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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寒冬的摧残，和大雪的侵蚀，岸边的杨柳，无精打采地垂着枯黄的丝绦。汤圣泽想起，他与叶飘的初次相遇。应该是在漓江边吧，那时是夏天。汤圣泽常常要在黄昏的时候，到清澈的漓江水里泡上一两个时辰，消暑消磨打发无聊的时光。
叶飘身材高大壮实，额头很宽，颧骨高耸。他这个孔武有力的样子，令人很难想象得到，在广西都指挥使司衙门任的却是文职。叶飘不爱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岸边，看着漓江水发呆。他的水性很好，汤圣泽认识他那天，他救了一个险些被水呛死了的丫头。这个丫头，正好是汤圣泽他们街上的，两人因此而相识。
桂林南溪山，因南溪而得名。南溪是一条很干净很清澈的小河流，在丰腴的平原上蜿蜒流淌。南溪山是一座孤独的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峰下有泉眼，名龙泉。泉水甘甜，甚得附近居民的喜爱，常常来这儿打水回去。烧水泡茶，或者腌咸菜、酿酒之类的重要事，都要依赖于龙泉的水。
悠闲自在的汤圣泽，走着走着有点儿喘气了，身体也冒热汗了，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冬的刺骨。越是接近南溪，他越是心焦地举目张望，生怕来迟了，对不起朋友。正寻思间，突然前面的林荫处出现一个人，一个全身血淋淋的人，正拔足狂奔。他奔跑的方向，是迎着汤圣泽而来的。
紧接着，在那人身后，出现了一群手拿刀枪棍棒的精壮汉子，口中叫着喊着，凶神恶煞。形势甚是紧张。汤圣泽的心猛地一跳，精神为之紧张起来。那个血淋淋的人，跑到汤圣泽面前。汤圣泽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约莫二十，身材瘦削，一身小厮的装扮。他刚到汤圣泽面前，就啪地倒于地上，他脸上嘴角满是鲜血，很吃力地说道，“是汤公子么？”
汤圣泽有点儿疑惑，“我是，你怎么知道我？”
“叶，叶飘他来不了了，他让我把这本帐簿交与你。”那人很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账簿。他无力地伸出手，很快手垂了下去，账簿掉落一旁。他已经断了气。
汤圣泽拿起带血的账簿，随手翻看了一下。记的都是某年某月某日，用了多少银两于某件事情。渐渐地，他似乎看明白了，这是一本关于广西都指挥使钟省保贪污、挪用、克扣军饷的账簿。也就是他犯罪的证据。这本罪证怎么会落在叶飘手里，叶飘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此刻在哪里？是不是已经象眼前这人一样，已经遭遇不测？
如此想着，那群张牙舞爪的打手，已经越来越近，他也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叫喊的话语，“王八犊子的，叫你跑。快快交出账簿，就饶你不死。”
汤圣泽明白事情紧急，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将账簿往身上一塞，开始拔足狂奔。他奔跑的方向正是桂林城的方向。
边跑他边问自己，我这是要往哪儿跑。这本账簿，我该交与谁？一个不小心，已经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恶狗扑食般重重摔于地上。那群汉子已经追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汤圣泽爬起身来，认出为首的汉子，乃都指挥使钟省保的侄子钟小勇。他在桂林城，可是恶名昭彰的。虽然汤圣泽从来未撞见过他做坏事，但对他的恶名是早有所闻。汤圣泽笑道，“原来是小勇哥啊，你们这是干什么？”
“怎么会是你？”钟小勇也有点儿意外，毕竟汤圣泽是桂林城大商人的儿子，他有所忌惮。
“我，我也想不到会是你。”汤圣泽苦笑道。
“那本账簿，是不是被你拿了？”
“什么账簿？我不明白。”汤圣泽决定装糊涂。
“你别装傻，我明明看见那个人，他就死在你面前。他身上的账簿不见了，不是你拿了，它自己还会飞了？”
“那人是被你们活活打死的？”
“有什么奇怪的。谁让他惹了我叔叔，敢惹我们钟家的人都得死，都这下场。你赶紧把账簿拿出来，我不为难你。”
“好你个钟小勇，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在广西，我叔叔就是王法，我叔叔让谁生让谁死，谁敢说个不字？”
“照你这么说来，他可真是胆大妄为了。难怪他贪污、挪用和克扣军饷，简直无法无天。”
“说漏嘴了吧。赶紧拿出来，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汤圣泽伸手去摸背上背着的龙痕剑。他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剑法。于是便摆了个马步，这是通臂拳里最基本的步法。
可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出招，众汉子手中的刀枪棍棒，已经铺头盖脸朝他身上招呼。很快，他已经中了一刀，挨了两棍。一把链子枪的枪尖，险些戳穿了他的屁股。江湖果然凶险，还未离开桂林城的地面，他已经险遭不测了。情急之中他也算是手脚轻快灵活，东躲西避了一番之后，终于冲破重围，落荒而逃。
钟小勇领了众多恶徒，毫不善罢甘休，紧紧追赶。汤圣泽只感觉，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感觉气喘吁吁的他，居然也能跑得如此飞快。看来书中所说的一点儿没错，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慌不择路！幸好他所跑的方向也不算偏差很大。远远的，他已经看见了桂林城南门，看见了高大城墙下庄严肃穆的南门，和城门下执勤的士兵。
他脚步不停，拼命地跑，边跑还边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到了城门下，他终于停了下来，对着站在那儿的士兵说道，“钟小勇行凶杀人了，你们快拘捕他呀。”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城门下的士兵们，对他的危急情形不动于衷。这是怎么回事，他情急之下，抓住了其中的一个士兵，使劲的摇晃着他手中拿着的长矛。可是他象木头一般，仍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眼看着钟小勇们越追越近，也已经到了护城河桥的那一头。
突然内侧城门下坐着的一个老士兵开口道，“汤公子，你赶紧逃命吧。这个主儿，我们惹不起。我们帮不了你。”
哎呀，我真是笨得象头猪，汤圣泽在心里惨叫一声。这本账簿上罪证直指的是谁，正是广西最高的军政指挥官。这些看守城门的士兵，也归他管。他们自然是惧怕钟省保，也惧怕钟小勇的，怎么会拘捕他们呢？
“气死我了！”汤圣泽悲愤地喊道，“我要上北京，我要去找皇帝，告倒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他边跑边恨恨地瞪了一眼所有在场执勤的士兵。士兵们麻木地站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仍然不闻不问，置若惘然。
长长的湖堤，还积满了昨天下的雪，一个雪人已经有点儿变了样。程好人感到有点儿失望，昨天还堆得好好的雪人，今天就已经化了一部分，已经变得不再完美了。人生就是这样的。她有点儿意兴萧然，挽着沈梦飞胳膊的手，悄然松开。她走过去，脚在地面一块浮冰上轻轻地踢了一下，溅起一片冰花。
“沈公子，你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我不停留，我要回家，回家。我这条回家的路，已经走得太漫长太艰巨了。”
“以后还来桂林么，还来看好儿么？”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汤圣泽慌不择路地跑上长堤，他突然感觉很迷茫，他要跑向何处去？回家么？还是去广西布政司，还是去桂林府？还是去广西按察司？或者真象他所说的，跑去京城。这个时候，他感觉，这世界上，再没有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回家，显然不妥，岂不是要把灾祸带回家？去其他的衙门，既然守城的士兵们都惧怕钟省保。其他衙门的人，还不是一个样。他们谁又会为了一本账簿而主持公道，而去得罪手握兵权的钟省保？
还没等他想清楚，也许皇帝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人了，他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上中刀的地方，已经热辣辣的疼。他可以感觉到，滚烫的血正往外流。然后他闻到了一股很香很香的薰衣草味道。他的眼睛望过去，看到一双很漂亮的绣花鞋，一双很标致的修长的腿。他抬高了头，望见了程好儿。“好儿姐。”他有点儿委屈，想哭。
汤圣泽是认识程好儿的，因为他家那条街，距离锦绣记并不远。生性贪玩的汤圣泽当然见过锦绣记的台柱程好儿。虽然他年纪还小，还没尝过锦绣记里的软玉温香，至少他是跟程好儿说过话的。程好儿也知道，他是汤显农家的公子。
“怎么这么狼狈，汤公子，你侮辱良家妇女了么？怎么被人追打成这个样子。”程好儿淡淡说道。钟小勇和众恶徒也已经到了跟前。他们站定，注视着眼前的人。钟小勇自然认识程好儿，因为他也曾经是她的入幕之宾。他有点儿意外，更感觉意外的是，程好儿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人施施然的站在那儿，他神色平静地望着他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够令程好儿相伴出来逛街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之人。
汤圣泽鼻子酸酸的，想哭。可是又觉得很没面子，硬是咬牙不哭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爬起来，用悲愤地眼光看向钟小勇们。如果眼光能够杀人，那么钟小勇们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好儿，这个人惹了点麻烦事，我们是冲着他来的。如果这儿没有你的事，请你和你的客人，走开。”钟小勇冷冷说道。
“哦，我在这儿赏雪呢，从哪儿跑来群野狗，大呼小叫的。”
钟小勇脸色一变，“好儿，别给脸不要脸。我可不怕你们锦绣记。”
“唉，我一个弱女子，就算被人欺负了，锦绣记也不一定替我出头的。”程好儿轻描淡写道。
钟小勇道，“知道就好，说话就别这么难听。”他有点儿不耐烦了，手挥了挥，众恶徒已经扑向汤圣泽。汤圣泽只好继续跑，可是他岂非已经没有力气再跑那怕半步路。棍棒已经重重地扑向他。就在这危急时刻，只见人影闪动，他已经离开了原来站立的地方。他发现，刚才程好儿身边一直未说话的人，已经挡在他身前。他看到他笔直的身躯，和坚定的背影。
“你是谁？”
“沈梦飞。”
“你要替他出头？”
“我可不可以替他出头？”
“不可以。”钟小勇一个大力金刚爪，直朝沈梦飞身后的汤圣泽抓来，众恶徒也一齐冲向沈梦飞。又是一阵人影闪动，连同钟小勇在内，众恶徒全部被摔倒在雪地里。他们手中的刀枪棍棒早已经被沈梦飞劈手夺去并全部扔进了榕湖里。
钟小勇爬起身来，呻吟了一声，很纳闷道，“真是邪门了，这是什么功夫？”他恨恨道，“汤圣泽，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找你老子要人的。只要你一天不交出账簿，我就一天不善罢甘休。”然后带着众恶徒悻悻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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