玄素摸摸她的头发,“真像你母亲。”

    傅云晚看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他转过了脸,声音轻颤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从前除夕守岁的时候,你母亲时常坐在我膝下的小凳上,围着火炉烤栗子,烤金桔,满屋都是香气。”

    傅云晚恍恍惚惚,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母亲得了两个金桔烤了,北地冬日里得些鲜果极不容易,那两个拇指大小的金桔母亲一口没舍得吃,全都给了她。

    “看,”顾玄素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递给她,“我给你也带了些。”

    金灿灿的,烤得裂了口的栗子,金灿灿热乎乎的金桔,傅云晚含着眼泪拈起一枚递给顾玄素:“曾祖也吃。”

    “好,”顾玄素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笑了一下,“牙齿不行了,当年你母亲在的时候只脱落了一枚,如今已经脱落四枚,好在胃口尚且健旺,并不算老废无用吧。绥绥,你也吃呀。”

    傅云晚也咬了一口,微甜微涩,清爽的汁液一下子溢满了口腔,嘴笨得厉害,满心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吃着,笑着,专注地看着十五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亲人。

    “到家了。”顾玄素看向窗外。

    傅云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高高的门楼,粉墙灰瓦的庭院,门前两盏锦绣珠子灯,灯下影影绰绰,许多人都在门前等着。

    顾玄素拉着她下了车,指着最前面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绥绥,这是你大舅父。”

    大舅父,大舅母,二舅父,二舅母,许多表兄表弟,年长的兄弟们都已成亲

    ,还有了几l个小外甥,乌泱泱的许多人,行礼行得腿都有些发软,人太多了,让她应接不暇,她还从不曾有过这么多亲人。

    相似的南音,相似的,与母亲仿佛的容颜,她终于,回家了。

    “好孩子,早就听说你要回家,一直盼着呢,”大舅母陶夫人抹着眼泪带着笑,挽着她往里走,“快进屋去吧,外面冷。”

    傅云晚跟着她进了大门,心里突然一动,回头时,谢旃站在门外,遥望着,向她挥了挥手。

    除夕之夜,送她到家后,他也要回家守岁了吧。他母亲在兖州陷落前恰好回江东归宁,躲过了那一劫,许多年里母子两个天各一方,今夜,也是头一次一同守岁吧。

    红着眼圈向他挥挥手,听见他含着笑意柔和的声音:“绥绥,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啊。傅云晚夹在人群里往内院走着,看见夜幕上闪亮的星子,极远处有孤零零一颗极大极亮的,认不出是什么,却让她突然想起了桓宣。

    他现在到哪里了啊。这样除夕的夜,他是如何度过的?他现在,还在生她的气吗。

    望着那颗星子,无声地在心里说道:岁岁平安。

    雁门关前。

    篝火噼里啪啦烧着,架上烤着腊肉,做着胡饼,顾冉隔着火堆,抛过来一个酒囊:“大将军,白天从官军那里缴获的,上好的屠苏酒。”

    桓宣伸手接住,拔开塞子,饮一大口。热辣辣一线灌下去,浑身立刻暖了一大截。的确是元日里要喝的屠苏酒,带着新年的滋味,固然此时只是在荒郊野外,冻得手脚都是麻木,然而,依旧是新年呢。

    拿起来向顾冉晃了晃:“还有吗?”

    “只有这一袋,”顾冉笑道,“这帮官军抠得很,酒也不舍得多带些给咱们。”

    众人都哄笑起来,有说进关去向守军再讨些,有说等回了六镇再补一顿好酒,桓宣抬手,将酒囊抛回去给顾冉:“给弟兄们分着喝吧。”

    眼看顾冉拔开塞子饮一大口,桓宣转头看看王澍:“参军也喝点,今日不比平常。”

    王澍从顾冉手中接过,只抿了一小口:“饮酒误事,都少喝些吧。”

    桓宣看他一眼,微哂:“只这一袋,便是你想,去哪里能够多喝?”

    王澍自知失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又将酒囊递给身边的于照,不大一袋酒眨眼间便在将官们手里传了一遍,跟着又往旁边篝火处的众校尉和士兵手里传,每人只舍得喝一小口,渐渐酒囊里还是空了,便又灌了水进去,晃一晃,继续往下传,到最后纯粹只是喝水了。

    但这除夕的欢喜气氛和反出兖州的扬眉吐终究还是让每个人都带了笑,便是没酒也不在意。火堆上腊肉已经烤熟,滋滋冒油,干粮饼子烤得热乎焦黄,另一堆火上架着两口大锅,一口炖着干菜汤,另一口炖着黍米粥。行伍人吃穿都不讲究,一口饼就着一口肉,热乎乎地落下肚子便都觉得极是惬

    意,极远处雁门关上几l点星火,守关的北人士兵大概也在守岁熬年,等着元日到来。

    桓宣撕一块肉嚼着,回头,看见乌骓的鞍袋里露出镣铐的一角,突然觉得那时候起的那个念头那样可笑。

    她已经背弃了他,难道他还要追过去把她绑回来?他何至于堕落成那种东西!

    三两步走近,拽出那副镣铐扔出去,啪!一声闷响后不知落到了山里哪处角落,听见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一眨眼到了近前,是凌越的信使回来了:“报大将军,凌将军四天前潜回怀朔,虞进将军得了消息立刻封锁军镇出入口,虞将军和冯异、张琨二位将军都誓死与大将军共进退。”

    怀朔是他在六镇的治所,大将军府就在镇中,这三个人只要一心,根基就守住了。桓宣点点头:“其余五镇如何?”

    “沃野、武川、柔玄、怀荒四镇镇将愿追随大将军,抚冥镇镇将楼贺收了消息未曾表态,御夷镇镇将王凭杀了信使,拒关叛乱。”

    沃野、怀朔、武川、柔玄、怀荒、抚冥六镇,沿阴山一带分布,抚冥在最北,离柔然最近,那里与代国中间隔着怀朔、武川两个军镇,即便不肯归顺,也没法与元辂勾结,况且镇将楼贺一向勇武耿直,对付柔然极有经验,只要隔断关隘,让中原的粮草供给无法运过去,楼贺自然会认清局势,倒是可以先放放。至于御夷。

    御夷是近几l年新设的军镇,也是所有军镇中最靠东南的一个,与幽州、燕州相接。幽燕之地地势险要,扼住此处,便有了压制元辂的地利。御夷兵力虽然不是最强,气候却是最暖,适于耕作的土地也最多,六镇苦寒,庄稼极难生长,如今他已经反了,再难从中原得到支援,若是再丢了御夷,这数十万人的衣食就更艰难了。

    须得尽快赶回去,王凭此时必定戒备怀朔,那么他可以改道从东边插过去突袭,与怀朔合力,尽快收服御夷。吩咐道:“立刻回去传信给虞进,五日后听我号令,夹击王凭。”

    信使飞奔而去,桓宣走回篝火前:“顾冉,刘荆,各点一万人马,与我先行回去。”

    两万黑骑,再加上怀朔的人马,足以拿下御夷。之后再以御夷为据点,以图幽燕二州,再至冀州、并州,一点点将版图扩大到农耕之地,保证六镇军士供给,才能图天下。

    正在说笑的顾冉两个应声站起,飞快地跑去清点准备,桓宣看向王澍:“我先走一步,剩下这些弟兄便是你带着回去吧,不求快,务必要全须全尾,把人都带回去。”

    王澍早已站起,叉手为礼:“属下领命。”

    篝火照出人影瞳瞳,方才正在席地休息的黑骑眨眼间收拾了行装准备出发,两万人黑压压的,将山间谷底挤得满满,桓宣翻身上马。

    目光一一看过在场诸人:“出发。”

    人马在夜色中飞快地离去,王澍久久目送。此一去,天下局势,从此便是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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