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爱笔楼]
http://www.ibiquzw.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时间仍在流逝。
他的时间，却静止了。
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耳边的风声，或是幻境中的风景，他身处其中，却仿佛被抛弃。
双眸，只能看到虚幻的雨樱怀抱中，抱着的那个——皱巴巴的，眉眼却和他非常相似的肉团。
不同之处，只有他们的牙和眼睛。
他的瞳孔，是夜般漆黑。
那孩子的眸子，却如青竹般碧绿，烁着别样的光辉。
他的牙齿，和常人无异。
那孩子的牙齿，却是尖锐非常。
但是他无比肯定，这一切虽是幻境，却非虚假，那婴儿也绝对不会是其他人——正是他自己。
因为，他能够嗅到，幼小生命与自己身上相同的气息，甚至能够听到心脏同频的鼓动。
他也瞬间恍然了，他为什么会觉得白茜的脸在哪里看到过却想不起。
那是骨肉亲情的天然亲近感。
那是，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却从来未曾真正看清，或是醒来后被忘记的容颜。
不会错的。
雨樱并没有欺骗我什么，只是想让我用我的眼去见证实情。
“我，是那个女妖——我是白茜的儿子。”他失神地低语：“我，已经知道了。我，应该知道的。”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另一个自己——那小小的婴儿的手，却只是握了个实心的拳头。
触不到。
奇妙的是，他却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暖暖的，热热的，从掌心开始，在全身蔓延开来。
断掉的手腕，重新长了出来，双臂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眼眸和牙根，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用指尖触摸着自己的牙齿，发觉它们变得极其锋利。
眼睛的痛感与不适消失时，不用说，一定是已变成了夜狼的深绿了罢。
“我……”他盯着手掌心：“我……原来……”
破军，幻境中，过去的那个破军开了口，将失神的他拉了回来。
他听到破军说道：“前儿各妖族都到狼森来向咱们讨要说法，白茜大人还真是给咱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呢——”他停顿一下，轻声道：“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狼族的司乐。又是被人所欺骗，到底也算不上有多大的罪……孩子是无辜的……”
雨樱摇晃着臂弯中的小孩子，轻声笑道：“你不用多说，我有分寸的。我堂堂狼族还怕那些来找茬的垃圾？我最近正愁没事可做，白茜正好给我找了点乐子——非但没有罪过，反而有功劳呢。”
“您能这样想、这样说是最好的——我也不用担心收拾掉不自量力寻衅滋事的家伙，会受到您的责罚。”破军攥紧了刀柄，低声道。
“乱想什么呢？哪怕破军宝贝主动去惹麻烦，我也不会惩戒你，而是会想办法给你善后的。更别说这些不要命的主动送上门的白痴。你把他们弄残了，全砍了都没关系——管它会发生什么，天塌下来有我替你顶着，我不信他们还能怎的？”雨樱冷笑，抬起的眸子中满溢着修罗般诸事不惧的霸道：“我的家人，我的族人的对与错除了我，谁也不能论定。”
“樱姊不愧是我最敬佩、最喜欢、最爱的生灵，一言一行，都让我极为痴迷。”破军木偶般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柔软而温暖的表情，低头抚弄着小孩的鼻子：“白茜大人的孩子，您是要把他带回狼森吗？”
“要是可以的话，我确实也想让他在狼族长大。”雨樱唉声道：“可惜白茜这傻孩子，却不大想让我这样做呢……”
“白茜大人的意思是……”
“她对我说，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他能在人族长大，在他父亲身边长大。她妖的身份，让她丢掉了性命，最终也磨平了浮生对她的爱情。如果她不是妖的话，结果就会不同了。如想让她的孩子避却身份会被歧视的悲剧，果然还是让他在人间长大比较好罢。”
破军“嘁”了一声，不满地道：“这孩子是个半妖，就算有一半的人族血统，就能融入人族了吗？别的不说，就说他那双绿眼，那口尖锐的牙齿，扔到人族中间，不是干等受到歧视欺凌吗？反倒是在咱们狼族不会有谁说三道四，可以平顺地长大——白茜大人怎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难不成脑子里装的不是脑浆而是浆糊吗？”
“你也不用那样大的反应啊。白茜许是痴傻了点，哪怕被他骗，因为他送了命，也不肯怪罪他，反而把责任归于自己的身份上。尘世苍茫，生生死死，爱恨纠葛，有几人能看透，有几人能放下？就算是能够毫不顾忌地拿起，潇洒地放弃，谁又能否认实际上薄情，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在逃避自己的内心？”雨樱低声：“我们只有权利不接受他人的思想与做法，却没有权利去否认。”
“难道以这种破理由，您就要由着白茜大人的任性，把刚出生的小生命推到万劫不复的路上去吗？您知不知道，被他人排斥，孤零零的一个，是很寂寞也很难受的事情？”破军的言语似乎证明他的内心有些许激动，但是从他的表情与语调中，却什么都听不出来。
雨樱嫣然浅笑，陷进两窝深深的小坑：“呐，破军宝贝，明明从小不点到现在，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当然也没什么机会被凌虐。可是听你的话，却活像是受过多少折磨，有过多少悲惨的经历似的呢。”
破军肩膀颤抖了一下，语声平静地道：“我是没亲身经历过，但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看了那么多，听了那么多，也多少会有些感触。”
雨樱愣了愣，轻声道：“如果当年你飞升成仙，是否观念就会被改变？”
“您弄错了因果关系。我不是因为没有飞升成仙，才有这样的观念。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认为那是无聊的，自己找不自在的行径，才不会去做神仙。”破军冷淡地回应道。
“咦？”修心诧异道：“有机会飞升成仙，却放弃了？这究竟……得是多么高的修为……”
“修为高的不是我，是樱姊。”破军道，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时，把他惊得一哆嗦，才想起来真正的破军，并不是在他眼前，而是在他的背后。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其实樱姊的修为，本来早就够飞升成仙——不，更确切点说她把法力渡化，足够两个地界之灵修为仙身的。不过她是自己放弃了，我则是拒绝了她要渡给我的修为——这么个放弃法。”
足够两个地界之灵化为仙魂的……灵力么……
即使亲眼见到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同时封住一整个怀萝谷拔尖弟子的行动，亲自体会到了她的恐怖，知道她的实力远非他们可比，也没想过她竟会到了这般境界。
“啊啊，真不愧是我雨樱的宝贝儿子。内里的东西，和我出奇相近。”
即使话语都流露出强烈感情，声音也听不出太多区别的破军，霎时就变了脸色。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修心都听到了咬牙的声音。
雨樱不知是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愉快，还是装傻充愣，把孩子举到眼睛瞪得滚圆的破军脸前，笑眯眯却极为生硬地岔话道：“长得和白茜真像，我都有些许舍不得了。”她很刻意地做出为难的表情：“但想让他复归人境，毕竟是她的遗愿，我没法子做到对死者不敬，让她难以安心啊。”
“死都死了，一旦转世，什么事都记不得了，又哪里会想起前世做过多少无理取闹的事情，提过多么不合情理的请求。”破军之前本是帮着白茜说话，表情冷淡，此时却满脸愤怒，没好气起来。
雨樱撇撇嘴，像母亲看着耍脾气的小孩，虽也有些不悦，却也无法深说的无可奈何。
“你说的是。”雨樱那副表情仅有一瞬，就恢复如常：“可凡事都是有万一的，万一她转世时，褪忆曲听得不全，记忆没有被收在葬忆花之中，来找我却发现我并没有实现她的遗愿，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倒是不怕她怪我恨我，我从来不怕任何人怨我恨我——我仅仅是不想让真心相信我的人伤心失望，仅此而已。”
“就算那样，她什么都没有忘却——但也许当她看到她儿子不幸的人生，明明是自己的失误，也会怪罪到您头上来。”破军皱眉。
“无所谓。我说过，我不怕被怪罪——却不想让自己后悔。遵循了她的意志，结果好坏，悲喜是她的事。自作主张，也许是我无法原谅自己。”雨樱纤细的手指，按在幼孩的眉心。
破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樱姊？！你……？！”
“没关系。”雨樱拨开破军的手臂，一层屏障在他们间立起。破军扭曲着脸孔，雨樱不曾顾及，轻吟着咒法。
随着她的咒法，婴儿妖族的特征，全部消失了。
雨樱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微笑着喃喃：“这样，也许……你就能够按照你母亲的意志，做个平凡的——人了吧……”
屏障破碎，她整个人向后倒去。修心看不见，却分明感受到身后隐匿的身形，和虚幻的破军一样，朝她冲了过去。
“樱姊？樱姊你怎么样，要不要紧？”两道声音叠在一起。
“我没事。倒是被你摇得有些头晕。”
破军立刻不再摇晃手臂，眉宇仍是化不开的忧虑。
不是亲眼见到，修心根本不会相信，棱角冷峻的破军会有那样的神情。
“能不能拜托我的破军宝贝一件事？”她有些虚弱地道。
那样子，活像是想要托付些什么。
“喂……樱姊……”破军急得像快要哭出来：“能不能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啊？我……我害怕……你别……”
雨樱怔怔，随即“噗哧”一声笑出来：“唉唉，破军宝贝，你想哪去了。虽然我法力消耗得有点多，但只是有点累罢了，还不至于这种程度就得交待后事了——只是很平常地想要拜托你一件事罢了。”
“您……您说……我听着……”他的疑虑显然并没有被打消，声音还是有点点的发抖。
“你现在去把孩子丢在怀萝谷附近——最好想个办法，让他正好能被‘浮舟’捡到。然后给他安排个即便有人去查，也能查到的干干净净的身份……”
“我去做这些，那您呢？”
“我已经传音给狼森，让他们来接我了。”
“不行，我不放心……”破军想要拒绝，雨樱瞪了瞪眼睛，就把他噎了回去，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直到等到了来接应的狼妖，才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去。
他看到自己，在破军的谋策下，就这样被生父毫无自知地捡了回去，收做了弟子。
幻境的颜色，在这时，变得黯淡。
他无端地有些发冷，仰头，才发觉自己再度回到了阴云密布，下着血雨的天空下。
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那忽然转变的晴空翠海，想必也是雨樱的幻术吧。从他们感觉到雨过天晴时，其实就已经被雨樱攥在手心里，只是以他们浅薄的法力，谁也意识不到而已。
在他眼前，樱花缠络的茧破碎开来，露出了他再熟悉不过——“浮舟”苍老的脸孔。
他一句话还未出口，浮舟，也许该叫做浮生，瞪着赤红的眸：“原来——你竟然是——我以为死掉的那个孽种！”
啊啊，原来——他也看到了么。
他在把他，叫做孽种呢。
“白茜……不，娘亲其实是真心喜欢你的啊。”他的声音，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遥远。
一柄长剑，在他的头顶，落了下来。
他赤手抓住了长剑，呆呆地唤了声：“爹，为什么呢——”
“妖物，是没有权利叫我爹的。”
“那么——师傅呢——”
“你，已经不再是我怀萝谷的弟子了。”他决绝地道。
他环顾四周，那些淡漠的眼瞳，无疑不在告诉他——在他身世被揭开的那一刻，无论他们相处了多久，已然被孤立。
是……这样啊……
他从来不知道，他愚蠢到了这个地步，一厢情愿的感情，在完全没有意识到时，牵绊已被斩断。
这样的话……
利爪在他的指尖生出，他不受控制地，朝着面前的男人的心口抓去。
但在那之前，浮舟的身躯已溅出了血，溅得他满面都是。
“你做出了选择。很好，让我很满意。只要你有这份觉悟就够了。”破军将刀收在鞘中：“而弑父的不仁不义，以樱姊的意思，还是不该让你承受。”
目光流转，那些对他露出不善眼神的同门，也都如破布偶般，倒了下去。
“他们……”
“他们已被虚妄夺去了生命——”雨樱叹了声：“真可惜啊，没想到这么大的门派，竟一个人都没能从我的幻境中逃出去——真不知道都收了些什么渣滓。”
数条生命消失，她仿若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没什么奇怪的——她本来就是那种，能够笑着杀人的类型吧。
令他惊讶的是，他也没有太多的悲伤，而是被空虚填满了。
“说真的，有妖族告诉我，怀萝谷出了个棘手的存在，我还没想到就是你呢。若不是流着狼血的你，本来我是懒得管这闲事的。正因为我察觉到了你的身份，才会想要将计就计，一不做二不休把怀萝谷逼入绝境的。”雨樱拍着修心的肩膀：“你会不会很讨厌我这种自我的，完全不考虑你感受的做法？”
“并不讨厌。”
他真的不讨厌，只是在一瞬间，相信的东西，都崩塌时，他觉得自己也要垮了。
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死了。
尤其在听到雨樱说出“之所以那些妖总是能够被你吸引——大概是缘于，你身上散不去的妖的气味，让他们倍感亲切吧”这句话，他的胃里泛起了一股酸苦的味道。
难受。
想要吐出来。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呢？
“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你也害死了许多的同族——人也好，妖也好，他们是因你而死的。”雨樱冷冰冰道：“你应该赎罪。”
“死……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可能了。
因为，死，在各种意义上是最容易的解脱。
她果然是摇头否定。
“我只问你一次，不会逼你——”雨樱淡然：“虽然从来没有在狼族生活过，现在是否还愿意为我们做一份贡献？”
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他不知道答案，却点了点头。
“也不是很难办的事情。我想让你成为怀萝谷的谷主，再收一群新弟子，以你特殊的身份，教他们与你过去所接受的，完全不同的观念。那么，死去的妖与人，都可以看作是光荣的牺牲了。”雨樱的睫毛忽闪忽闪：“同意吗？”
后脊凉冰冰的，他的感觉却变得迟钝，完全感受不到。
不过，她的话，听起来如此的诱惑，如此对他的心思。
“好啊。”
雨樱倏然抬眸，璀然一笑。
他也僵硬地笑了笑。
他一点也不知道，她是朝着破军笑的。
会心的一笑。
也不知道，在他拒绝的瞬间，就会被破军斩成两半。
但既然，他发自内心地应了下来，这些，都变得没有意义。
接下了长长的，写得密密麻麻的卷轴。
都是计划好的，想要利用我的吧。
他的感觉变得淡泊，思索变得迟钝，还是意识到了这点。
但既然在哪边，都是被利用——说不定，被她利用，说不定是最好的。
他跪在泥泞中，连雨樱和破军是何时消失的，都不知道。
在被雨水淋透后，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踏过数具逐渐融化的死尸，孤独地，朝着熟悉又不再熟悉的，怀萝谷的方向前行。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