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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杀名优皇帝严宫禁 诛妖僧士芳邀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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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观音堂里静了一下,雍正心绪看去很安适,一边坐了,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拈一块噙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对葛世昌道:“你的戏演得好,念打做唱都有根底,角色行当扮得也都够分寸。太后老佛爷在世别无嗜好,朕随着行孝承奉而已,今儿几出戏逗得朕也笑了,你不容易!”

    “万岁爷!”葛世昌没有想到雍正这么随和,原来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连连叩头道:“小的们这些玩意儿能入您老法眼,就是小的们如天的福分!老佛爷见万岁爷勤政爱民,有一点空时辰还纪念着她老人家,就为九天圣母心里也欣慰允喜!就小的们这些下九流,如今串乡走户,乡里的百姓们都富了,都说是尧天舜地,从来没有过的太平饱暖日子,再加上风调雨顺,都盼着雍正爷万岁长生不老!这都是万岁爷一片诚孝感格了天地——连我们都跟着沾光儿。”

    雍正不禁大笑,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康熙曾夸他是“诚孝”之人,葛世昌戏台上赞颂雍正刷新吏治,这里又说乡户间家给人足天下饱暖太平,虽然说得秩序不清,但句句都挠到了痒处,不由大喜,叫道:“高无庸,把这碟子点心赏他——可怜见的,吃这碗戏子饭不容易!”

    “万岁!”葛世昌顿时浑身发热,有点飘然欲醉,连连磕头谢赏,“小的不知哪辈子修来这大福分!这碟子点心比金子贵,小的要分给班里的徒弟们,叫他们都分润皇上这份恩宠!”他顿了一下,又道:“小人们虽在下流,天下人都传言万岁爷的字赛过王羲之。今儿趁主子高兴,要能赏小的个‘福’字儿,小的一门九族都生生世世感恩无地了……”

    像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葛世昌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境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最好。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的元勋大臣时的特殊恩典。别说是戏子,一般台阁卿贰大臣也不敢轻易开口求赐。他这一开口,连弘昼也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弘历弘时也都把目光射向雍正。雍正仿佛手略微颤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圣母冥寿,朕就给你个特典!”说着要过纸笔,就着膳桌大大写了个“福”字。笑道:“拿回去挂起来能辟邪。省得常州府没人看戏。”本来事情到此,敬退谢恩,久了也就忘了。偏是葛世昌今天欢喜得五神皆迷,竟随口问道:“万岁爷,您晓得常州知府是哪个?他是我的表台!”

    “嗯。”雍正的脸色已是阴了天,嘴角挂着一丝狞笑,问道:“是么?”葛世昌笑道:“这还不是皇上的恩典,您大笔一挥,他就是了。”雍正还要问详细,弘历身后的李汉三突兀一句说道:“万岁!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是个优伶,他可以询问国家职官调配么?”

    允祉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一时想着要回去看三希堂法帖,一时又想着方才的戏文,见弘昼手指上戴着个亮晃晃的嵌宝石大扳指,又忍不住偷笑。猛听李汉三这一嗓子,才吓得回过神来,已见气氛不对,因大声道:“李汉三,这里有你插的口?仔细失仪!”李汉三挤出身来俯伏在地,顿首正容说道:“诚亲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贡生,谏君以正理,有什么错儿呢?”

    “你谏得好。”雍正盯着李汉三,语气淡淡的,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葛世昌,说道:“是朕疏于监戒了。确如你所言,戏子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昔日开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于声色即肇天宝之乱。梨园三千弟子祸国之罪难恕——你是哪府的幕宾?”

    “回万岁,我是宝亲王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格格一笑,转脸面向慌乱得不知所措的葛世昌,用冷如寒冰的目光凝视良久,问道:“你知罪么?”

    葛世昌此时已面如土色,捣蒜价叩头道:“小人实在不懂事,误犯了天颜,只戏文里郑儋是常州人,万岁爷提起来,小人不过巴结个高兴儿……”允祉眼见雍正的目光愈来愈阴寒,葛世昌哓哓折辩又很不得体,忙躬身赔笑道:“这种戏子,除了眉高眼低巴结,什么也不懂。小人心性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主子何必生他的气,您的身骨儿金贵!”

    “朕生他的气,他配?”雍正方才说话,早已瞧见允祉心不在焉,又偷偷发笑,心里已是大不欢喜,见他又出来替葛世昌说情,更不啻火上浇油,冷笑一声扬着脸说道:“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朕身子骨儿金贵,这大好江山更金贵!这戏子擅索‘福’字,又擅问官守。如不重处,后宫里太监有一日就要问朕的子孙‘谁是军机大臣’,此祸曷可胜言——来,拖他去用大棍打!”几个太监一拥而上,老鹰撮鸡般提起葛世昌便往下疾走。那葛世昌不敢呼救,挣扎着,一脸乞容楚楚可怜,怀里的点心散落了一地。允禄弘昼满心想救,见允祉都碰了没趣,自是不敢言声,心里暗暗着急。弘时则生恐他喊出“三爷救命”,把自己也扯连进去,脸色焦黄地站着心里扑扑直跳。只弘历含笑而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班戏子早已吓得软瘫了,伏在地下只是瑟缩。允祉却仍不甘心,老着脸又赔笑道:“万岁,今儿是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喜——”

    他话没说完,东北角已传来板子敲肉的声音,那葛世昌杀猪般大声嚎叫求饶,口中却含糊其辞,听着倒像一串惨厉的怪唱,夹着一声接一声的板子,听得人人毛骨悚然。允祉还要再说,高无庸小跑过来,说道:“请旨,打多少?”

    “这杀才嗓门儿倒真不坏。”雍正被怪唱声逗得一乐,倏地又收了笑容,对高无庸道:“打不死他,你就替他死!”高无庸被他吓得身子顿时矮了一截,再也不敢说话,脚不沾地走了,不知向行刑的嘀咕了几句什么话,只听“扑”的一声闷响,葛世昌**一声“我的爷吧……”便不再言声。畅音阁这边众人立时死一般寂静。

    弘历原本见葛世昌无礼,倒也赞同刑处他,但没想到雍正竟尔下此辣手,听那人的一声绝气**,心里也是一寒,暗自叹道:“一代名优,可怜如此下场。”

    “这班做戏的无罪,戏唱得好且应该赏。”雍正笑道,“葛世昌有罪,不株连到他们。加赏他们一千两银子,外加给葛世昌五十两发送银,叫他们赶紧抬回去安葬,天热,放不得的——阿弥陀佛!”戏子们忙都胡乱叩头谢恩,一哄过去收拾尸体。雍正命高无庸传各宫总管太监来听训,见李汉三还在跪着,因笑道:“莽书生,你也起来吧。你越秩奏事,也有个‘不应’之罪,但你的话说得好,提醒得及时,这又有功——”他横了一眼弘时兄弟,“这个谏奏,如果是朕的儿子出来说的,那该多好!——所以朕不罪你,但也不能给你官。一言之幸加官封职也是人主之误。既是贡生,可以凭本事殿试,有这份资质胆气,谁也限量不了。”

    李汉三原是瞧不惯葛世昌的卖弄男色相,又见他在皇帝跟前放肆妄为,一股气顶着贸然挺身说话的。他本来有点怕触批龙鳞,给弘历带来不利,见雍正这样从谏如流矫枉过正,心中早是一块石头落地,忙躬身道:“贡生只是出于义愤,不计后果贸然行事,不敢稍有幸进之心。此戴罪之身唯有感佩皇恩,努力读书养气收敛而已。万岁爷一个‘莽’字,贡生即终生受用不尽!”

    “唔!”雍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李汉三锋芒毕露,要训诫他“读书养气”,不料李汉三却自省出来,这份灵气人所难能。雍正还想考较他学问,见太监们排着队一个个控背躬腰垂手趋步过来,便命秦狗儿将御座向中央移了移,吩咐:“太监无论大小,都跪下,其余不论高低,都站着。”

    雍正手摇折扇,轻松地跷足而坐,轻咳一声说道:“朕今儿开了杀戒,杀的是个戏子。你们大约都认的,叫葛世昌。”

    他顿了一下,太监们本来伏着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一下。

    “自从藩邸里朕处死叛奴高福儿,朕登极以来杀人都要叫六部议罪。朕是有这个‘好生之德’的。”雍正脸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葛某的戏是好的,为甚的要诛他?因为他只是个戏子,演好玩艺给人瞧热闹儿是他的本分。就如你们,是太监,安生侍奉主子衣食起居,主子闷时说笑取乐儿,这是你们的本分。但葛某他不安这个本分。居然乘着主子高兴,不防头的时候干问外官职守,妄求非分之福。所以,朕就治他的死罪。”

    雍正还想再说几句道理,忽然觉得有点目眩,定了定神说道:“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个‘分’,朕这么坐着,几位王爷他们都站着,你们就得跪着。这就是孔圣人定下来的制度,叫‘礼’。越礼就是非圣无法,就要惩治。嗯……这一段朕忙于整顿吏治筹谋国策,宫里很有些顽钝狡奸之徒,到处嚼老婆子舌头,无中生有地散布宫闱谣传。朕本心实是想捉一个太监打杀了为妄言者戒,这个葛世昌却撞到了刀口上。杀他,明明白白说就是给你们看,给你们立个榜样。要存了‘宰鸡给猴看’的心思,料着朕未必杀猴,你就只管试着来!保定府净了身子等着入宫侍候的有的是!——再敢妄言生事,朕连知情不举的也一并诛之,决无宽贷!”

    弘时见雍正脸色愈来愈苍白,声音也变得嘶嘎,心知他要犯病,因见是话缝儿,忙道:“老爷子,这些个奴才不给他们见个真章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您今个儿着实累了。且别为他们伤着自己身子。依儿臣说,先回去歇歇。他们这头儿子从今多留心些,逮着一个犯贱的拾掇了油锅炸,准成!”雍正这会儿越发目眩,心头嗵嗵像小鹿在撞,天地宫阙人物都在不停地旋转,听了弘时的话勉强咬牙笑道:“好,今儿就且说到这里,言出法随,朕说一句——是一句!”弘历此时也慌了,打着手势请允祉允禄等人跪安。弘历弘昼兄弟们扶掖着他到永巷,一边悄悄叫传御医,一边上乘舆抬了雍正,暂时回了养心殿。

    换了个地方,雍正觉得略好了点,胸口不是那样堵着烂絮样的又慌又闷。由着弘时兄弟七手八脚将他安置在东暖阁,喝了两口凉茶,雍正便觉得心里清凉了许多,脸色也回转上来红润,只是自觉身上热又出不来汗,命人拧了热毛巾搭在额上,轻声吩咐道:“朕想安静一会儿。你们不要都围在这里,弘时可以回园里,韵松轩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见,不去,又要传谣了……弘昼去清梵寺看看你十三爷。顺便问问那个贾士芳,我兄弟二人同日犯病,是不是……克冲了什么。弘历你就留这儿侍候,给朕读……诵点诗词什么的……”他无力地摆摆手,众人便都肃然退下。弘历亲手点了息香,定了神坐在一旁,一首一首舒缓而悠远地背诵: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回阿玛,是曾舜卿的……”

    秋寂寞,秋风夜雨伤离索。伤离索,老怀无奈,珠泪零落。故人一去无期约,尺书忽寄西飞鹤。西飞鹤,故人何在?水村山郭!

    雍正蒙眬中眼饬口涩,兀自道:“这是孙道绚的《秦楼月》。朕还记得……太……太凄凉了,背首《诗经》吧……”弘历见他眼旁挂泪珠,轻轻用手绢揩了揩,轻声诵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雍正说声“甚好”。还要命他再诵,忽然见允祉进来一躬,说道:“老四,母后在慈宁宫那边,咱们一道儿过去请安吧。”

    “好,我这就去。”雍正迷迷糊糊下床趿鞋,刚刚出门,却不见了允祉,身边却跟的是李卫,恍惚间已忘了是在梦境中,因问李卫:“你怎么来京了,看见你三爷过去么?”

    李卫笑道:“我想主子了呗。翠儿还给主子新作了两双鞋,还有给太后带了十二坛糟鹅掌,给老主子祝寿来了。”雍正笑道:“如今有了养廉银子,你还穷么?”一边说便向慈宁宫方向走去,却见马齐、方苞、张廷玉都在。年羹尧却躲在宫门口的石狮子后头,似乎不敢出来。恍惚间雍正已忘了他死,冷笑一声说道:“你居然有脸见朕!”

    “主子,”年羹尧蹭出来说道,“我敢指天为誓,造反的事我没有——隆科多他是见证!”雍正不理会他,心里急着去见母亲,似乎怕十四弟允抢先到母亲那儿去讨好儿似的,头也不回说道:“不造反该死也得杀!造反的该不杀朕也不杀!”忽然见太后乌雅氏老态龙钟拄着拐杖出来,却是李德全和允一边一个搀着,颤巍巍站在阶前盯着自己不言语。

    雍正见太后神色不喜,料是允先行一步进了谗言,深悔自己没有和允祉一同赶来。趋跄一步跪下请安,说道:“母亲安心颐和凤体,儿子不肖,但没有对母后不敬之心。您不要听谣言。”

    “谁说你不敬不孝来着?”太后眼望着远处似笑不笑地说道,“那是隆科多的坏水,他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不干你的事!”

    众人“噢”齐声欢叫,所有的人一齐变成了牛鬼蛇神狂呼乱舞,叫道:“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噢啰!”雍正惊恐间,见年羹尧舌头伸得老长,滴着血扑身上来,口中道:“篡位就篡位!你篡位我为什么不能?!”惊回头却是葛世昌,一脑袋白灰又跳又叫张牙舞爪:“你冤杀我——你冤杀我——你还我命——”

    “张五哥!”雍正嘶声大叫,“德楞泰!你们这干侍卫都哪去了?快护驾——打出去,打,打——呸!”……忽然听见弘历的声音道:“皇上!您不要慌,儿臣在此保驾——您醒一醒儿……”

    雍正蓦然间睁开眼,但见窗外日影西下,宫阙明亮,丹墀下张五哥德楞泰挺胸仗剑而立,外间几个小太监垂手侍立,高无庸拿着一大锭墨在砚中磨得橐橐微响,只有弘历在自己身边,父子两个紧紧握着手。至此雍正方明白刚才是南柯一梦。

    “阿玛……您魇着了。”弘历拭泪道,“方才您难受,真吓了儿臣一跳。御医们来把过脉了,只左尺略有点浮滑,万不相干的。您不要胡思乱想,只静摄就好了。”“朕恐怕今天是杀错了人了。葛世昌其实不是死罪……”雍正喟然一叹,“朕这些日子精神绷得太紧了。杀错了人,人家自然要作祟。可为警戒太监,除了叫他们见血,别的也是没法……”

    弘历给雍正去掉了额上的毛巾,摸了摸觉得并不热,问道:“还要毛巾么?”见雍正摇头,弘历轻声安慰道:“父皇杀他千当万该!这事放到圣祖爷手里,他的罪不止杖杀,是要显戮的……别说没杀错,就是真的有点上下参差,自古忠臣冤杀不知凡几,都来找主子讨命,那还成什么世界?您是累的了,儿臣憋了许久,一直想说,好阿玛您求治太切,咱们雍正朝日子长着呢,缓着点您也不至于整日倦得烦躁不安。有道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父皇……你可千万要自己保重啊……”说道便低头垂泪。

    “你不要自疑。”雍正几乎就要说出来“你是皇储”的话,苦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三兄弟里人品学问你都是最好的。孝父敬友爱人有度量,朕就挑剔,除了你这‘从缓’一条朕不取之外,别的也说不上。圣祖爷已经‘弛’过了,朕的事业只能在‘张’上作文章。迟早有一天你明白,叫你管兵是向着你——政务,你已经熟了嘛……朕若没有兵,早就翻了座儿了……”他用温热的手抚着弘历的手心手背,神情忧伤,悠着气说道:“朕……恍惚迷离……闭目就见鬼神……这是不祥之兆,你要心里有个数……”弘历心中又悲酸又喜悦,见小苏拉太监捧上药碗,忙接过喝了一口,品着味儿道:“朱砂重了一点,下一剂减二分朱砂,添二分天麻。甘草也要再加少许——请皇上用药!”见雍正闭目点头,弘历轻轻托起他身子靠在大迎枕上,一匙一匙喂药。沉静中只听一阵衣裳窸窣,引娣已经进来,还有彩云、霞姑几个宫女依次跟着,见有宝亲王亲自喂药,众人默默一蹲身退立一旁。雍正却睁开了眼,问引娣:“三阿哥呢?”

    引娣见雍正容颜憔悴,几个时辰里仿佛老了十年,眼一红已坠下泪来,忙拭泪说道:“三爷去了韵松轩,他说奉旨照常办差……万岁爷,您这是咋的了?……”

    “朕没什么……”雍正的眼睛竟被她哭得一亮,吁气垂脸又道:“朕还要回畅春园,这里住还是太热——你们何必来回奔呢……”引娣见他如此温情,更觉伤感,因道:“园子里宫里都不净,许是什么克撞了。那个贾士芳什么的已经在垂花门外候着,他是有道法师,主子召他进来行行法,恐怕就好了。”弘历见雍正点头,他却素来不喜与黄冠缁流厮混,因赔笑道:“儿子今晚还要见几个人,户部几个司官也要接见。万岁这里现下有人,儿子回去,就便传贾某进来。宫门下钥前儿子再进来给阿玛请安。”雍正摆手道:“去办你的正经事……今儿不要再进来了……”

    弘历出去一时,便见弘昼带着贾士芳进来,贾士芳依旧那套黑衣,头发顶心挽了个髻儿,活似女人粗心梳拢错了头,几个宫女瞧着要笑又不敢。弘昼引着贾士芳在雍正榻前行了礼,笑道:“万岁,我十三叔已经恢复如初,贾某是有点真实手段的。”

    “贾道长,”雍正闪眼看了贾士芳一眼,“朕若见鬼神……你瞧瞧这宫……有什么毛病……”

    贾士芳漫撒一眼,笑道:“建这座宫不知请了多少喇嘛高僧星术羽士来看,至不济的也和贫道本领相埒,不会有什么‘毛病’。方才五爷说了葛世昌的事,入宫时我就留心,果然有他的魂,却没有为祟,是给宫门门神挡了出不去,所以或有妖梦入怀的事。”雍正“嗯”了一声,他想起了方才的梦,喃喃合十说道:“就请士芳在御花园办个道场,清净一下这宫里吧……”

    “道长,”雍正见贾士芳沉吟不语,顿了一下,“朕的大限是不是……”贾士芳扑哧一笑,说道:“皇上,《烧饼歌》里有几句,‘螺角倒吹也无声,点画佳人丝自分。泥鸡啼叫空无口,一上当年心在真。’说的就是皇上这一朝。天定的数虽不可亵,但我观皇上紫气蒸蔚,日未中天,寿祚正长呢,您只管放心!”雍正自他进殿精神便陡地好转,听他这样讲,已是一抖擞身子坐了起来,问道:“那朕的病怎么说也祛不退?”

    贾士芳相着窗外,又看看殿门口,一边回答雍正道:“凡食五谷者孰人无病苦之厄?皇上日理万机劳心最重,二竖自然为害。但今日皇上这病绝非寻常灾厄,乃是有大神通人作法危害!”

    “什么!”

    “有人暗算您。”

    “谁?”

    “不知道。”贾士芳含笑摇头,“我见有怪气贯空而入,所以这么断言。万岁想验证,贫道的真气现在护着你,贫道出殿门,您就会觉得了。”雍正点了点头,贾士芳脚步橐橐退了出去。

    雍正起先还笑,贾士芳一转身他便觉得心头猛地一沉,每一步踏向金砖地的响声,都似空谷传音一样,搅得他一阵心惨头眩,贾士芳转出殿门,雍正已是脸色蜡黄,目光凝滞。乔引娣高无庸几个宫女太监眼见不对,一拥而上到榻前,递水垫腰伏侍个不停。只皇帝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叫贾士芳进来。迟滞片刻,雍正觉得眩晕得眼前发黑,这才吃力地说道:“叫士芳先生进来……”那贾士芳进门向雍正一揖,顷刻之间雍正便爽然若常。因涨红了脸,咬着牙恶狠狠说道:“这是哪个贼子,与朕有这么大仇恨,无君蔑上至于此极!这……这怎么办呢?”

    “是个番僧!”贾士芳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窗外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浓重的云中黑雾翻搅,如烟如霾,压在死气沉沉的紫禁城上。雍正见贾士芳从怀中取出表纸,问道:“你要行法?不要在这殿里,传出去不好。你就守在朕跟前,叫他们在御苑里给你搭法台。”“皇上,我从不上法台行法。我以济世救人为本,不弄那个玄虚。”贾士芳脸上毫无表情,“焚一道表问一问——我还要到民间,总留在皇上跟前怎么成?”说道一晃火折子燃着了那道裱。

    可煞作怪的那道表火苗儿大异寻常,本来轰然一燃就尽的东西,火苗儿一会儿紫红,一会儿幽蓝,飘飘悠悠似明似灭,扑地一声像被谁吹了一口,燃了一半就熄了。

    “孽僧,密宗就那么了不起么?”贾士芳腾地红了脸,已是勃然大怒,转脸对雍正一躬,说道:“您是真命天子,法大不制道,无论如何他伤不了您。贫道也有好生之德,轻易妖孽也只驱逐而已,但这个密宗喇嘛太过不自量力。贫道要除掉他以正天规——除了这个女人——”他指定了引娣,“其余阴人一概退出殿外。皇上,我借您正气,要兴法除害!”

    雍正不知哪来气力,矍然一跃而起,摘下墙上宝剑,问道:“朕怎么助你?”

    “您是万乘至尊。皇上,您想偏了。这些方外之术究竟是雕虫小技,哪能劳驾呢?”贾士芳话虽说得轻松,但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心里也是极度紧张,笑容也显得惨怛:“您安坐龙床,守意定神,冲虚无怖看我作法,全当是看玩艺观剧就是,雷再响,它也是冲我来的,您不要怕。”

    雍正本来凭一股罡气才显得“无畏”,被他这一说倒有点心里发毛,但此时无论如何也要硬挺,因抽身取一部《易经》对引娣道:“你坐对面,朕给你讲《易》。”

    “这最好!”贾士芳一把打散了头上髻儿,把挽髻的木剑拿在手中,咬牙笑着又焚了一道符。火光一闪,那符已经倏地燃尽。贾士芳戟指向天,左手持剑断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咔咯咯……”

    上天好像爆裂了似的一声雷震应声而响,紫禁城都被撼得一颤。哨风狂飙穿殿而过,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便砸落下来,所有殿宇上的琉璃瓦一片山呼海啸价响,天色黯黑得锅底也似。雍正哪里还顾得“讲经”,双手合十只是喃喃诵佛,引娣已被吓得呆若木鸡。

    顷刻雨声稍减,外头永巷里似乎有躲雨太监大呼小叫着跑,一个淋得水鸡儿似的小苏拉太监哗哗淌着水,边跑边叫“太极殿着雷起火,又叫雨浇灭了——”雍正张眼望时索伦已经迎上去“啪”地打了他个满脸花:“滚西厢里去!这会子就是太和殿着火也不能报!”雍正刚松弛了一点,接着又是一个炸雷,就像在养心殿顶炸开一样,震得殿顶藻井簌簌发抖。引娣惊得“妈呀”叫了一声便钻进雍正怀里。雍正一惊之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瞠目望贾士芳时不知他什么时候竟被什么划破了脖子,殷红的血珠子已渗了出来。

    “好孽僧!”贾士芳牙关紧咬,死盯着怒云翻滚的云层,“噌”地从怀中又抽出一道符表,手指蘸血在上边疾书了“太上老君”四个字。此时雷声又紧又密雨又大又急,两个红炭球似的东西一跳一跃在云中时隐时现渐渐近来,贾士芳情急之间,燃火焚符大叫“敕——疾!”顺手将木剑竟隔墙抛了出去,那木剑霎时便消失在霾云之中。贾士芳恶狠狠道:“妖僧,汝已激怒上天,难逃此劫!”

    话音刚落又是接得极紧的两声暴雷,窗上嵌得紧紧的玻璃细脆一响,裂开了一条缝。玻璃照壁前一个太监不知是被击还是被震,一声不响倒了下去。

    “好了。”贾士芳搓了搓手。不知怎的,他的神情变得有点忧郁,对雍正道:“贫道有罪,惊了驾了。”引娣这才发觉自己躲在雍正怀里,羞得一缩身子细步出了暖阁,站在外头只是低头发呆。

    雍正看着外边雨下得平缓,雷声越去越远,长长吐了一口气,脸上已回过颜色,便见德楞泰进来禀:“太监小葵子被雷击死了!”“击死拉出去埋了。”雍正无所谓地说道,又对贾士芳道:“你确是得道真人。朕自觉身上通泰无碍,病已经好了。怎么,你有心事?”

    “贫道的木剑毁了。”贾士芳道,“那是——我的外师所授,丢了毁了,也许我命不久长。”

    “你还有外师?你的正师是谁?”

    “我的本门是龙虎山娄师垣,”贾士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拱着手答道:“他说我聪慧太甚快手破掣,只叫我守关参玄。后来碰到一位老人同在山下打水,就熟了。他给我开了天眼,教我法门神通。其实我所学的外法真功,连本门师父也及不上了。娄师父怕我给山门招祸,叫我还俗了,我说决不为非作歹,只作济世救人的善事,决无上天降灾之理,我自认还是道士。”

    “那个异人是谁?在哪里能找到?”

    贾士芳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找不到的,他是黄石公。”他缓缓跪下叩头道:“那个死头陀尸体在神武门外金水河,请万岁叫人捞出他,好生安葬。并求万岁允准贫道返回江西,用功诵经赎过消愆。”

    雍正大笑,说道:“哪有广行善事反受天谴之理?不就是桃木剑么?朕好生再赐你一柄,给你盖一座观,有事为朝廷效力,无事深藏不露,何来之祸?”

    “万岁爷——”外边有太监失惊打怪喊道,“神武门外头击死个黑头老和尚,掉在河里漂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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