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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爵色凌遥 > 第357章 匆匆别去谊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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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刚刚说什么?”心木黯淡的声音蓦的提高了,无神的眸子中添了分不可置信。

    “没有听懂么?”帝沙冷冷笑着,一把从他的腰间扯下了花纹精致,刻有“冥宫军师心木”字样的玉佩,手心一握,碎裂成粉灰,同时将卷轴展开举在他的眼前:“你——心木,你已经不再是军师了。从今以后,你只是不过冥界最下贱的一个普通的四阶冥族而已。”

    心木将卷轴接过,眸光闪烁不定,只定定地盯着冰蓝的卷轴上漆黑的字。

    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看着。

    “即日,贬军师心木为四阶冥族。若无王君授意,再不可踏入冥宫一步,亦不再有机面见冥王,睹视轴卷刻,便为生效时。”

    血色的纹章在末尾处红得刺眼。

    那是示意冥王威严的纹章。用血涂抹于玺,印在旨意末尾,意欲为“永不转念,永不言悔。”

    若只是白纸黑字,尚有商量的余地,一旦鲜血之痕刻印,便再无求情机会。

    轴卷散出一缕光芒,在心木的腰间缠络,凝成一块简洁的,再无任何衔名,也无华美雕饰,仅仅只有他名字的,几乎称不上是玉的泛浅碧色的小石头。

    看到了新的随身之物的一瞬间,他的眼骤然亮了起来,尽管身份之佩的呈色如此低劣暗沉,但他微微眯起如夜的柳目却泛着浅浅的绿光,更胜世间无数最碧翠的玉影绚烂。

    他的嘴角也勾了起来,许久不见的笑颜浮现在了他清朗俊逸的面庞。

    过往的心木,原是个严肃的人,冷峻鲜有表情的面容最多不过是唇角上扬。现在的心木,受到了太多的打击刺激,变得低沉而阴郁,更鲜见他露出欢喜。

    他现在他听到了被削位的消息时,却笑得很开心,那副模样看起来,竟像是遇到了什么从天而降的喜事。

    “失去了地位却还如此开怀,看来他真已疯至无可救药,连最起码的上进护佑之心都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心木显然听到了这议论,一排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上进之心?那种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初初,我不过是为了忠于君王,维系冥界的秩序,守护三界的平和,而对自己得到了这个地位而欢欣。可是现在,那所有的意义都已经失去了。我终于看透了,一己之力,终究薄弱,根本什么都无法改变。心愿再美,宏图再宽,也逃不过凋零撕毁。既然为天下三界忧心,也毫无用处,更无魂灵理会,那我何苦白白熬尽心血?一旦想透放下,莫要说这地位,这冥界,就是这三界,这天下,这众生的死死生生,不过风中尘埃,云烟过眼,又与我何干?这空荡荡的生命,曾为苍生而活,现在却只想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的心情悲喜,只为认为值得的人努力。一念长留,此意不逆。”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所有人,又像是仅仅只说给自己。

    可掬的笑容,温和柔善,反而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帝沙怔怔,轻笑道:“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真是变了很多——变得自私自利,无责任心,没有担当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自私自利乃是常态,全然不为自己考虑,那是种扭曲。一个魂灵,如果连自己都看轻,那无论他说珍视何物,都不过是假空的答话,无论他有多努力努力,都只是提线人偶一样麻木地行动,却并不知道这样作真正的意义。唯有体味到活着的感觉,才能真正意识到肩上担子的重量,才能被它驱使着前行;只有自己未曾体会过真正的痛彻心扉,才不会把旁人的痛苦当作是甜蜜汲取。织一个无私之名的网,把自己困在其中,自娱自乐,自说自话。那并不是所谓的伟大,就是个一叶障目的傻瓜。”心木冰冷地道:“我曾是,你曾是;我不是,但你还是。你自以为能掌控一切,指责我嘲笑我,只是因为你很无知,什么都不懂罢了。”

    当桎梏打开,骤然轻松下来,他的整个状态都变了。

    不,与其说是变了,不如说是恢复了过来。

    虽然模样未改变,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却不像是军师心木,而更像是当年腰身挺得笔直,怀着天下,怀着苍生,想要助他成就大业那名为心木的少年。

    透过浅淡冰冷的笑颜,坚定而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冥界的一切走上正轨,可惜,我了解自己个性,并不是块当王的料子,也从并没有那样的心。如果,你有那样的念头,却恰恰有着称王称霸的野心,我就是辅佐你,也未尝不可啊。”

    那一刻的他,也像现在这样淡淡地笑着,言语间却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并非王者的气魄,仅仅是灵魂中透出的颜色,便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从来不是天真无邪的,透彻的眼,透过一片黄叶,能看清整个秋天。

    但他同时却又是很单纯的,对待信任的人,看中的人,便可无条件地牺牲一切。

    从未认识到这是一种扭曲,不重视心内的悲喜,从未以自己的性命为动力而活下去。如果必须要舍弃些什么的话,他首先便会抛弃掉自己的笑脸,尊严,命魂。

    但从他对湘宛说出“我不想死”时,他或许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自我的重要性,也或许掺杂着另外的一层深意——发自内心地,想要活下去,不是受到胁迫的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凭借自己的意识,真真正正的,生出了想要生存的欲望。

    好好活过的人,才有权利说自己无惧死。

    了无生趣时断了性命,也只是逃避。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若在最后的,最珍贵时间里,长吁短叹,化作荒魂时,存留的也不过是悲戚,还不若笑着度过缝隙偷来的每一点。

    帝沙以为,光芒,只要磨折,便会恒久黯淡。

    可是,虽然梦想破灭,心性移转,志向幻变,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分明在向帝沙诉着这样的事实——他的灵魂并未破碎,他的颜色仍旧鲜艳耀眼。不知何时雨露滴落,枯木受了润泽,仍能生长着桀骜的姿态,忽起的一阵风,也会吹散黑漆漆的阴霾。

    碧翠依旧在,星芒夜空散开。

    帝沙忽然动了一丝可怕的念头: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把一杆竹,一缕焰,千磨百折不挠,暴风骤雨不灭?

    若真存在这般魂灵,试图磨灭心智,毫无疑问是痴心妄想;阴诡算计也只能维系一时,一旦暗影暴露,便再也没有故伎重演的机会。

    这思绪不由让他也打了个哆嗦。

    他越发觉得,空分析不错。

    初时之所以能够摆布心木,完全是基于他的隐匿和他的相信。若时空倒回,孰胜孰负,未必有定论。即使现在他取得了一时的优势,当折磨成了习惯,对心木的效果便越不明显,竟还渐有了回转之意,再把他留在身边,无异于是在身边携了一颗随时会落入他杯盏中的毒药。

    他的脸色泛着铁青,极是难看,赤色的双眸也蒸腾起了一种莫名的感情。

    是恐惧?是担忧?仍旧是说不清。

    但他开始为自认为通晓世事的自己,竟有了越来越多的不明白而焦虑。

    他以往的一个眼神,心木都能立刻揣度到他的心念,但现在他却懒得去猜他的心思,也没有看他的脸,却是瞥向他脚边的小石块,仿佛那沾了些许血迹的碎石都比帝沙好看得多。

    “心木,甭以为你没了军师的职位,便可以一世安然了,且翻翻那卷轴的背面——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帝沙生怕说慢了似的,忙忙地冲口道。

    心木翻过卷轴来,见上面果还有几行字,便小声吟念“纵对四阶冥族心木及其党羽恩赦有加,奈何心存不良而不受。罪无可恕,留于冥界早晚成为隐患,然思虑再三却终究越不过前尘功苦。特此宣,待四阶冥心木身体康健时,须去天界向月无痕公主及苍默仙卷叩拜致歉,留于天界,为奴为婢,无旨不得回……”

    末了,仍旧是鲜红的纹章。

    木羽居内,心木诸兄弟的脸色变了——当奴婢或是高阶冥族,对他们来说从来无妨,但帝沙竟将心木赐给仇人当奴婢,此居心之狠毒,让他们的内心泛起一股强烈的怒,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与他理论清楚。

    帝沙的嘴角勾起,想要看受到了莫大羞辱的心木的笑容消失,想不到他怔了片刻,却突然大笑出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笑声把所有人都惊住。

    议论他神智失常的声音更大,他却没有向先前一般接话,仍盯着卷轴兀自狂笑。

    帝沙有些不悦地盯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心木:“你笑什么?”

    “正面都说了无召不可踏入冥宫一步,无请不可见您一面,背面却还要强调一句无旨不得回,看来,您是真把我这浑身毒血怪病的废人当成肉刺了,您不想多见我一刻,难道我就想见您了?真想让我走,何必等我身体康健,您一句话,我明儿就离开冥界——”心木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还有——看到冥王殿下竟如此提拔抬举在下,着实不易,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提拔?你可失去了军师地位,要成为我女儿女婿的奴隶,从哪句话看出的提拔?”帝沙皱了皱眉,心道他的脑不会真的受刺激坏掉了吧。

    “之前我还是军师时,您说我是您养一条狗,现在撤了我的职位,倒变成奴婢了,这可是从畜生变成了魂灵。早知道您更看好低阶者,当年我就不应该踏上冥宫殿阶,而是该弓腰钻进地底下——起码不会在失了您的赏识时,立刻被您当丧家犬对待,更不会因为落差感而伤心颓废。”他将卷轴卷起,贴附在胸前:“属下这就去将行装收拾起——可是是上上,既然兄弟们都随我去,我也再没什么可打点。跟了你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冥界,最终除了虚名,居所和我那费心植种的梅花林,竟再无一物一念一缕痕留存。我竟不知该喜该悲还是该后悔。但是——都过去了,多想无益——心木就此,多谢帝沙殿下提拔放过。再道一句‘得意莫要狂妄,免祸至时惊惶’,讲一次‘后会无期’,我们君臣之间言便尽了,情谊也了断,从今往后,仅剩一层脆弱,再无旁的好说——”

    说罢,他叹了口气,深深地躬下了腰,头压得低低的,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低,近乎压倒在尘埃里。

    似在用无声地言语告诉帝沙,不管你如何强迫,若真的想让我低下头,都得我自愿才好。

    示弱的举动,反倒在表达他的倔强与不屈。

    当他直立着转过身去,凛冽的寒气拂得玄黑的披风猎猎作响,虾玉色的冷灯将墨色的背影衬得孤高异常。

    周围的议论纷纷和异样的目光再与他无干,只是踏着自己的步,走着自己的路,直至手指卷轴推门回屋,始终不曾回头再看那与他并肩,却毁了他一世的魂灵一眼。

    在回到木羽居的瞬间,将最后的眷恋和执念都抹去,无花无纹的漆黑化作一袭刺着梅花暗影的雪白——牢狱中拼死也要守住的,她亲手为他做的衣服。

    “砰”地一声,他和他的世界已经彻底被隔离开来。

    除了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权威,妻子,女儿,忠臣,亲人,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心忽然也像是空荡了一样。

    在缝隙之中,湘宛向他递了个眼神,伸出拇指,笑颜灿烂。

    这一刹那,他感到无限安慰欣喜——亲情,友情,爱情,都已消散,至少,他还有着一份关怀在。

    大概是输去的太多,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对所拥有的事物如此珍惜,如此不想失去。

    “走吧。”他轻道,也背离了那木雕得雅居。

    本有人想要问帝沙,心木离却了职位,慎禹又死了,何人坐上军师的位置?但见帝沙并不算和善的表情,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从那之后,“冥界军师”直至旧影重归,都再无人提及,仿佛冥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位阶。

    心木淡然地走进,对迎着自己的人道:“外面的情况,想必你们在屋内都听见了?”

    诸魂点头,缘落忍不住怒道:“大哥,帝沙竟然让你给苍默当奴,真是太过分了!你竟然也咽得下这口气!”

    “我根本没有生气,有什么咽得下咽不下。”心木抚摸着轴卷上的字,淡淡地笑道:“相反,听了那些话,我还觉得很好笑——帝沙他一定觉得我很怕他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会儿畜生一会儿奴婢得唤着我,我都不辩驳。其实,他有什么可怕的,我不过是恐惧失去自己的宝物,懒得和他多说罢了。奴婢就奴婢,随便他怎么叫,也不是他说把我送给谁我都会乖乖听话,他说我是头牛我就可以杀了吃肉了。从头至尾,我只是想当个臣,不是谁的使唤仆人。他自己不要,那我只需要维持我的另外两个身份便好——好兄弟,和矢志不渝的爱人。除了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挚爱,谁也休想再支使我。”

    他说得动情,他们都不禁抽了抽鼻子。

    湘宛在香炉中加了一撮香料,薰起袅袅的烟遮蔽了有些泛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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