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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姑苏城外寒山寺 > 第156章 154哀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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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未风走出法门寺,就遇见了很有趣的事情。一个老人,头发胡须花白的老人,痴痴颠颠,在法门寺外的歪脖子树下,这是一颗桑树,地上落满了被顽童们采摘过后满地残红的桑葚。

    老人在喃喃自语的骂道,“你这王八蛋的槐树,你尽说好话,绝做坏事。”

    实在是太有趣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指桑骂槐?指着秃驴骂和尚?法门寺守门的是两个茁壮的肥大的和尚,其中一个非更和尚,受够了这老鬼的唧唧歪歪,忍不住破口骂道,“王老头你这死鬼,给我滚!”他边说边伸出手指,指向老人的面门,几乎已经快要戳到他的枯瘦的面庞。

    凌未风与之对视一眼,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清瘦干枯,脸上长满了老人斑。身上的麻布衣裳,是灰白色的,其上,沾了些灰尘污渍,有点儿显眼。他显然有点耳背,甚至麻木地看了看非更和尚,他竟然转身,面向法门寺西南角的市场。市场外,有一排连着横木的圆柱,是用来捆绑停放牲口的,马、骡,当然还有驴。老人也伸出了他枯黄的手指,指向了那儿仅有的一头驴,他喃喃道,“你这和尚,我不曾惹你,何苦你来惹我?”

    非更和尚吼道,“死老鬼,你再乱说话,我打你了。”他高高扬起的手掌,举在半空,久久都不落下。老人哂笑道,“你这秃驴,懂得啥是尊老爱幼么?”

    非更和尚显然是想吓唬他,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然后非更和尚便看到不远处的凌未风,他的脸色变了变,很勉强地笑道,“凌公子,我,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他成天胡说八道,我担心有一天,他会被杨大人活活打死。唉。”

    另一个一直在旁不语的看门和尚非止和尚,走过去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躯,强行将他拉扯着,远离寺门。到了他们负责看管的范围之外,然后他站定,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道,“王老,你还是回家罢。”

    凌未风站的这个位置,正好有一摊猪肉摊,摊上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他姓樊,名会。屠夫樊会对凌未风道,“凌公子,你别担心。他俩是为王老好,我们所有的人,都为他好。他能够活到今天,真的不容易。”

    非更和尚也走了过来,跟凌未风的距离越来越近,凌未风忍不住问他,“王老因了什么事,被杨大人打?杨大人是谁?”

    “知县杨大人啊,他的名讳叫做杨维平,他可是我们陕西的名人。”非更和尚说道。

    “哦。”凌未风说。

    “他是洪熙元年的探花,深得仁宗跟当时的右都御史杜福成的赏识。”在一旁没有生意的樊会接口道,看来他知道的很多,不像他的外表一般,是个粗人。

    “杨大人打他,还不是因为他为老不尊,倚老卖老,到处煽风点火、传播谣言。幸亏杨大人爱民如子,可怜他年老体衰,只是象征性地施以惩罚,谁知道他不思悔改。唉,老顽固一个。”非更和尚叹息道。他跟非止和尚,已经回到法门寺大门外,他们负责看管的范围之内。两人将老人扔在那儿不管了。

    老人眯起眼睛,望向凌未风,“你是凌公子?”

    “你是王老?”

    老人点点头,他就是王老,王见楚,陕西的名人,比杨维平更有名气。

    已故的仁宗皇帝朱高炽,有遗昭,允许民间谈论方孝孺案件。但是官家至少在二十年以内,不予定调不认可不否定,保持沉默。

    凌未风在樊会的摊上割了五斤肉,去市场买了些青菜,又去酒店要了两坛当地最好的酒,叫了一辆马车,“送”王老回家。

    当此多事之秋,他不想这个据人们传说的铮铮铁骨的老汉,真的因为口舌之爽,而惹祸上身。

    凌未风隐隐闻到他身上的酸腐之味,想必是不勤于梳理之故。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多或少都会口臭。因此他刻意坐得离王见楚比较远。

    马车的门帘是挂着的,凌未风坐在了靠近马车夫的位置,王见楚坐在车厢的最后头最舒适的位子上,他斜倚在车厢壁上,眼眸朦胧,显然很累了。他活得很累。从家走在县城很累,指桑骂槐,也很累,年纪大了,很容易累。

    田野里的风吹过,带来远山上的花香,跟稻田里的稻香,凌未风总算感觉舒服点。他对王老真的没有啥好奇的,就算心底对他的一些儿尊重,也是因为他是一个老人。跟对所有的老人的尊重,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他的品行的一部分。关于王老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那些太复杂的东西,他不愿意碰,也不愿意太深入地跟其探讨。

    老人们常常对年轻人说,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要多,还要长,还要远。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更有味道。他不想跟老人争辩这些毫无意义的属于哲学范畴的东西,人老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动力了,没有斗志了,除了嘴巴硬,还能怎样。

    一路上看到,农庄田舍,都还算象个样子,比2005年前后,比2011年前后并不差。无论如何,人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当然,总有不安分的人,他们组成了江湖的一部分,还有人,成为神秘堂口的成员,比如青云会。吃饭穿衣也好,雄图霸业也好,都是人进化过程中衍生出来的行为,再正常不过了。

    车子转过一个大弯,从官道驶入一条比较崎岖坎坷的小道,马车的车厢擦着路边的灌木荆棘,刷刷作响。王老住的地方,是一条荒僻的山谷,人们叫做“还魂谷”。据说是跟乱七八糟的神神鬼鬼有关,凌未风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跟马车夫瞎掰。山谷里的景致还不错,王老居住的地方,在一片树林间的坪地上。一间极为简陋的茅舍,茅舍四周辟为空地,与周围的树林成为放火的必要的隔离带。

    一口水井,一洼池塘,在茅舍跟池塘之间,是猪舍跟鸡圈。王老的生活来源就是靠自己饲养牲口家禽,放养鱼苗,聊以度日。他居住的这块地,是附近的大地主卢方平的私产。因为偏僻荒芜,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因此以极低的价钱租借给王老。包括茅舍后边的一片林子,适合种养,总共是二十多亩的样子。每年的租金是20两银子,相当于后世的4000元。

    但王见楚年老体衰,无法护理林子,任由林木自生自灭。他自己从来不砍伐,也不允许外人砍伐。因此周围的植被茂密,生态环境极好。

    王见楚受方孝孺案件牵连,死里逃生,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王家祖上,跟天禽老人颇有渊源,而天禽老人又跟太宗皇帝朱棣有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朱棣手下派人去捉拿王见楚家人时,却走漏了风声。天禽老人的势力,赶先一步,将他们藏匿起来。

    游学途中的王见楚,也得到消息,及时躲过一场劫难。在朱棣当政的二十多年里,王家家人除了王见楚依然招摇于市之外,其余人,他的妻子、儿女等,都隐姓埋名,甚至很少跟他有来往。这是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也是当初天禽老人给他们出的主意。

    太宗朱棣辞世,仁宗朱高炽当政,还不到一年便去世,情势有所转变。当今皇帝朱瞻基,不再追究当初方孝孺案件受牵连的人,王家家人才与王见楚略有走动。

    王见楚开始四处申诉,想要要回当初所拥有的一切,名誉、进士资格跟养老待遇。但这件事本身涉及很敏感的话题,有司都装聋作哑,不予呈报、不予答复、不予解决。

    渐渐的,哀禅老人心底的悲哀越来越重,忧懑之余,愤世嫉俗,每多激烈偏颇之词。于禅之道,始终不能大彻大悟,生死是置之度外了,得失却耿耿于怀。

    不久前,他因胡说八道,着实惹怒了扶风知县杨维平,被杨维平捉了去,象征性的打了他二十大板。幸亏是手下留情,要不然他这把老骨头,哪里吃得起,怕是早就一命归西了。但痛在心头的王见楚,更是愤恨难平。

    东厂害死了凤翔知府黄植楠,谁都不敢帮黄植楠说话。只有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去法门寺,指桑骂槐。指着秃驴骂和尚,一解心头之恨。

    他说,凌公子宅心仁厚,是真正怜悯苍生之人,不若效法陈胜吴广,登高一呼,必然应者如云。

    凌未风默然半晌,锦衣卫东厂肆虐,王老不怕被听了去么?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方先生死的时候,我就该死了,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我无所谓。

    凌未风问,设若我成事,登入大宝,然后呢?王见楚信口开河道,广施仁政,天下太平,永远流传。凌未风说,假设我是第二个朱元璋呢?我的儿子是朱棣呢?王见楚哑口无言。我华夏难道就这样的轮回?

    王见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在他的教育观里,永远是孔丘跟李斯定下的调调。所以,后世有基里巴斯之说,可能是骂李斯的吧。凌未风说,其实你很幸福。不要管庙堂里的事,你还有这江湖,这偌大的江湖,庙堂都鞭长莫及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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