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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黑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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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冬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天,凛冽的寒风猛烈地摧残着坤宁宫中的松柏红梅,还未到入暮十分,天色已阴沉沉地黑压下来,眼看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明珠暗中差人送来的画像几天来一直搁在案几之上,画像上的人约有二十三、四岁,相貌算得上端正,眉目间透着栩栩如生的谄媚,却是延禧宫首领内监——小于子。画像终被揉成了皱巴巴的纸团,朱颜眼波扫过画像,冷冷一哂,手轻轻一扬,纸团呈一道美丽的弧线直飞地毯上的珐琅暖炉,炉子上的银炭烧得正旺,忽地窜出一股子猛烈的火舌,转瞬将纸团吞噬殆尽。

    惠常在身上紧裹着一袭杏黄白狐毛高领斗篷端坐于朱颜下首的暖炕上,手上捧着刚热上的汤婆子,说是端坐,却是窸窸窣窣没个停当,似乎底下的明黄暗纹坐垫上立着寒针。

    朱颜带笑看着她,“瞧你这坐不住的样子。外头雨下了一整天就没断过,天儿冷得很,早间就让安德三传旨免了六宫的晨昏定省,怎么这会子你还顶着雨过来了,也不怕受了风寒。”

    惠常在嘟着粉唇,满脸的不乐意,小脸皱巴巴的,唉声叹气道;“皇后姐姐,我都快闷死了,成日里闷在那承乾宫里,懿嫔又是病怏怏不爱说话的,我和她玩不到一处去,当真无趣死了!入宫前容若哥哥还骗我说宫里头有的都是世间最好的东西,什么吃的呀玩的呀都是最上等的,吃的是比家中好,这便罢了,只是哪儿有什么好玩的呀!还不就是绣绣花儿练练字儿,承乾宫院子里头竟连一架秋千也没有……原来哥哥都是骗人的!”

    朱颜正吩咐宫棠去取些糕点来,闻言不觉好笑道:“你想要秋千还不容易?回头我让安德三找人给你做上一个,就悬在你院中的树上,好让你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坐在上面冻成个圆润的小雪人。”

    惠常在嘴一扁,嗔笑道:“姐姐竟取笑我!”

    朱颜笑笑,待到宫棠将蜜饯糕点呈上,惠常在两只大圆眼即刻发光,如饿狼遇着了肥羊,盯着糕点不放,只差没流下口水来,却愣是生生忍住了,一个也没拿着吃。

    朱颜看在眼里,直憋着笑,揶揄道:“听闻妹妹你只吃甜食,旁的什么也不进嘴儿,怎么,在我这儿装起矜持来了?”

    惠常在千难万难才从蜜饯上别开脸去,丧着一张极其圆润的小脸,嘟嘟囔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胖成这模样儿!我可再不能胖下去了!”

    朱颜禁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道:“以汝之胖,显汝之美,你呀,就是胖成个肉球儿才可爱呢!”

    惠常在被这一取笑,顿时羞急得直跳脚,愤愤道:“姐姐身子纤宜合度,自然没有这等烦忧,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朱颜笑着将荷月酥推到惠常在跟前,挑眉道:“那么饿汉,你到底吃是不吃?”

    香味袭来,惠常在即刻捂住自己的口鼻,又将荷月酥往远处挪走,气急败坏道:“不吃!”

    朱颜摊手,“啧”了一声,悠然道:“不吃便不吃咯,你可真是应了一句话儿。”

    惠常在死也不去看那桌上的蜜饯糕点,瞪大了一双杏眼盯着朱颜:“什么话儿?”

    朱颜捻起一块荷月酥放入口中,特意吃出了声响,好笑道:“天将降曼妙身姿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饿其体肤,饿其体肤……”

    惠常在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顿时更是又气又羞,索性赌气撂下狠话:“我才不饿!我还能再饿上三天!我就不信减不去身上这一身儿累赘了!”

    朱颜闻言,可不敢再取笑她,忙命人将吃食撤下,温声道:“可不能如此由着性子胡来。你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儿,可适当清减些,不吃东西可万万不成,你若是觉得吃甜食容易发胖,便不吃甜食,多吃些瓜果蔬菜。”

    惠常在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直勾勾地随着蜜饯甜食而去,只差没将眼珠子瞪出来,满面不情不愿。

    朱颜忍住笑意,伸手往她圆润的脸蛋上狠狠捏了一把,心中越是喜欢眼前这个小少女,眼中带着十分的宠溺:“看看你这一脸的馋相,活脱脱就是一饿死鬼投的胎!行啦,别看了,我让小厨房给你新做一种不易发胖的甜糕就是了。”

    惠常在即刻跳了起来,抓住朱颜的手不放,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满面欢喜:“当真?可是但凡甜糕不都是容易叫人长胖的么?”

    朱颜挑了挑眉,神色中难得露出得意之色:“这你可不知了吧?吃食当中的门道可多了去了,中医道,朝朝盐水,晚晚蜜汤。盐水我便不与你说道了,我同你说说这蜜糖的好处,吃得好不如吃得妙,这蜜糖味甘性平,不仅有延年益寿之效,亦能滋阴养颜,与饴糖砂糖不同,蜜糖吃了不会发胖,以蜜糖替代饴糖砂糖做成的糕点不仅更清甜可口,最要紧的是有益无害,可不正合你意?”

    “合意合意!再合意不过了!”惠常在即刻两眼发光,灼灼的目色几要将人融化了去,当下扯着朱颜的袖子央求起来:“姐姐,您即刻吩咐小厨房新做蜜糖糕可好?”

    朱颜只好满口应承着,当即便命人取来笔墨,细细写下糕点的新做法,交给了安德三,“你即刻命小厨房按这法子做起来。”

    安德三双手接过纸张,透亮的眸光在白纸黑字上停留好一会子,眼中有丝疑虑一闪而过,抬起头时,恭敬的微笑恰到好处:“奴才省得了,只是不知小厨房中可有这些个食材,恐怕得费些时辰。”

    惠常在忙道:“无妨无妨!我等得,多久都等得!”

    安德三和朱颜相视一笑,便跪安办事去了。方才在朱颜写字的时候,惠常在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嘴里不断念叨着那糕点的名字:“琼脂糕,琼脂糕……听这名儿便觉十分美味!必定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佳品!”

    朱颜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惠常在圆滚滚的脸颊,笑斥道:“行了,小吃货,赶紧擦擦你嘴角的口水吧!”

    “什么货?”惠常在乍听这话,顿觉一头雾水,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望着朱颜,一面以袖角胡乱揩了揩嘴角。

    朱颜自觉失言,只是在惠常在面前并未在意,微微一笑转了话锋:“我听闻懿嫔自受封入主承乾宫后便染了病,太医回禀说是不眠症,体虚多梦导致心神恍惚,也不是娘胎带来的病,否则是断然不会让她进宫为妃,太医院的药是一幅幅地下着,却是收效甚微,好好儿的一个人就这么一日日憔悴下去,皇上着急,就连太后和太皇太后亦颇有注目,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如今除了你和懿嫔,所有新入宫的妃嫔均已侍过寝,你是年纪太小,还是个黄毛丫头,懿嫔这一病竟也生生耽误了。”

    惠常满不在乎道:“侍不侍寝的有什么关系?我看这样就挺好。宫里的日子虽漫长又无趣,有皇上哥哥和皇后姐姐疼着,倒也还能开心过下去。”

    朱颜笑意愈深,温柔的嗓音中不自觉已满满是宠溺:“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片子!你这么想人家懿嫔可不见得是这么想,毕竟身为皇妃……”眸光如闪电般一暗又恢复清幽,“总不能一辈子不侍寝,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这么老死宫中。”

    惠常在却也不是个全然不懂的,毕竟负责教引新妃的大宫女自然是会点明一切。她听着竟也发了会痴,末了,呆呆问道:“姐姐,可是我只当皇上是哥哥,和我的亲哥哥是一样儿的,和容若哥哥也是一样儿的,我又怎能将哥哥当成夫君?”

    朱颜愣住,温婉的笑容生生僵在了苍白的脸上,眼角一颗朱红欲滴的坠泪痣因此显得有些凄美。这一怔愣也只是转眼的一瞬,便也从容笑开了:“你还小,自是不懂的,待你长成了,不明白的自然而然便会明白了。行了,且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吃你的点心吧,待过几日天气转好,我便带你去御花园中透透气儿。”

    惠常在清脆应着,正笑得欢乐,外头棉帘子忽然掀开,却是圆月:“皇后主子,平嫔给您请安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平嫔?”朱颜眉眼稍抬,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寻味,“好些天不曾正儿八经见过她了,她不是一味躲着本宫吗?怎么这会子挑这天气来。她是你的旧主,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提及旧主,圆月身子倏地一缩,谨小慎微回道:“平嫔只是问主子安好,再有就是向奴才打听颜贵人失踪一事,奴才只一味回说不明内情。”

    颜贵人失踪已有七日,偌大的宫中饶是再难找寻却也不可能在倾尽人力之后还遍寻不着。玄烨起初还上心,过了第三天便也不再过问,只是不再频繁踏足钟粹宫,倒是后宫流言四起,小福子及当晚寻人的一众太监宫女于莲池畔见鬼的事情不意间传出,纵然玄烨因此动了怒,罚了小福子,但到底还是难以掩住悠悠众口。常答应化身厉鬼,冤魂索命的谣言四起,拦也拦不住,朱颜因此颇为伤神。

    朱颜颔首,微显不耐之色,道:“你去回了她,便说本宫倦得很,就不见她了。雨天路滑,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让她赶紧回宫去吧。”

    圆月回道:“是,奴才省得了。”

    待圆月掀帘出去后,惠常在才低声小心翼翼问道:“皇后姐姐,颜姐姐是不是偷偷逃出宫去了?”

    朱颜摇摇头:“若真是这样还好,怕只怕你以后再也见不着活生生的她了……”话及此,见惠常在面色微白,生怕吓着未经人事的她,忙的住了嘴,改道,“你如今涉世未深,我虽不愿你沾染宫里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儿,总有一日你却也必然会深谙其道,不再年少无知。眼下我只送你一句话:多听多看,少言少语,敛尽锋芒。”

    惠常在搭过贴身宫女挽袖的手,起身正正经经行了蹲儿安礼,少女之声清脆悦耳:“容惠多谢皇后娘娘悉心教诲,容惠当谨记于心,不负娘娘一番心意。”

    朱颜满意颔首,虚扶一把,笑道:“快起来回座吧,这正经的样子还真是不像你了。”

    “姐姐就是爱笑话人!”惠常在咯咯笑着,发云间的浅粉绒花掩映着她明媚的笑靥,一时竟有满室逢春之感,拂去不少朱颜心中满溢的阴郁,却又因此想到平嫔以往也是这番天真模样,不免又失色不少。

    外头雨势渐弱,慢慢地没了哗哗的声音,只余下毛毛细雨,寒意丝毫未减。未几,几点雪花零零散散飘下,轻盈如梨花洒落,渐渐地寒风愈吹愈烈,雪愈织愈密,仿佛一张巨大白网铺天盖地罩下,不过顷刻的功夫,红墙金瓦皆失了本色。

    平嫔面色阴郁,踩着细碎而匆匆的步子踏出坤宁门,口中兀自气吁吁小声谩骂着:“你瞧见没?圆月那贱婢竟也敢给本宫脸色看!一问三不知,倒是守口如瓶得很,皇后还真是会调教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把本宫的人收为己用了,端的是厉害!”

    凝萃嘴角噙了抹几不可见的讽笑:“娘娘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可不值当。如今圆月是坤宁宫掌事儿的,攀了皇后这样的高枝儿哪还会再惦记着您这位旧主?依奴才看,皇后摆明了是不愿见您,是分明与娘娘您生分了,娘娘往后少了皇后这位亲姐的庇佑,前头的路怕是不好走了呢。”

    平嫔疾走的步子忽然顿住,后背险些撞上凝萃手中的湘妃竹伞,尚且稚嫩如水的少女面容此刻阴沉可怖,“本宫岂会不知她是有意拒我于门外?身为亲姐,她又何时真正为本宫做些什么?自小她有的一切本宫都只有瞪眼看着的份儿,入了宫更是如此!从来不论是物还是人,她占有的都是最好的!而本宫呢?本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凝萃一手撑伞一手紧紧扶着平嫔,心中畅意地感受着自手中传来的簌簌抖动,嘴上只柔声劝道:“娘娘小点儿声,当心隔墙有耳!”

    平嫔仰脸,吸了口凉气将眼中的热泪逼回,一面缓缓朝前走一面哑声道:“本宫怕什么?顶多就是个死。皇上已许久不曾给过本宫好脸色了,纵然本宫百般讨好……纵是晋了嫔位又如何?冷冷清清的延禧宫和冷宫又有什么区别?”

    凝萃冷眸似冰隐在一片深邃乌黑之中,“娘娘切莫这般消沉,近日皇上赏了娘娘好些个东西呢,可见皇上心中还是有娘娘的。”

    平嫔冷冷一笑,牵动着发鬓上冰凉的景泰蓝点翠鎏金蝶恋花步摇,“那是托了慧妃的福,本宫这么没日没夜地伺候着她,低贱如奴才,皇上可都看在眼里呢!”

    凝萃道:“皇上膝下子嗣尚少,慧妃这一胎皇上看重得很,来日若是个阿哥,慧妃定会恩宠愈加,届时指不定能与皇后平分秋色呢。”

    平嫔冷嗤一声,不置可否:“与皇后平分秋色?那是痴人做梦。且不说她这可怜的孩子能否生得下,就说说咱们这位皇上,皇上的心啊本宫最是明了,就连本宫这张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都未能分去皇后半分的宠爱,遑论旁人了。”话至此,银牙吃恨暗咬,“你道慧妃为何能得宠至此?除却她身后的家世,不过是因为她有着一个好闺名罢了,日后她若是知道了,只怕要伤心死,因名而得宠,想想当真是可笑之极。”

    凝萃怔了怔,慧妃名讳有何古怪她并未在意,心中只狐疑那句“她这可怜的孩子能否生下”,这么想着主仆二人已行至长街拐角处,一个不留神险些与疾步而来的内监撞到了一处。

    平嫔心中正是不忿,恰逢此刻便是惹火之时,她正要发作却见三名内监为首之人是安德三,只得忍住大骂,压不下的薄怒闷声低喝道:“本宫道是哪里来的冒失鬼,却原来是安公公,如此行色慌张,这是怎么了?”

    安德三确是面带一丝慌急,见是平嫔,只得领了身后两名内监打了个千儿,“平嫔娘娘安好。奴才不意间冲撞了娘娘,原是事出紧急,赶着回禀皇后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平嫔眉心一跳,急道:“莫非……是找着颜贵人了?”

    安德三回道:“娘娘料事如神,奴才不便多说,一切还得回禀了皇后娘娘再做打算,请容奴才先行告退。”言毕不等平嫔开口,已匆匆领了两名内监往坤宁宫而去。

    平嫔此时已没有心思去怪责安德三的无礼,嘴角漫出一朵如暗夜蔷薇的笑花,“等了这么多天,好戏终究是来了。走吧,咱们去咸福宫给昭妃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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