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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暖风拂面 > 第十六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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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拜五中午,酒糟鼻从城里推销糖果回来,身上的黑皮包尚未取下就气吁呼呼地招呼我去他的办公室。

    “进城送糖,我顺便去了趟你家里,发现你外婆卧*不起。她脸色发紫,像是正在患病。”靠背椅上的他小声向我说。

    “啊!她一定是病了,可是,她干嘛不去医院。”我不安地问,“我小姨呢,她没去请医生吗?”

    “你外婆说她女儿上班,没时间。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去看医生,她说慢慢会好的。”

    “那不行!”我叫着,“她必须去医院,让大夫瞧瞧!不行,我得回家!”

    酒糟鼻笑了,他说我也算是没有白养,知道关心外婆。真想回去的话他马上准假,并承诺不扣我的工资,只要记得周一返回上班。

    我回房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冲出后勤部的围墙,朝山下急步而去。

    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这使我只好用脚完成这段不曾走过的几公里路。步入那条熟悉的街道时,它已经被傍晚的灰幕笼罩,一些住户家中的窗口散发出昏暗的灯光。

    那时候不太宽阔的街道还没有铺上水泥路面,这样我们可以在路上设置陷阱,以伏击“敌人”(街道上经过的所有我们不认识的人。

    在街道上挖坑,用废自行车辐条做成圈状发条,一块薄铁板固定在发条上。把垃圾和炭灰掩埋其中,有时候还加上大粪。使它飞速转动的阀门由一条绳索延伸到屋里。透过木板房门的缝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经过小街的各色人等,只要看清对象我们就拉启阀门,垃圾和炭灰能扬起两米多高的灰尘,完全可以使一位衣着洋气的家伙顷刻间变成乌头垢面的挖煤工人。看着街道中左右张望回不过神来的倒霉蛋,我们心花怒放,想立刻跳舞。我们觉得在远去的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发明的地雷也不过如此。

    刘明亮是这项恶作剧的首席工程师,并且一直坚持也打算永不放弃。以至他家门前过道出现的土坑比街上任何人家的都要多,他的母亲和姐姐时常在安静的清晨扯开嗓子打扰街坊的熟睡:“是哪个断手断脚的杂种,就算家里人马上要死绝也不该在别家门前乱来,也不怕最后全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找不到!”

    我们这些小鬼蛋子包括刘明亮当然不敢吭声,不过我们也不太担心被大人们抓住。因为这项工程的实施从来都是在夜间、大人熟睡之后进行,只要我们口紧,也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查觉。

    刘明亮双腿残废传遍小街的时候,一些街坊在我外婆面前颇为得意地悄悄咕噜着:“一天骂这骂那,早晨想睡个懒觉都不得安宁!黄狗咒青天,最终报应在自家儿子身上,还是老天有眼!”

    见我哧哧发笑,外婆瞪着我说:“你怎么可以笑话他人呢!有过错的人内心已经不舒服了,再经别人的笑话他们一定会有过激的举动,可能杀人的心都有!你还得意,那地上的坑虽然你不是主谋,也必定脱不了干系,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发誓没有你的分吗?”

    我当然不敢发誓,因为拉启土地雷的绳索一直由我提供。小姨经常发现她缝纫机上的缝纫线用的过快,她摇摇头,好像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原因。我还想把她缝纫机上的铁板给卸下来,但是,我找来屋里的钳子、榔头等所有工具也没有成功,这使我非常怨恨上海那家制造缝纫机的厂家,他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把个缝纫机也造得如此结实。

    临近家门,我看见了街对面房檐下的刘明亮,他蜷卧在一把竹靠背椅上,面前有两位女性正忙着将街沿上的一些不同品种的蔬菜朝屋里搬,是他的母亲和姐姐。

    走到刘明亮面前,发现他在打呼噜。看着他两只搭在椅柄的只剩下膝盖以上部分的腿,我禁不住一阵阵心酸。

    他的母亲拿着一件衣服正跨出门槛,看清我之后她把一根竖起的指头放到嘴唇边发出“嘘嘘”声,示意不要吵醒他的儿子,接着招呼我进去她家。

    “好久没有看到你,听说你去了西山,在那里还呆得习惯吧?”她的语气让我有些意外,明显地释放着友好,这与上次我们去医院看望刘明亮时的情形完全相反。

    “都是我外婆小姨的意思,你知道我没有违抗的理由。”我小声回答。

    “这才是乖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看来我小姨说的没错,我们这街上真成了菜市场。”

    “这得感谢老天爷,使大家都有了不错的收入。”她说着,像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也得感谢你外婆,她是带头人!”

    “对了,我得到外婆生病的消息,才匆匆地赶回,阿姨,你知道她严重吗?”我记起来这次回家的目的。

    “你外婆?”她颇为诧异,不理解地挠挠头说,“不是好好地吗,哪个乌龟王八蛋在咒她老人家生病?”

    “好吧,那我得回去了,除非亲眼所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等等,等两分钟嘛!”她拉住我的胳膊说,“对面几步路就是你家,你有空帮我劝劝刘明亮,瞧他现在失去双腿,那性子还跟以前一样,尽说赫人的话,想做吓人的事!”

    我知道街上所有小伙伴中,数刘明亮的脾气火爆,没想到经过那次沉重的打击他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我外婆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我让他改变,我想,那似乎是比较困难的。何况任何人遇到这种变成终身残废瘫痪,失去行走能力的情况都难以接受。

    我还是佩服自己的眼光,没有错看印第安人,他一直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从刘妈妈口里得知,我去后勤部之后,他会隔三差五地拜访刘明亮家,每次总少不了带去钱物,也时刻不忘打听我的消息。

    我告诉外婆刚刚去对面看了刘明亮,外婆说我还在街道的另一头她就在阁楼上看见了。她同时还认为我做得很对,关爱弱者是一个人内心善良的表现,还不说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光屁股伙伴。

    我环顾周围,注意力随时朝不同的方向改变,没有看到小姨我觉得有些不习惯,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事。

    外婆说有人约小姨去看一场电影,一会就回来。

    他是个大骨骼的牛高马大的家伙,有一张略微粗糙的脸和一个鼻翼开阔的蒜瓣型鼻子,嘴巴也大,眼睛小,但目光炯炯有神,整个五官给人一种平原上忽然冒出几个小山包的感觉,泛黄,并不是诱人的秀丽之山。

    他把小姨送回家和外婆闲扯了几句就离开了,小姨没有送他出去,我也没有理他,尽管他极力向我表示友好。

    “你这样不对,”外婆对我说,“来我们家的人都是客人,你要懂得礼貌,何况他有可能会成为你未来的姨父。”

    这一次外婆没有给我更多的训示,感觉她好像和我的看法一致,对刚刚离开的那位高个男子兴趣不大,也不太喜欢。不过我和外婆都不是当事人,只有小姨的决定才起作用。从心底来说,不谈别的,单就两人的个头来说,我认为一点儿也不般配,更为要命的是,将来若是两人有了矛盾,情绪无法控制动起手来的话,那情形如同老鹰叼鸡,像拳击比赛中划分的级别一样,小姨和他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只有随他肆意摧残,毫无还手之力。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外婆?”我站在她卧室里问。

    “身体上倒没有,心里的事情可不少呢!”她一边整理*上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你不要怪你们那个经理,是我让他撒的谎。”

    “可是…,”我不太明白。

    “怎么你老这样可是可是的,一个小伙子,说话做事都应该斩钉截铁,拖泥带水婆婆妈妈那是柔弱女子的习惯。”她瞪着我说,“好了,我们去花园,你小姨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我们这一带住户对房屋的规划差不多都这样,临街的头一间为可以经营的铺面,依次朝后的是客厅、卧室、饭厅和厨房,这里有一道门,把靠河边的厕所及花园隔在门外。花园紧临小河处是最后一道门,它在围墙的中间,大人们叫它‘楼门子’,因为这门看上去比家里任何一扇都要结实,它上面木结构的四角房顶盖着小青瓦,使那门免于风吹雨淋,可以经久耐用。我们家有两个铺面,中间的走廊一直通到后面花园,所有房屋加上花园的面积,不到四百平米。

    我外婆家解放那会儿差点被政aa府定性为工商业兼地主成分,如果不是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在我外公身上,外婆家在那时候也不会好过。师爷身份的外公解放前和县衙门一些达官贵人往来甚密,因此免不了沾上吃喝嫖赌的惬意品性,他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嫖不多,抽鸦片和赌博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说也奇怪,解放前一个月,外公在赌桌上输掉了他之前辛苦积累的大部分家业—正街闹市区的十几间铺面、两个供应午餐的茶馆和一个规模不小的纸货铺。我们现在居住这处房产是他唯一没有输掉的东西,外婆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就算外公把自己输掉也绝不会让这里易主。由于外公名下的产业所剩无几,解放初期土地改革时,政aa府也没有过于找他的麻烦。外婆说他那个难以根治的患浓疮的病不知道是抽鸦片还是其它坏习惯引发的,刚刚解放那病就愈发严重,他去世时整个后背因为浓疮烂得没有一块好肉。我成年后的某一天也得过这病,它不是一般的大浓疮,那是一层肉一层疮的蜂窝状。仍其发展的话,它可以毁掉内脏,当时父亲把我带到成都军区,让他的一位战友同时也是军医的人亲自给我手术,到今天那浓疮都没有再发。

    有一株樱桃、三颗柑子树的后花园在夜色中显得阴沉,小姨坐在开着的楼门边,背向我们正在凝视被对岸灯光映得波光粼粼的河面,以至我走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察觉。

    “赶紧交钱出来,不然当心失去知觉!”我伸出双手从小姨身后捂住她的眼睛说。

    小姨根本没有惊诧的表现,反而说我的手不同于任何人的手,也包括她母亲的,只要一接触她就知道是祥云的,这使我对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索然无味。

    “你们两个别再闹了,听我说!”外婆在吼我们。

    我立刻规规矩矩坐到小姨坐着的那根长木凳上,和小姨一同止住了声音。

    “今天我要说的和你们两个都有关,看上去这两件事美好无比,我却不那么认为,因为据我所知你们都好像是初次恋爱,但使它维持长久的能力你们似乎都不具备,好吧,先从大人说起。外婆的语气懊恼又兴奋。

    外婆说之前也不打个招呼,直接就把人领进了家门。和他几句交谈使她觉得此人并不能让人完全满意,外婆略显不安。

    “我比你更不满意,妈妈!”小姨忽然说道。

    这话让我外婆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她马上对小姨说:“我说你的话不太好笑哈,开始谈情说爱,这在人一生当中是何等甜蜜美好的事,你居然一脸的不高兴,莫非那家伙用刀架你脖子上要古打成招?”

    “不是他把刀架我脖子上,是他把刀架自己脖子上,如果我拒绝与他交往的话!”

    “哈哈!居然有这种事?”外婆站起身来说,“说来听听,他究竟属于哪种泼皮无赖?”

    小姨眼睛一直望着小河的对岸,沉默不语。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了:“你知道胡素兰吧,妈妈?”

    “是那位跟你常来我们家里的乡下姑娘吗?”

    “对头,她原本和小郑是一对,小郑也来自山区,上了警校后分配到我们县城当民警,就是刚才送我回家的那位。”

    “依!”外婆叫起来,“都搞不清我耳朵有毛病还是你精神有问题,人家原本好好的一对恋人,你插一脚进去干嘛?”

    “我正要向你解释呢,妈妈!”

    “你说,快点!”

    小姨说论年龄她比那两位大了十几岁,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小姨和胡素兰向来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一有空就上街去玩,有时候胡素兰也带上她的男朋友小郑,大家跟哥们一样,也没有感觉不自在。一个月前,胡素兰回家去了,小郑约小姨看电影,说买好两张票却事先不知素兰要回家。都知道电影票并不好买,所以小郑不想浪费了。可是在电影院里却让小姨感到惊慌失措,那家伙居然抓住小姨的手表白他的爱情,说一年前见到小姨的头一眼就喜欢上了,还说他憋了很久,实在是按捺不住,不告诉小姨的话他一定要发疯。小姨电影没散场就一头跑回了家,哪知第二天中午在印染厂职工食堂里,小郑当着大伙儿的面再次向她表白,气得小姨既恼怒又羞愧,满脸发青。见对方不答应,小郑一把抢过厨师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说如果再拒绝的话他马上抹脖子自尽!小姨说平时她一看见有人动刀子头就要发晕,更别说还要出血,于是她便把小郑从地上拉起来,规劝他只要放下菜刀什么都好说。

    “你真是好心肠呢,我的女儿!”我外婆以颇具讽刺的口吻说,“那么你想过你的朋友素兰吗?还有,你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十几岁,我看你做他姐姐都不止!”

    “这正是我至今没有答应他的原因,我想等素兰回来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不然我怎么办呢,妈妈?”

    “等你朋友回来怕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外婆嚷着,表情很不自然,“你天天看那么多书,我想你一定愿意成为书中某个爱情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可是,你不要忘了,现实生活与书中情节相距甚远,不过是作者的胡编乱造,充满不切实际的种种幻想,好来麻痹你这种只会多愁善感的人。”

    “妈妈!”小姨脸上泛起红晕,显得既难过又羞涩。

    “好了,你的事悬而未决,暂且放一放。现在要说祥云的事,我认为他和那个女孩的事比较重要。”外婆说着就转身面向着我。

    不知什么原因,我忽然感觉在外婆面前有点害羞,于是推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起身要回房睡觉。我伸长两臂又张开嘴巴打着哈欠,尽量把马上想睡的姿态做得逼真。

    “你装得一点也不像!”小姨白我一眼,“我敢说此刻你心跳比我们两个都厉害,就是躺在*上也难以入眠。”

    外婆坐到我身边来,盯我好一会儿,最后说:“我觉得昨天你还是个小孩,现在已经变成男子汉了,对不对?”

    “我本来就不是女孩!”我有些得意。

    “很好,既然如此我就要好好问问你,男子汉的定义是顶天立地,女孩就不用那么严格了!”外婆很镇静地对我说,“有关你和那个女孩的事我只是听你小姨说过,现在我要你亲口跟我说。我们喜欢甚至爱上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有值得我们去爱的地方,你跟小姨说那个女孩已经被你牢牢地刻在了心上,看样子你打算与她白头到老啰?”

    “当然,如果她不反对的话,我愿意试试。”

    “这样自然是无比美好,你们将由恋人变成爱人,再步入婚姻的殿堂,组成一个家庭,抚育后代,尊老爱幼,你都准备好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我语气很坚定。

    “呵呵!”外婆笑了,“我的孩子,你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

    “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外婆?”

    “老实告诉你吧,以我近六十年的生活经历,无论贫穷或是富裕的家庭,无论处于快乐还是痛苦的环境,我们每个人都不轻松,最初的幸福快乐总是经不住时间的腐蚀,到头来让我们变得沉默不语,简直后悔来到这人世间。”

    “那么,照这样说人生简直没有幸福可言?”

    “当然有,孩子!”外婆看着我说,“它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我们的亲人以及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幸福,但是它需要我们相互配合,如果你把自己看得俞渺小,幸福就离你俞近。你那个不学无术的外公虽然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一回到家就像只缩头乌龟那样由我来掌控了,他说若是违背了我的愿望的话,他愿意立刻死掉算了!”

    “外婆,你是说男孩应该听女孩的话?”

    “这也要视情况而定,若是那个女孩具有贤良淑德的品性又有些文化的话,男孩听她的断然不会吃亏。保管两人一生无忧,快乐到老!”

    “原来婚姻里男孩的作用不大,倒是女孩能够支撑家庭啰?”

    外婆止住声音,静静地呆望着我好一阵子,以更为严肃的表情和宣读判决书的口吻说:“与女孩相比,我认为在婚姻之中男孩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一辈子到老也摆脱不了稚嫩的孩子气。不过让人讨厌的是离了他们又确实不行,这个在抚育子女的过程中就不难看出,要么人们为何总说最伟大的只有母亲呢?”

    “我觉得你的话像文言文一样深奥,外婆!”

    “好了,我的孩子。”外婆叹息一声说,“看来我给你讲了不少废话,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爱情与婚姻中,无论长相与家庭背景如何,每个女孩都是天使,但是,折断她们翅膀的往往是她们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使她们失去飞翔的能力,在哀号中度过剩下的时光,至死都在寻找原因却永远没有答案。”

    那时候我的确不明白外婆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不过我还是懂得一个男孩需要用真心去对待他所爱的女孩,我认为这就是外婆的意思,同时幻想我未来的爱人遇到我一定能够幸福!

    外婆从凳子上起来,展开手臂打着哈欠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睡觉了!明天还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

    “什么事?”小姨揉揉惺忪的瞌睡眼睛问。

    “睡觉的事,看来你一直心不在焉,像在做梦,我说现在马上回房睡觉!”外婆说完提上小木凳气冲冲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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