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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沉默了片刻，“噗”地笑出声来：“你这笑话讲得不错。”
“你看我像是在讲笑话的样子么？”
嘉晨说话时，抚摸着膝盖的手指已捏着一个针尾，与对待凝魄时的温柔全然不同，恶狠狠地一拔——毒针便和着一注黑血与他的躯体分离。他疼得呲牙咧嘴，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面无表情乃讲笑话的最高境界，剧痛加身而不语乃忍耐的最高境界。”芷的脸一旦被药炉之火映照，缭绕于袅袅药香雾中，便会显得异常圣洁，和善到不可思议，连语调都会转为温和：“想不到你冥术虽然不行，但其他方面的修行还算极好的。”
“我大概是很能忍耐不错，却并没有多高的境界。”嘉晨已经将一条腿上的银针拔净，扭曲着脸孔，又用沾满血污的手除却另一边的毒针：“大哥被关起来时，为了不让连心蛊的毒前涉到我们这些弟兄的感知，可是自己引吸了所有痛楚。和他比，我还差得远呢。”
“不，你的忍耐力，在大多数普通生灵中，已是上上乘。至于心木——”芷轻轻道：“他那份隐忍和他对规矩的执着一般，早已超过了正常限界，实在不能将他放在比较之列。”
“想不到为我大哥沦落做出莫大贡献的你，竟然也会认可他是特别的。”
“他本来也是特别的——就算我嘴硬不肯承认这事实，无法否定我的心烙印下的印象。何况现在他又是……”芷说到这，突然皱了皱眉，做作地咳嗽了两声，转了话头：“不然我当初何必冒那么大险和苍默他们合作想尽办法磋磨他？虽说想找些好点的试药人、害怕他会将我的罪行揭发出来在原因中都占了很大比重，但仅为了这两桩的话，我也实在是太恶劣了。”
“你本来也很恶劣。每每想到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恨得牙根直痒痒。”嘉晨松开了掌心，黑红的针散落满地：“若非我的实力实在不济——没受伤的时候都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早就冲上去将你撕成碎片了，哪里还有耐心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
“没错，自己厌恶的家伙就在自己眼前，明明胸臆中填满了复杂的感情，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奈何他却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实力——如果不是不要命的莽夫，非要将自己的感情直白地表露出来，便只能强忍着恶心，无可奈何地强作欢颜。这种感情，实在说不得算是愉快。”
嘉晨的眸子中闪现出一抹不解其意的困惑，芷斜睨到了他之茫然，很古怪地露出了一抹——类似是赞许的表情，道：“虽然有凝魄大人的法力圈着你，我读你的心念也不易，但我大概能够猜得出——你一定想要问我，你大哥未做太多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众魂一逮到机会，就将他扳倒，甚至还落井下石，全然不顾念他曾经的好？”
嘉晨眨了眨眼。
“太过引人注目，本身就是吸引仇恨的源头，如这鸡群之鹤再加添上软硬不吃，自由思量的傲气，那就没有什么比那优秀更能称为深重的孽罪了——被强者俯视时那份压迫感，逐渐转化为嫉妒，再由嫉妒上升为杀意。处在嫉妒与杀念的正中，他要是能得好那才真叫奇怪。”芷向火中撒把亮晶晶的粉末，继续道：“这么一说起来，自尊心这玩意还真是有趣。像你这样没有什么能力的家伙的自尊心，会被看作是好面子死撑，极容易遭到嘲讽侮辱。而如过去的心木一般强大的魂灵所拥有的自尊心，却会被当成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惹人嫌恶。可若是像我和赤焰似的，只要为了利益，就能完完全全抛弃自尊，也会被骂作是不择手段——”
嘉晨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这还真是……嗯……还真是麻烦……”
“你刚才犹豫了一下，难不成是想要问我究竟该怎么样才能立足于世，但是索思了一番，想起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像我请教也定然不会说出让你觉得悦耳的话，又把话咽下去了吧？”
他的一双柳叶目瞪得老大，一言不发，就那样盯着芷。
芷被他的目光覆着，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自在，淡然地扇着炉火，轻嗅着药雾的气味。
离魂殿内一时寂静，只剩了“哗哗”地流水声和煎药罐内的药液撞击盖子的声音。
将气氛凝结住的嘉晨，又率先打破了冰冻。
“读心的药，服下后也只能读比自己法力更弱者之想法，整个九冥也不见得有几个比我的法力还要低微的——我吃了，纯粹就是浪费。”他低叹了声，顿了顿又道：“你的法力虽不低，但以你这察言观色之能，分明用不着借助药力也犹如钻入他人心中窥听般，倒也是种浪费呢。”
“如果我不够诚实，再稍稍奸猾点，顺着你抛下的绳子向上爬，怕你更会认为我也是那种看眼神就能窥知他人思绪的类型了。”芷露出和他那张脸意外地很相衬的温和笑容：“可事实并非如此，我察言观色就是个三流水平，还仅限于那些诚挚的真君子——毕竟我是个多疑多心的小人，而真君子却往往行得正站得直，不矫揉造作，单纯好懂。比如你——我方才不过丢出个对你心内想法的猜测，并没有十成把握契合你的想法，你却傻傻地用言语佐证肯定了我的话。”
嘉晨一时无语，秀致的面庞浮现出浅淡的懊悔——似是经过芷的提醒后，他蓦地发觉了刚才无意识的话暴露了什么东西。
“世间之魂，固然需要为了应对种种情况而戴上假面，隐藏情感——正如心木所期待的药物的效果，但像你这样，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首先来说，活着连心思都要禁锢，表情都要刻意流露，未免太过无趣太过辛苦。”芷停顿一下，眼珠微斜，漆色之瞳竟无端平添了深不见底之相，嘴角扬起冷峻的笑意，让他浑身上下都环绕着莫名的寒凉气：“还有即是，一旦有一日，你的心境成长了，萦绕在他人脑海的你不谙世事的模样将会成为你最有利的武器——因为你的敌人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事实时，你已然有所改变，对他们来说，便再称不上是知彼。误判形势，轻视敌人，就很容易走向失败之渊。”
嘉晨愣愣，咬了咬牙根，深吸了一大口气，才重新摆出那张呆呆的，听不懂他人话的迟钝样子来。
“但面对我，都有几次显出破绽来，还是再磨砺些时日更稳妥些——不过一块洁净的白布这么点时日就染上了强烈的色彩，确实很不错了。想当日我被手把手教时，可费了我师傅好大一番功夫，最后还得加上辅助的药物和他的术式，才能勉勉强强应付着瞒过诸魂的眼——哈，是时候将火焰熄灭了。你瞧瞧我被药烟熏得都有点糊涂，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芷说着，将扇在向地上轻轻一抛，随着扇子的落地消失，药罐的盖子飞了起来，落在了一侧，炉火也随之熄灭。
他站了起，双手一拢，一只瓷碗便被他的掌心托起。随轻轻的一声口哨，药汁旋入瓷碗中。当他端着满满的一碗药转过身时，瞳孔中倒映的景象又让他转了回去。
“我是个曾伤害过对你重要的生灵的家伙，想必你对我不是特别信任，无论是因你的身份还是你我间的过节，如果由我去给凝魄大人喂药的话，你十之八九是会不高兴的罢。”
嘉晨扯了扯嘴角。
“这表情真有意思。”芷指着他笑嘻嘻地道：“我真的那样做了，想必你会露出更有趣的神色来吧？”
嘉晨的牙齿格格直响，悚然笑道：“你试一试。”
“我才不要呐。我不害怕你，却怕凝魄大人——她要是醒了，看到我暧昧地坐在她身边，你满脸委屈的表情，不得把我扔进水里泡上几个时辰啊？”芷走近嘉晨，蹲了下去：“想来想去，我还是先把你的伤疗愈好了，你自个去照顾凝魄大人为佳。”
芷按在他的伤口上，半闭着眼，嘴唇刚动了动，又睁了开：“我和你梁子这样深，给你疗伤，你都不反抗一下，说用不着我之类的么？”
“啊……”嘉晨心下一惊，但立刻镇定地回应道：“我没力气和你吵架，更没力气震开你。而且比起躺在地上，干看你调戏凝魄大人，让你治伤实在没什么。”
“啊对了，我险些忘记你虽然很在乎自己脸面，却更在乎敬者的心情——因失控的心木一句命令，一向宁死不屈的你甚至能跪在地上舔污水来着。看来现在凝魄大人也在你的魂魄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芷动作极轻地挤出残留的毒淤：“如果有一天，他和她发生了冲突，你会选哪一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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