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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十三幺 > 49 十三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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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幺》

    1.一二三万

    课间的教室略显嘈杂,不同学生习性各异,对课余时间的分配不尽相同。成绩处于上游的优等生们坐在位置上,或是看书,或是相互讨论练习卷上的难题,这部分同学习惯了争分夺秒,一向不与其他人闲谈浪费时间。

    教室正中,几个女生在过道上和关系亲近的同学说话,一坐几站围成一个小圆形,聊得太过热烈,去饮水机旁接水的同学路过,连说几声“让一下”才引起她们的注意。

    而走廊上,更不少男生们聚在一起谈天。

    像这样松弛的气氛难得,只有课程轻松的午后才有。

    周窈坐在刚分配到的座位上,面前的练习册摊开,中间的题她解到一半,草稿纸不够用,只好搁下笔,低头翻找书包。束在脑后的长马尾辫端垂下来,扫过衣领上那截白皙的脖颈,秀气又温柔。

    斜后方的男生们看着她的侧影,有两个想开口搭话,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和周窈隔着一条过道的女生将自己的草稿本递给她。

    周窈抬眸朝对方看去,微愣一下,两侧唇角向上勾起一个浅浅弧度,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声音也是细细的:“谢谢。”

    “不用。”女生不是话多的性格,一谢一答对谈后,各自低头做题。

    刚转来七中,这才下午一节课的功夫,周窈在班上纯属陌生人。不管是一起做题,还是一起打闹,别人都有伴,唯独她,是个突兀的存在。

    “周窈——”

    门外忽然传来叫她的声音,沉浸在习题中的周窈朝声源看去,一个女生笑吟吟冲她摆手,下一秒冲进教室,扑到桌前。

    周窈的前桌去小卖部买东西了,来人一屁股坐下,和她隔着书桌面对面。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你不是五中的嘛!”

    周窈稍缓,柔声开口:“……郑吟吟?”

    “是我!本来毕业以后你考进五中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很难再经常见面,没想到你会来七中!我太开心了啊啊啊——”

    郑吟吟太激动,两手握拳在桌上轻捶。

    周窈接不上她的话,干脆笑了笑,应声:“嗯。”

    “你是今天才来学校报到的?”郑吟吟问。

    周窈说是。下午上课前,她在办公室里被教导主任领着介绍给班主任,等班主任带她来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

    她背着书包,跟在班主任身后,从最左侧的楼梯上来,穿过长长走廊,到最右侧这个班级门口停下。一路上,收获了各个班同学从窗户里投射而出的好奇目光。

    “前面你从我们班外经过,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听他们讲是转到七班的,我就想过来看看,结果一看真的是你!”

    郑吟吟很高兴,“我们初中同班三年,高中最后一年又能在同一个学校,真的太好了!”说着想起什么,“哎对了,你怎么会从五中转来?你在五中……啊,我们学校那个什么什么引进优秀生源的计划,该不会你就是……”

    为了高考录取率,校方绞尽脑汁,这个学期一开始就弄出一个“引进优秀生源”的计划。不知道校方开出何等条件,反正这个学期,每个年级都有新来的优秀转学生。

    人数各不相同,高一来了十一位,高二六位,高三相对来说是最少的,只有一个。

    “你就是我们年级那个引进生?!”郑吟吟这下脑筋总算转过弯来。

    周窈不理解她语气里的惊讶,只说:“我确实是转学来的。”

    她边说,在草稿纸上测算不停。郑吟吟一手托腮,歪着头盯住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厉害。人跟人真不一样,聪明的人就是牛逼,有气质!

    等周窈解完手头上那道题目,郑吟吟捉住她的胳膊微晃:“下午放学一起吃饭哎?”

    “一起吃饭?”

    “对啊,最后一节课到晚自习前的时间长不长,短不短,回家吃的话多赶啊,就在学校附近吃,省时又省事。你们五中的人不这样嘛?”

    “也这样的。”周窈不知怎么面露犹豫,“但是我……”

    “你要回家吃饭?”

    “不是,只是……”

    “既然不是家里人等你吃饭,那没关系的啦!还是你没带钱?我请你啊!我们好久不见,正好叙叙旧,我还可以告诉你学校附近哪些餐馆好吃,哪些奶茶店好喝,有我在你绝对不会被坑!”

    以前初中的时候,她们俩是前后桌,有过玩闹说笑的时光,那段相处从头至尾都是融洽的。高中分校以后,周窈去了五中,她们联系渐渐少了,虽算不上是挚友,但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郑吟吟撒娇撒得都快往外挤眼泪,周窈不好再推脱,“好吧,那下课你来喊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郑吟吟喜不自禁,一掌拍在桌面上。

    恰好上课铃响起,她给周窈甩了个飞吻,头也不回冲出他们班。

    发给周窈的课表被周窈用透明胶带贴在课桌左上角,看一眼,这节是自习。周窈将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时光飞逝,直至下课铃又响,才唤回她的神思。

    这回郑吟吟没来,周窈放下笔,在桌肚里拿起手机往群组里发了一条消息。

    [幺:我放学不能和你们一起吃晚饭了,我和同学有别的事情,你们不用等我。]

    嗡嗡一震,新消息秒达。

    [大河向东流:什么情况?你第一天来就和同学约好了?什么同学面子这么大啊!]

    [幺:初中同学,关系挺好的。]

    [大河向东流:行吧。]

    ……

    群组里除了“大河向东流”,其他几个都没吱声,周窈点开列表里那个浅蓝色的头像,颜色太暗,看不出是在线还是离线。

    指腹滑过屏幕,她收起手机,注意力回到习题上。

    ……

    校外右侧第三家餐馆装修得比其他店精致,宽敞亮堂,一向生意最好。

    郑吟吟带周窈早早入内坐下,占了一张小圆桌,四人里另外的两个女生是郑吟吟的朋友。

    “所以你是今天才转来的?”

    “第一节课的时候从走廊上经过的那个就是你?”

    “你在七班?”

    周窈一一答了她们的问题,郑吟吟拿着菜单点菜,不住询问她想吃什么。菜的分量不多,方便学生们凑单,不需要花太多钱就能点到更多的菜品。

    她们正聊着天,旁边桌坐下一群人,说说笑笑声音略大,郑吟吟和她两个朋友下意识噤声,安静了两秒。

    周窈瞥去一眼,那群人有男有女,戏谑打闹夸张又肆意,丝毫不在乎旁人眼光。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坐在最上首的女生是核心。那女生长发挑染一半,翘着二郎腿,说到好笑处,一边大笑一边握着一支筷子连连敲碗沿。

    “我跟你说。”郑吟吟突然附耳过来,小声道,“那几个人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混子,那个染头发的女生叫邓佳语,你平时碰到了尽量离远点,千万别招惹!”

    余光扫过那桌人,周窈默默点头。

    莫名的,郑吟吟几人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周窈本就没什么想说的,安静听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哎,那边那个,长得有点可爱——”

    “哪个呀?我看看。”

    “白衣服还是蓝衣服,啊,绑马尾的?”

    “……”

    周窈抿唇,镇定放下手里的水壶,郑吟吟几人的脸色证明了从那桌投来的打量并不是她的错觉。

    起头的男生盯着周窈看,一群人因为他的话,视线将周窈包围。

    邓佳语扫了几眼,撇唇,“还行吧,也就那样,一般般。”

    郑吟吟觉得不爽,但敢怒不敢言。周窈倒还好,只在最开始一瞬面色稍动,后来直接当做没听到,全盘忽视,一派平静。

    邓佳语的朋友正对周窈的外貌加以议论之际,门外走进来一群人,吸引了店内学生们的目光。

    “哎哎,佳语!”

    邓佳语身旁的女生用胳膊肘碰碰她,他们的注意力霎时转移到进来的那群人身上。

    那群男生在靠墙的桌边坐下,周窈一看,愣了一瞬,敛回目光。

    为了让周窈熟悉学校,郑吟吟主动担起介绍的职责,再度附耳过来:“那边那群人看到没有?那是一班的。你看那个校服拉链拉开,里面穿白衣服的男生——”停顿过后的声音更小,“邓佳语喜欢他!”

    因为她的话,周窈将视线移到男生身上。

    同样是校服,穿在他身上,偏偏多了几分冽然不羁的气质,袖子卷到手臂上,线条紧致,那双手一看就很有力。然而指节修长匀称,多了些许秀气。

    他半垂着眼,低头摆弄手机,对周围仿佛没有丁点兴趣。侧脸详静,俊挺的鼻峰弧度和薄唇,显现出难以遮掩的冷淡。

    郑吟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叫陈许泽。”

    周窈迟缓半拍,“哦”了声,对郑吟吟淡笑。

    见她反应如此不灵敏,郑吟吟偷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周窈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吧。”

    “是就是,什么是吧,去掉那个吧字……”

    “喂喂!陈许泽看过来了,他是不是在看佳……哎?”旁边桌女生的语气从兴奋到疑惑,周窈又一次被提及,她们扭头朝周窈看过来,“他在看那个绑马尾的女的?”

    周窈闻言,一抬眼,正好和那端的陈许泽目光碰撞。不过没多久,他就转回头去。

    邓佳语看看陈许泽,再看周窈,皱眉,“怎么可能!”

    “喂!”她冲先前夸周窈可爱的男生同伴抬下巴,“你不是说那个女的长得好看嘛,去啊,问她要联系方式!”

    “啊?”

    “啊什么啊,搭讪都不敢?废物啊你!”

    “……”

    周窈清楚的听到他们的对话,邓佳语没有收敛,仿佛故意说给她听。郑吟吟一脸不忿,扯紧了周窈的袖子。

    咬咬牙,郑吟吟小声说:“……别怕。他要是真的过来的话,你就给他我的号码。先躲过去,等吃完饭再想别的办法,我绝对不会让他骚扰你!”

    周窈一听笑了,反握住她的手。

    男生被催促,邓佳语骂得他脸上没面子,更显犹豫,他不甘心地还嘴。

    两人斗嘴间,就见陈许泽离开座位,朝这边走来。

    邓佳语等人愣住,周窈这桌几个女生也不明所以。然而陈许泽经过周窈身边并未停下,径直朝冰柜走去。

    邓佳语一看,笑意盎然遮都遮不住,和同伴说话的语气立刻变了个调:“我就说嘛……”她笑嘻嘻和身旁的人说起别的,一边朝他看,一边理自己的衣领。

    陈许泽从冰柜里取出两瓶玻璃装可乐,随手关上冰柜门,对邓佳语也好,其余学生也好,所有落在他身上的注目一概视若无睹。

    经过周窈身旁,他突然停下。

    邓佳语的笑意僵在脸上,店内似乎一霎安静下来。

    手里拿的两瓶可乐,陈许泽轻轻放了一瓶在周窈面前。

    2.四五六条

    “诶诶,听说了没,我们年级新来的那个和陈许泽他们认识!”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在小炒店吃饭的时候,当时……”

    托那瓶可乐的福,周窈在转来的第一天晚上,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尽管陈许泽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除了江嘉树在离开时和她挥了挥手,他们那桌人吃完直接便离开了。

    回学校上晚课的一路,郑吟吟和她两个朋友像哑了的麻雀,不复来时话多,频频朝周窈看来,似乎想问什么,也许是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到最后一个字都没问出口。

    有她们的反应在前,周窈坐在教室里听到四周若有似无的议论时,多少适应了些。

    晚课连堂,放学,郑吟吟旋风般冲来,经过一晚上的酝酿,想问的统统问出口。

    “你和陈许泽认识啊?”

    “你们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怎么会给你可乐,他脾气很奇怪的,我们年级很多人都不敢跟他讲话!”

    “我……”

    周窈话没说完,郑吟吟太过好奇停不下来,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只顾着发问:“是来之前认识的还是来了才认识的?”

    “如果是来我们学校才认识的,那也就是说今天才刚刚认识?按他的性格刚认识不可能会这样……”

    周窈收拾东西的动作因郑吟吟的絮叨慢下来,唇边无奈微勾,她刚想解释,门口突然出现几个人影。

    教室里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还没走,注意到来人,纷纷投以注目。

    郑吟吟背对门的方向,忽然灵光一现,大惊道:“啊!该不会陈许泽在追你?!”

    “……”

    教室里太安静,郑吟吟察觉不对,顺着周窈的视线回头看,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陈许泽和江嘉树一群人聚在门口,正正好听到她那句话。

    周窈看看他们,再看向尴尬呆住的郑吟吟,动唇:“其实不……”

    “周窈——”

    门口的陈许泽叫她,她止言抬眸,他淡淡道:“该走了。”

    他们都在等她。周窈只好迅速把东西装进包里,朝郑吟吟点头:“我先走了,明天见。”

    在郑吟吟呆愣的表情中,她背上包,加入门口那群人,缓缓走出众人视线。

    而郑吟吟那个令人尴尬的猜测,被陈许泽打断,周窈没来得及解释。

    ……

    周窈和陈许泽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出生前,两家人就认识。后来陈许泽的父母因为工作忙,搬去了市中心附近买的新房,陈许泽大多时间由爷爷奶奶照料,每周和他们见一次。

    两老去世后,父母让他搬到市区的房子里住,陈许泽在巷子里住惯了,一口回绝。

    邻里关系亲近,有时周围邻居家做了好吃的,会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但或许是爷爷奶奶不在,陈许泽性格越来越沉闷,喜欢一个人待着,除了偶尔过节邻居们送来吃的拒绝不了,大多时候他都会婉言谢绝好意。

    巷子里孩子众多,不论年龄大或是小,再加上所有和他同龄的,所有人里,他只和小时候常玩在一起的周窈走得稍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周妈妈喊他去吃饭,十次里他总会应下四五次。

    周窈并未说太多,只是从小和陈许泽认识。郑吟吟夸张感叹好几声:“好厉害啊!好厉害!”

    这话没头没脑,周窈实在不明白厉害在哪,失笑,“有什么厉害的。”

    前一天晚课结束时的尴尬场面,让郑吟吟久久难以释怀。被好奇心驱使,今天上午第一节课一打铃,她就跑来找周窈问个清楚。

    听周窈这么说,她啧声:“陈许泽他……”稍作停顿,她朝旁边看一眼,用手在嘴边弯成一个小括弧,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他脾气好差的!从高一开始,除了江嘉树那些人,根本没人敢跟他玩。像我这种连话都不敢和他说!”

    “为什么啊?”

    “你不觉得和他说话浑身冷飕飕的嘛?脚底下刮阴风!而且他看人的眼神,冷淡得有点凶!”

    周窈蹙眉动了下脑袋,“还好吧?”

    “所以啊,我才说你厉害。”郑吟吟看着她的目光宛如看一个饱受摧残的勇士。

    “……”周窈哭笑不得,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从周围同学对她的态度,可知郑吟吟说的九成九都是真的。自从昨天的事发生后,今早到班上,还没人跟她说话,连课代表收作业走到她面前都一言不发,只捏着一叠试卷轻拍了拍她的桌,眼神欲言又止。

    看来陈许泽在七中,着实恶名远播,怕是和能止小儿夜啼的夜叉相差无几。

    ……

    晚上回家,来找周窈的只有江嘉树几人,周窈只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江嘉树就率先解释:“许泽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和他聊今年保送生的事,估计要很久,他让我们先回去。”

    周窈记起陈许泽提过这件事,点头,“嗯。”

    被裹挟在学生人潮中走出大门,江嘉树一行人陪周窈坐上公车。

    最初相识是因为周末聚会,每次陈许泽都会带上周窈一起来,久而久之她便和他们成了朋友。只是像这样,陈许泽不在,他们单独和她待在一起的场景基本没有发生过,一时间几个男生稍显尴尬,不知该从什么话题起头。

    好在有江嘉树这个话痨在,从周窈对七中的印象开始问,聊着聊着气氛就活跃起来。

    江嘉树忽的道:“对了,下次小考应该会很有意思吧?不知道你和许泽谁排名更前。”

    周窈笑了下,“不知道欸。”

    “我觉得是你。”他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地分析,“你看,你在五中一直都是第一,比汽车底盘都稳!许泽他呢,发挥完全看心情,一二三名来回徘徊,上个学期可劲地在二和三打转,我觉得他肯定不如你。”

    旁边几个人笑着插话:“这话被许泽听到,江嘉树你怕是要有危险!”

    江嘉树脖子一梗:“听到就听到,当他的面我也这么说!大哥我就爱说实话,头可断血可流,刚烈的品质不能丢!你们有话说没?”

    “切,吹牛吧你就……”

    他们互相调笑,周窈只安静看着,含笑不语。头顶响起到站声,抬头一看,她扯江嘉树衣袖提醒,“你们到站了吧?该下车了。”

    “不急,今天我们晚点回去没关系,许泽让我们把你送回去。”

    周窈微愣,“其实不用的,我认识路……”

    江嘉树身姿英挺,绷紧腰板愣是憋出一股比铁扶手还直的气质,任大开的车门在眼前关上,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要送她到家。

    公车停停走走,终于行驶到站。送佛送到西,周窈到家要经过一条巷子,为了安全起见,江嘉树几人围成半个保护圈跟在她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护送她进去。

    还好是晚上,换做白天肯定要被邻里询问这是在搞哪一出。

    麻将馆的灯光就在前方,周窈正欲开口让他就送到这,江嘉树接到电话。

    看清来电显示,他眼皮微抬,手机递到耳边,才一个“喂”字,轻松的口吻就不复存在。

    “情况还好吧?”

    “……”

    “有事没?”

    “……”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江嘉树瞥了周窈一眼,说:“送到了。嗯……”他每天一蹙,挂电话前最后道,“我们马上过来,你等着。”

    包括周窈在内的几个人全都不明所以。第一时间,周窈忍不住问:“是陈许泽嘛?”

    “……啊。”江嘉树似答非答,“你到家了,赶紧进去吧,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明天学校见。”

    他一招手,几个男生意识到或许有情况,片刻不多留,火急火燎赶着离开。

    周窈没能叫住他们。在路上稍站,几分钟后,远去的身影消失不见,一星半点也看不清,她只得转身朝家走。

    父母都在前头麻将馆里照料,她从后头侧门进,直接上楼回房。洗漱收拾好,周窈换上睡衣躺进被窝,拿起手机一看,发给陈许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条消息有了回复,简短的一句话。

    他说:[今天在市区住。]

    在对话框里摁下一行内容,还没编辑完,周窈犹豫着停下指尖动作。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想问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她想了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清空对话框里原本的内容。

    最后她回了三个字:

    [那晚安。]

    她想问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不想说。他若是想说,什么都不用问,他全都会跟她说。

    ……

    大多数时候,周窈是和陈许泽一起吃早餐的,高一高二时期,两个人哪怕不在同一所高中,每个早起的清晨,他们都会一同顶着灰蒙蒙的天色迈开朝外的步子,并肩走上求学的路。

    坐进巷子外的老字号早餐店里,面对面进食,有时是豆浆配油条,有时是稀粥陪包子,另外搭一些小咸菜。

    吃完早餐再一起去搭公车,到中间交界站,两人便分开,各自转乘。

    今天只有周窈一个人,她懒得坐下慢慢吃,要了一根小油条和两个小素菜包子,拎在手里边走边吃。

    节省了不少的时间,她到班上时,还有一小半人没来。

    今早的气氛似略有不同,几个性格活跃的女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在议论什么。途中她们似乎往周窈的方向看了好几次,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到后来目光正好相撞,她们飞快转回头,周窈不太愉悦地抿了抿唇。

    离早自习打铃还有十五分钟,郑吟吟忽然冲进来。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周窈诧异,郑吟吟自己说最头疼的就是早上准点,自高一开始她就时常迟到,三不五时就要挨批评。

    “你、你有没有听说!”

    郑吟吟气都没喘匀,周窈看不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没开过的水,“喝一点?”

    她深吸两口气,猛摇头,“你怎么这么悠哉!”

    “不然……”

    “你没听说昨晚陈许泽进警|察局的事嘛?!”

    周窈一愣,完全呆住。

    郑吟吟凑到她面前小声又莫名焦灼道:“昨天晚上邓佳语带人把陈许泽堵了!还叫上了她外面认识的哥哥,把陈许泽一个人堵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

    “她一直很喜欢陈许泽嘛,昨晚突然堵人!听说她叫了很多人撑场,结果她给陈许泽表白,陈许泽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死人脸。然后邓佳语一急一气就……”

    周窈凝视郑吟吟,眼里浮起黑色的雾气,看不分明。

    “她就?”

    “——她就扑上去亲了陈许泽!”

    郑吟吟揪着衣领满脸夸张:“她竟然做得出这种事!我的天,她也太不要脸了!要不是巡逻的片警刚刚好经过那里,她和那群混混哥们跑了,不知道他们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陈许泽真的好倒霉,听说后来还被叫去做笔录了。”

    “……就是不知道陈许泽是不是真的被她亲到了?”

    郑吟吟的表情要多纠结有多纠结,“你不知道邓佳语有多嘚瑟,昨天晚上就在几个群里跟人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然后一个群传一个群,一晚上,整个七中高三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3.七八.九筒

    陈许泽被邓佳语带人堵在小巷里,表白不成动嘴强吻——吻没吻成不清楚,不到半天时间,这件事就传遍校园。

    平时陈许泽都是和江嘉树那群人一起回家,昨晚落单,正巧碰上邓佳语准备“主动出击”。据人说,她表白的话说了一箩筐,陈许泽丝毫没有反应,她一急之下,垫起脚就冲着陈许泽亲了过去。

    恰逢巡逻的片警经过,一声喝问,行事不检的混混们当即鸟兽四散。

    郑吟吟特意跑来和周窈讨论这件事,然而周窈性格内敛,郑吟吟没能感受到一点谈论八卦的快|感,闲扯一会儿,不过瘾地悻然而归。

    周窈班上几个比较活跃的女生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课间时她们对此展开讨论,八卦口吻和先前的郑吟吟如出一辙,对邓佳语究竟有没有成事,探究兴致十足。

    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眼尾上挑的一位开口道:“哎,你们说他们到底有没有亲到?”

    她旁边的人道:“邓佳语都那样跟别人说了,肯定是亲到了的吧,哇,也不知道当时陈许泽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邓佳语,一个大男生被那么多人围着,还被强吻,不觉得丢脸就不错了,我看陈许泽是永远不可能喜欢邓佳语了!”

    “陈许泽怎么说?这都三节课了,有没跟谁解释什么?”

    留齐刘海的女生啧声:“他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解释?我看啊,就算邓佳语在装|逼,陈许泽也不会出来说半句有关的。”

    “是了,他都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哪会解释这种事,亲没亲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那不就是邓佳语说了算咯……”

    周窈笔尖停顿,视线凝在习题上,而后若无其事,低头认真解题。

    ……

    “额,我肚子好饿,你们呢?”

    “……”

    “……”

    “……”

    几个人斜眼看江嘉树,对他这个烂到极致的话题表示无语。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事,在这趟回家吃中午饭的公交车上,气氛沉闷。本就不爱闲聊的陈许泽保持沉默,周窈面色平平,看起来对聊天没有兴趣。其他人因为兄弟“受辱”,情绪活跃不起来,足足沉默了三个站。

    被寄予众望的江嘉树试图调动气氛,谁知一开口却这么不中用。

    陈许泽和周窈默然不语,其他人试着接江嘉树的话,尴尬的笑声传了一圈,最后又归于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管他们想法多,昨晚赶到时,陈许泽已经做完笔录,面上阴沉得如同夜色,得知发生的事,江嘉树一脚踢起路边的石子,狠骂一句,差点就要当场去找那些人算账。

    报站声响起,到了江嘉树几人换乘的地方,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选择下车。

    “先走了。”江嘉树拍了下他的肩膀。

    陈许泽颔首,未言。周窈倒是有了点表情,冲他一笑以作告别。

    四站以后,陈许泽和周窈下车,距离巷子口还有几分钟脚程。

    骑自行车回家的学生打着铃从旁边飞速冲过,陈许泽忽然问:“今天中午你家吃什么?”

    “不知道。”周窈道,“我妈昨天没说。”

    “上次阿姨做的茼蒿挺好吃的。”

    “嗯。确实。”

    “……”

    一般这种时候,每当说到这里,周窈都会主动开口问一句“要不要去我家吃饭”,然而今天,她破天荒地沉默,没有接茬。

    陈许泽微微侧头,瞥她一眼。周窈看着路边的树,脚下没注意,绊了一下。陈许泽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扶住她。

    “……谢谢。”周窈抿了下唇。

    两人继续往前走,陈许泽双手插兜,他稍稍耷拉的眼皮遮住半双眼,总是显得对什么都有一种无谓的冷淡。

    不常和他接触的人,很容易被他这幅样子吓着。

    “周窈。”

    “嗯?”周窈转头。

    “没亲到。”

    她一愣,“什么?”

    陈许泽看着前方,安静的侧脸少见的有几分认真。他单手拉开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那件白衬衫,领子上有一道口红蹭过的痕迹。

    “我爸妈那只有我冬天的毛衣,昨晚没衣服换。”他皱眉,强忍不适。

    “我没被亲到。”他说,“那个女的突然扑上来的时候,我躲开了。她的嘴擦到衣领,没亲到我。”

    ……

    巷子里飘满了饭菜香,有的人家做饭做的早,一家人已经齐聚餐桌,饭做的晚的人家,主妇还坐在门前择菜叶。

    周妈妈正在炒第二个菜,周窈被支使出来倒垃圾,巷口的绿色大垃圾桶还剩三分之一的空。正好遇上巷子另一侧的张婶也来扔垃圾,周窈礼貌叫人:“阿姨。”

    “是幺幺啊,你妈让你出来扔垃圾?”

    “对。”

    “真听话,天天帮你妈做家务,我们家琴琴要是有你这么乖就好了!”

    周窈笑笑。

    张婶打量她一眼,吸了吸鼻子:“哎哟?幺幺你是不是喷什么香水啦,怪香的。说起来我们家琴琴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说是特别好闻,一直追着我要我给她买这个味儿的香水!”

    “没有啊。”周窈笑道,“哪有什么香味。我没有喷香水,就是沐浴乳的味道。”

    “是嘛?很香啊,靠近了就闻得到,像橙子一样甜甜的,香的咧!”

    张婶吸了两口气,又怕把垃圾桶的味道吸进鼻子,半途打住。

    寒暄两句,周窈正要走,张阿姨将垃圾扔进桶里的手一顿,“哎哟,这怎么有件衬衫啊?看起来还是新的呢,谁这么浪费扔了啊……”

    周窈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一件白衬衫露出一半,另一半被她丢进去的垃圾压住。

    “太浪费了,真是的……”

    张阿姨将垃圾丢进去,嘀咕几句,转身回家。

    “阿姨再见。”周窈收回目光,道别完也朝家走。

    那件衬衫她认得,是陈许泽昨天穿在校服里的,除了领口有一道明显的唇膏印记,其他完好无损。

    全新的衣服,沾上了一处他不想要的污痕,就这么被陈许泽干脆地丢进了垃圾堆里。

    ……

    江嘉树和几个狐朋狗友走在回家路上,聊起陈许泽的事,还是一阵唏嘘。

    “许泽这口气不出了,我都替他难受。”

    旁边男生问:“你和他聊过了么?咱们什么去找那帮人?”

    “还没说好。”

    “还没说?”

    “嗯。”江嘉树说,“我昨晚就想去找他们算账了,要不是太晚了,而且后来许泽跟我说,先别急。”

    “怎么,他有别的打算?”

    “打不打算的不知道,反正这个梁子是结下了,不给点颜色看看,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干这种事,许泽还要不要过了?”

    其他人很赞同:“说的是。天天被堵着强吻,谁都受不了。”

    说到这里,尽管是身为朋友,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们说邓佳语到底亲到许泽没?没想到她居然会做这种事!”

    “谁知道。我问他他没告诉我。”江嘉树露出一个不爽的表情,显然不是对陈许泽,“邓佳语那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许泽都不理她,我还以为她早就放弃了呢。”

    “她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就是个蠢货。”江嘉树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她,语气带上了些许嘲讽,“别说许泽本来就烦她,就算许泽原本不烦她,她搞这种幺蛾子,最后也只会被讨厌。”

    “那可不是,喜欢就喜欢呗,哪个男的愿意被那么多人堵啊,不要面子的?”

    “不止因为这个。追人还得对症下药。”江嘉树撇嘴,“她根本不知道许泽吃女生哪一套。”

    其他几个人嘴脸八卦:“不是吧,还有陈许泽吃的套路?”

    江嘉树嗤笑一声,“我跟你们说,我可是门儿清!以前我问过他这方面的问题,他告诉过我。”江嘉树挑眉,“你们不知道吧?他喜欢女孩子抱他。”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江嘉树抱臂感慨道,“说来也是,哪个少年不怀春?虽然是陈许泽,偶尔也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像正常人的瞬间的。”

    他们不太信:“你问这种问题他竟然会回答你?”

    “千真万确!”江嘉树肯定道,“陈许泽自己亲口说的,他说的很清楚——拥抱,带一点橙子香味的拥抱,他很喜欢。”

    4.东风南风

    陈许泽的八卦还在热议中,隔天,七班迎来一场随堂小考。周窈转到这里,同班的人还没认全,就先加入了班上的排名争夺战中。

    这种小考批卷快,中午放学前分数就出来了。

    周窈意外——又可以说是毫无悬念的拿下了班排第一的成绩。班主任照着分数对比全年级以往成绩,以她的水平,稳稳落在年级前五的分数上游圈里,当即喜笑颜开,对她的态度越发温和。

    校内小卖部前,邓佳语一群人聚在一起买饮料,不远处操场尘土飞扬。

    “听说那个新转来的周窈,摸底考考了他们班第一。”

    “那个可乐啊?一来就跟陈许泽他们走得很近的那个女的?”

    “对,看着就像个死读书的木头,果然。”

    “……”

    对于关注的人,要知道消息是很快的,不知是谁起头,周窈被她们当做谈资提起。

    邓佳语眉头一皱,面露不耐,不屑道:“不过是个随堂小考,班上第一又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她话里的酸味却隐约冒出来。邓佳语不在意成绩这回事,但陈许泽是个天才,没见他怎么用功,仍旧常年出现在那张红榜上,还是前三的位置。

    一想到周窈和陈许泽同样都是学习好的人,就好像他们是同一国的人,彼此之间有一种她这种吊车尾难以企及的隐秘的关联,邓佳语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旁边的女生不会瞧脸色,没看出邓佳语已经不爽,还在说:“听说周窈在她原本的学校一直都是第一,那成绩到我们学校来,也能排第一。”

    “谁说的。”另一个人接话,“我们年级里不是有那个谁么,总是挂在红榜第一的那个女的,她也挺厉害的啊。不是被学校派出去参加比赛了,她们放一起比不一定谁厉害呢。”

    七中今年的野心有点大,红榜上有个常年居于第一的,最近代表学校去参加竞赛,学校里的人都听说,她要是拿下奖项就能直接进入心仪的大学。

    还有一个陈许泽,保送名额在手,考不考完全看他自己抉择。

    现在又来一个周窈。听说市里几个中学,和七中的强人们相比,竞争力最强的就是原先就读五中的这个周窈。学校把她弄过来,看来是对今年这一届报以重望,很有可能希望这届高考,本校能出一个市状元。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在讨论周窈和原本的第一谁更厉害,邓佳语越听越心烦,不爽骂道:“你们有完没?管她们谁厉害,都是一样讨人厌的东西,吵什么吵!”

    “……”

    几个人悻悻闭嘴,不敢再聊。

    一个女生扯了扯邓佳语的袖子,小心道:“佳语,那个,陈许泽他们今天中午好像在学校食堂吃饭……”

    邓佳语眼一亮,“你怎么知道?”

    “我路过他们班听江嘉树他们聊天聊到的。”

    邓佳语当即露出笑意,“那我们中午也去食堂好了!”

    ……

    陈许泽和江嘉树几人坐在食堂右区,第六排,靠墙的那桌。

    邓佳语压根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进食堂眼睛就一直往那边瞄。打好饭餐,刚放下餐盘,她就端起一叠小菜起身走过去。

    “陈许泽——”

    声音不自觉带上甜腻,邓佳语控制不住嘴角笑容,把小菜放到他面前,“你尝尝这个,很好吃。”

    陈许泽头都没抬,自顾自夹着盘中的米粒。

    江嘉树倒是抬头看了邓佳语一眼,暗暗翻白眼,同样假装没听到她说话,闷头吃饭。

    他们整桌人都不接话,邓佳语站着尴尬,平时哪受过这种委屈,她不高兴,不悦地伸手去扯他的袖子,“陈……”

    没碰上他的衣角,他手一避,躲开她的触碰。

    食堂里不少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摄于邓佳语的“威名”,不敢正大光明看热闹,悄悄打量。

    邓佳语脸上发烧,瞪着陈许泽,脸气得有点红,“你用得着这样吗,陈许泽你……”

    “没事就走开,别妨碍我们吃饭。”陈许泽依旧没有看她,余光瞥过她端来的菜,冷淡道,“垃圾带走,要么扔进垃圾桶里。”

    邓佳语面上再也挂不住,恨恨甩了下手,端起小菜愤然回座。

    在陈许泽这吃瘪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碰壁越发严重。邓佳语莫不是以为自己差点亲到陈许泽,关系能够就此“改善”,江嘉树暗暗腹诽,对她离开的身影投去一个嗤笑的眼神。

    江嘉树心情大好,夹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糖醋的口感让他难受,他把那块肉放到一边,顺手就把整碟排骨推给陈许泽。

    “他妹的竟然是糖醋!我不吃这玩意,你吃。”

    陈许泽眼皮半阖,看都没看,推回去,声音平平没有语调,“我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

    “……”江嘉树无奈,“差点忘了你这要命的洁癖。算了。”他摇头,将糖醋排骨推到另外一个男生面前。

    周窈姗姗来迟,江嘉树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忙抬手挥了挥。周窈见状,快步过来。

    她在陈许泽身边坐下,江嘉树把原封未动的另一份餐推到她面前,“已经帮你打好了。”

    “谢谢。”

    周窈提起筷子,江嘉树边吃边开玩笑:“哎周窈,你来迟了没看见刚才的好戏。刚刚有人给许泽送菜,就是那个追他追的很凶的那个,被许泽一个冷眼吓死了!”

    周窈缓缓转头,看向陈许泽。

    陈许泽夹菜的筷尖似乎顿了一刹,他淡声说:“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江嘉树的。”

    江嘉树啧了声,瞠目,“许泽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还没说完,抬眼对上陈许泽深沉的目光,江嘉树一愣,下意识闭嘴。

    错过了时机,江嘉树这反应就像是默认,话题过去,也没人再接上。想了想——也是,邓佳语刚惹毛陈许泽,提到她,陈许泽肯定不高兴,难怪要这么积极地和她撇清关系。

    江嘉树深以为然,也就不在意自己背的这口“锅”,继续吃饭。

    吃了几口,周窈起身,“我去那边窗口买包纸巾。”

    不多时回来,另两个男生正好要擦手,周窈分了两张给他们。她擦干净手上沾上的油渍,动筷继续吃。她不爱吃鸡肉,那道小炒鸡块一直没动,她夹了一块吃下去,还是很勉强。瞧了眼,感觉剩下很浪费,周窈干脆把碟子推给陈许泽。

    “你吃。”

    “周窈,他……”

    “嗯?”周窈抬头,清澈的目光不染尘埃,脸上的表情更是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江嘉树想说,陈许泽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却见陈许泽已经伸出筷子,夹起鸡块慢条斯理吃起来。

    “怎么了?”周窈还在等江嘉树的下文。

    江嘉树愕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以前和周窈见面,都是去打保龄球或者去唱歌的时候,陈许泽带她一块出来,她从没和他们一起吃过饭。这还是江嘉树第一次看到周窈和陈许泽在饭桌上的相处模式。

    直至吃完午饭离开食堂,江嘉树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周窈和陈许泽说着话,走在前方三步远的位置,江嘉树看着他们,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男生,“你觉不觉得,许泽有点奇怪?”

    “啊?哪里奇怪?”

    “我刚刚把排骨推给他,他不吃!”

    “这不是很正常吗,他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周窈把小炒鸡块给他,他却吃了啊!”

    男生沉思几秒,脸上闪过各种深沉表情,忽地灵光一现:“那说明小炒鸡块好吃呗!”

    江嘉树:“……”

    推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江嘉树加快脚步。

    不想跟傻缺讲话!

    ……

    邓佳语看着陈许泽一行人离开,面前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气得表情甚至都有些扭曲。

    她旁边的女生也看着大门方向,和邓佳语不同,仿佛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她皱了皱眉,忽然说:“我总觉得那个周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邓佳语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好半晌才说:“眼熟就眼熟,她那种路人长相,满大街都是!谁看不眼熟!”

    其他几人不敢接话。平心而论,周窈长得其实很漂亮,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水润水润,不说话的时候看着人,莫名就让人生出怜爱。她长得又白,小脸白嫩白嫩,连脖颈也白,细细的,曲线特别好看。

    但这话要是在邓佳语面前说,那可没好果子吃。谁敢?

    说话的女生突然猛地连连拍桌,手指都拍红了,听着就让人觉得疼。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周窈是谁了!”

    邓佳语正在气头上,扭头白她一眼,发火:“你是不是有病?想起来什么了,她是神仙还是妖精你要这么激动?!”

    “真的!我想起来了,我小学的时候见过她!”

    “见过就见过,你嚷嚷什么!”

    “那个时候春游,我们学校和他们小学在同一个公园,她和陈许泽那个时候也是同学,好像还是同班!”

    邓佳语强忍怒气,“所以呢?”

    女生一把抓住邓佳语的手,瞪着眼,眼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不是!佳语你不知道,这个周窈,她那时候是个……”

    5.西风北风

    午休时间,邓佳语把周窈叫到一楼走廊拐角荫蔽的地方说话,被很多路过的人看见。

    没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倒是邓佳语,一改面对周窈的臭脸色,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在说着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好事。若不是周窈始终一本正经板着脸,看起来倒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意思。

    郑吟吟得到消息,在第一节课前赶来找她。开门见山就问:“听说邓佳语找你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彼时周窈整理着下节课要用的习题册,慢慢翻着,语气和她的动作一样不急不缓:“没什么。她只是说看到我觉得很讨厌,让我离陈许泽远一点。”

    郑吟吟是知道周窈和陈许泽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的,一听愤然不已:“她以为她是谁啊?凭什么要求你离陈许泽远点,陈许泽又不是她的!”

    她蓦地抓住周窈的手,“你害怕吗?邓佳语这分明是盯上你了,她要是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周窈墨色的瞳孔里波澜不兴,仿佛这些事情和她毫无关系。她轻轻整理书本,将折了角的书页仔细抚平,“我无所谓。”

    “无所谓?!”郑吟吟诧异,“你怕是不知道她有多吓人吧!我们学校被她找过麻烦的女生多不胜数,可惨了!不是被打到鼻子留血从厕所捂着脸哭着跑出来,就是被她们一群人围着在角落扇耳光,脸都打红了,还被录像!”

    郑吟吟很替她着急,“她让你离陈许泽远点,完了,你要怎么办啊?”

    周窈把书本合上,淡然又平静地说:“我为什么要听她的?”

    无所谓的语气倒教郑吟吟一愣。

    “她不是陈许泽的谁,也不是我的谁。”周窈温柔的面庞仿佛闪过一丝坚毅,她朝郑吟吟微微笑了。

    “……我凭什么听她的?”

    ……

    郑吟吟离开没多久,陈许泽出现在七班门口。他的身影让闲话的众人安静了一刹,随后目光集中在他视线所落之地——周窈身上。

    “出来一下。”

    周窈没多说,起身随他一同走出去。

    别人的窃窃私语他们置若罔闻,两人走到走廊拐角说话。

    “邓佳语和你说了什么。”陈许泽一开口,问的也是这件事。

    午休期间,短短十几分钟就已经在年级里传遍了,看来大家都很喜欢这种“两女争一男”的戏码。

    要不是江嘉树是陈许泽的好友,加之他讨厌邓佳语,说不定还会带人押注猜她俩谁赢谁输。

    周窈没说话,陈许泽又问了一遍:“她和你说什么了?”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他一眼就能感受到她情绪上的差异。同样是面无表情,乖巧温和的样子,此刻的她,明显并不开心。

    许久,周窈抬眸直视他,说:“她来找我说那件事。”周窈几不可见地挪了挪脚尖,笑容里有些无奈,“她好像是知道的。”

    太阳正是炽热的时候,从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先是落在陈许泽身上,余下的小半光芒才照在周窈身上。

    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他为她挡去了大半刺眼金光。

    ……

    高三的体育课一个月只有一节,对于学生们来说,算是难得的放松。

    队列站整齐后,老师挨个点名,念到周窈的名字,停了一下,问:“你不参加体育活动对吧?”

    周窈说:“是。”

    简短的一个字,引来周围一片注目。

    “好的我知道了。”体育老师把她的名字从表格上划掉,随口问,“你身体是不太好吗?你们班主任特地跟我说不要让你参加剧烈活动,说你以前在五中也从来不上体育课……”

    周窈没有回答,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变大,几个女生一边议论,朝她投来难以形容的眼神。

    周窈当做没看到。

    点完名开始短跑热身,周窈作为例外,坐在一旁的石凳处观看。全班同学跑了一圈又一圈,热得汗都淌出来。

    广播体操早就学完,跑完步就是自由活动,男生商量着分组打球,女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水。

    忽地,几个人走过来,为首的那个带着些许笑意,眼神紧紧盯着周窈不放,从她脸上一路扫视到她腿上,在足尖处停留几秒,才移回脸上。

    她的声音娇俏甜腻,好奇中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恶意。

    “——周窈,听说你以前脚有点问题,是真的吗?现在也是吗?”

    她不参加体育活动,这一点对这些学生来说,就像是坐实了一半传闻。

    这时候距离邓佳语来找周窈谈话,不过一下午时间,甚至连放学的时候都没到,有些事情就已经传开了。

    人人议论,肆无忌惮,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行为对别人伤害有多大。

    闹心满嘴都是新鲜的八卦——

    “哎你们知道了吗?那个新转来的周窈啊,以前是个跛脚!”

    ……

    消息传得快,江嘉树等人自然也听到消息。

    几个男生震惊不已:“不能吧,周窈走路的时候很正常的,看起来不像是脚有问题。”

    “不过……说起来,她平时走路确实不快,有的时候走着走着还会突然停下,而且也从没看过她跑步什么的。”

    “可是她以前是,不代表现在是啊!”

    “你没听说?她在五中从来不上体育课,五中的人和她同学几年,基本也没人见过她跑步……”

    “行了!有完没完,一天到晚嘚啵嘚啵,屁话真多!”

    江嘉树不爽打断,“别人说闲话就算了,周窈是自己人,你们也跟着瞎起哄,有点人性没?”

    江嘉树冷眼道:“我警告你们啊,这种话千万别在周窈和陈许泽面前说。你管周窈脚怎么样呢,她脚不好影响她人好了吗?一帮傻缺玩意儿!”

    几个男生愣了一下,尴尬又惭愧:“说的也是……”

    江嘉树冷哼一声:“哪个大嘴巴的人到处宣扬,贱得慌,我非得撕了她的嘴不可!”

    几个人谈论一番,江嘉树和他们约法三章,再三强调,千万不能在周窈和陈许泽面前提这件事,得到保证以后,这个话题总算翻篇。

    恰逢下课,从洗手间回来的陈许泽去小卖部买水,江嘉树一行人一同前往,刚到操场,正好遇见结束体育课的周窈等人。

    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后是七班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小团伙,靠的最近的几群女生,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腿上,在背后指指点点。

    陈许泽脚步一顿,对江嘉树说:“我不去小卖部了,你们去吧,给我带瓶矿泉水。”

    不多解释,他快步走到周窈身边。周窈一回头,见是他,“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比以往还要薄透三分。

    陈许泽眉头拧了一下,很快展平:“路过这边,一起回教室?”

    周窈没有拒绝,陈许泽遂和她一道往教学楼走。

    有陈许泽在,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些,但仍旧挡不住那些八卦的眼神。

    周窈走路很慢,一直都慢,不知道是不是陈许泽的心理作用,这时候,她的步子比以往仿佛还要慢上半拍。

    在各色打量下,所有目光似乎都在等着她露出“坡脚”的窘状。

    因为这个标签,一刹那,周窈成了一个异类。

    那些难听的话陈许泽不是没有听到,他和周窈一样,置若罔闻,只是不动声色地走在她身后。

    他用高瘦的背影为她遮挡,阻隔了背后一切带着好奇或是恶意的揣测目光。

    ……

    下午放学,陈许泽和江嘉树道:“今晚我不跟你们一起吃饭,我和周窈有事先走。”

    “去哪啊?”

    陈许泽只说:“有事。”

    问也问不出什么,江嘉树只好点头,“行吧。”

    忽地想起什么,江嘉树叫住他,“那个刘浩的事怎么处理?”

    刘浩就是邓佳语在校外认的混混哥哥,那天把陈许泽堵在巷子里表白,刘浩带了一帮人给她撑场。

    梁子是邓佳语结的,刘浩也难逃其咎。

    “我们不是讲好今天晚上去堵他们吗?”

    “暂时不去了,我有点事。”

    “啊?”

    “对了。”陈许泽说,“明后两天我不想出门,不要来找我。”

    这个月月休和节假赶在一起,难得连放两天,江嘉树还想出去好好放松一下,谁知道陈许泽这么不捧场,好端端的突然要待在家。

    他决定的事再劝也不管用,江嘉树没办法,应了一声,“知道了,不吵你。”

    陈许泽收拾好东西,在校门前和周窈碰面。她站在告示板前,微微仰起脖子,安静地看上面贴着的一张又一张对一般学生来说枯燥无味的公告内容。

    “等很久了?”

    周窈闻声回头,浅白色的笑容轻飘飘,像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恰到好处,“没有。”

    陈许泽扫一眼告示牌,上面贴的内容很多,什么争当优秀重点学校、学生行为规范条例、还有最新贴的一张,似乎是什么省内教育组下来巡视的公告。

    两人并肩离开,走出校门往左转,小吃摊上各色食物热腾腾冒着香气,小贩已经开始吆喝,准备吸引放学的学生驻足。

    周窈比陈许泽矮,他又高又瘦,身板却很结实,不论什么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下落的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许泽的声音在风里被吹得有点散。

    “怕吗?”

    周窈说:“不怕。”

    关于学校里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有缺陷这件事,关于每个人用异样眼光打量她,这些试图击溃她的东西,她一点都不怕。

    在夕阳斜下的街道上,他们走过第一个路口,却没有沿着以往回家的路继续向前,也并没有走向去吃饭的地方。

    他们并肩向前,穿过一重漫长的小巷阴影,拐向了另一条道——

    6.发财白板

    两天假期,没有伴陪着一起玩,不仅陈许泽不出门,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情,江嘉树在家待了两天,无聊得快要长毛。

    最后一天假期的下午,他抱上篮球,准备去找隔邻居家的大哥一起打球。

    “干什么去你?”还没出门就被父亲制止,“你张坚哥忙着呢,等会还得赶去局里工作,你个小兔崽子别老去烦人家!”

    江嘉树好奇:“什么事啊?张坚哥今天不是也放假吗?怎么又要回局里,临时有案子啊?”

    江父道:“你一天天到晚问那么多,能不能回房去写作业,学学你表妹,让我省省心!”

    “到底什么事儿啊?爸,你就跟我说一下呗!”

    江父无可奈何瞪他一眼,“能有什么事,他们局里抓到一批偷摩托和电动车的小混混,正在联系失主认领!”

    江嘉树一听,“这算什么大事啊?”不待多言,他抱着球三两步出了门,去隔壁找张坚。

    张坚正准备收拾东西出门,“哟,你来了?”

    江嘉树问:“哥,你什么事那么忙?偷车的事啊?”

    “这你都知道。”张坚失笑,说,“中午抓到一批偷车倒卖的,局里现在在处理。”

    江嘉树说:“我听我爸说了,我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赶着去,很严重吗?”

    张坚道:“一辆两辆的确实不算大事,但这群人是惯犯,偷了半年多,还占了个废弃工厂做据点,你是不知道,我们队里的人去的时候,那满满一个厂堆满了车!新的旧的都有,这帮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趁半夜人少的时候,把车开到邻边县城去倒卖!”

    江嘉树好奇:“偷了半年多……你们是怎么抓到的啊?”

    “报失的人很多,但他们都是半夜偷车,还是在网吧门口之类的地方,难抓,这回算是栽了。”张坚说,“有人匿名举报他们的窝藏地点,然后今天中午局里派了一支小队去,刚好逮了个正着。”

    江嘉树摸摸后脑,“我还想邀你一起打篮球呢,看来是没办法了。”

    “等我忙完啊。”张坚拍拍他,“现在那些车全运回局里,都在等人来认领。有登记过报失的打电话直接叫来认,有的车牌那些混混还没来得及拆,也可以直接联系车主。估计要两三天才弄得完。”

    “都是摩托和电动车之类的啊?”

    “对,现在认领的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五六辆没挂失也没车牌的,没人来领。都是比较旧的,车主自己可能都忘了——倒是有一辆不太一样。”

    江嘉树来了兴趣:“怎么不一样?”

    张坚挑眉:“轰雷系列的机车你知道吧?x6经典款!”

    “轰雷x6?!”

    “对,还是涂装成银灰色的,运回来的时候我们局里年轻的几个队员都跑去看。啧,那一款车是真的酷。”张坚感慨,“也不知道是谁的,还没人来认领。”

    江嘉树摇摇头,“厉害啊这些人,不过那偷车的人被抓了,会怎么处置?”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呗,偷的车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再加上他们转手卖出去的那些,反正是没有好果子吃。”

    江嘉树还没说话,张坚又道:“对了,那个叫刘浩的好像经常跟各个中学的人来往,像这种混混,你少跟他们有牵扯,当心你爸打断你的腿!”

    江嘉树惊诧,“刘浩?!”

    “怎么,你不会真的跟他认识吧?”

    “认识是认识,但是我俩有仇。被抓的是他?”

    张坚说:“对啊,他跟他那帮混混小弟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打架斗殴,偷车,都是家常便饭。实在欠教育。”

    江嘉树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和张坚又聊了一会,直至张坚说:“不跟你讲了,我还得回局里去,你可得老实点,别交这种乱七八糟的朋友,当心你爸揍你!”

    江嘉树忙说:“知道知道!”又不忘约,“等下回有空一起打球啊哥!我不吵你了,你忙去吧,我先回去了。”

    江嘉树飞快跑回家,蹿进房间里,拿起手机就给陈许泽打电话,打了两个都不通。陈许泽有的时候不开手机铃声,有的时候随便把手机扔在家里哪个角落,江嘉树已经习惯。

    想了想,他改拨其他朋友的电话。

    “——刘浩被抓了!”

    开口第一句,震煞那边的人,好友结舌:“啊?啊?!什么情况?”

    “他偷车被逮到了,藏车的地点被人举报,人赃俱获,几十辆车还没来得及转手,被逮进局子里去了!”

    “卧槽!那真是巧了,我们还想帮陈许泽报仇找他麻烦呢,没想到他这就栽了,天意啊天意……”

    ……

    周妈妈炖了一锅鸡汤,周窈照常跑腿,拎着食盒去给陈许泽送汤。

    陈许泽坐在桌边安静地喝汤,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静谧无声的。周窈没闲着,帮他打扫卫生。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的动作娴熟到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周窈忽然说:“那辆轰雷x6就这样不要了么?”

    陈许泽舀汤的勺子未停,“我也不怎么开,就当丢了吧。”

    除了周窈没人知道,连江嘉树他们都不晓得。陈许泽以前买过一辆机车,只是很少开,一直停放在他家一楼的车库里。

    他喜欢捣鼓很多东西,自从他爷爷奶奶离开以后,有一个房间,直接被他改装成类似工作间的地方,看似堆满杂物,但是每一样东西到他手里,都大有用处。

    周窈没多说,帮陈许泽清理桌面的空挡,随手拿起那张放在桌上的小票。

    上面写着:

    “专用喷漆—银色,价格:126元。”

    “那辆车……喷上银色的漆真的挺好看的。”周窈说。机车喷漆是他们那天一起去买的。她笑了一下,“虽然那人不怎么样,但眼光还不错。”

    刘浩最喜欢的就是银色的机车,不管是他买的还是从别处“弄来”的车,只要是他看中想自己骑,最后都会改装喷成银色。而他骑着银色的车招摇过市,不是一次两次,稍微了解一些的人,都知道他对银色机车的爱有多深。

    就在昨天晚上,陈许泽开着那辆喷成银色的机车去了顺星网吧。车停在网吧侧边,监控照不到的地方。阴影和光亮同时照在车上,像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顺星网吧,是刘浩那群人的据点,只要有空,他们就会在那上网打游戏。

    漆黑的凌晨,一辆心仪的车出现在眼前,离开时,刘浩老毛病又犯,一群人熟练地将机车轮胎下简易的锁撬开,系上皮绳,用自己的摩托拉着扬长而去。

    一切顺理成章。

    周窈看了几眼,将那张购买银色喷漆的小票轻轻一扯,撕成两半,再几下,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陈许泽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天才。

    周窈很小就知道,他的思维方式、行为举止,一直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在玩赛车的时候,他在改装遥控汽车,别人在放风筝的时候,他在研究如何用简易的几根塑料棍和发动机让十字形“飞行器”旋转升空。

    刘浩藏车的废弃工厂一直没人知道,是他们那群人里某一个男生家停用许久的旧米厂。一直有传闻他们在干偷车的勾当,但没谁知道他们把偷来的车藏匿在那,所以这帮人一直逍遥法外。

    而陈许泽的那辆轰雷x6,经他自己的手改装过很多次,最后一次,除了喷上银色的漆,同样也在内里增加了一个可以定位的小东西。

    和邓佳语一起围堵陈许泽,带着人哄然大笑看好戏,并怂恿邓佳语亲上去,那时候,刘浩大概没有想到,面前的那个冷着脸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男生,内心的阴暗面,足以吞噬他们所有人。

    ……

    周窈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脑,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待在电脑前浏览各种讯息。

    门“叩叩”被敲了两下,她回头,陈许泽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来了?”

    “阿姨让我来吃晚饭。”

    周窈淡笑,“前面喝汤的食盒带回来了吗,我可不想再去你家拿一次。”

    “带回来了。”

    陈许泽说着,往里走了两步,周窈的身影将电脑遮住了大半。他一眼瞥去,能看到界面最下方的长条上,有一格写着“教育网专页”几个字。

    周窈没有特意避开他,反而往旁边侧了侧,将视野让开。

    “要检查一下吗?”

    “不用了。”

    周窈抬头看向站着的他,那双眼睛麋鹿一般,水盈盈亮着光。只有对着陈许泽,她才会有这种毫无防备的姿态和笑意。

    “记得掩藏ip,进入内页也不要留下痕迹。”

    “我知道。”周窈说,“没你想的那么傻,我很厉害的。”

    陈许泽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手轻拍她的脑后,很快又收回,“也不想想是谁教你的。师傅面前谦虚一点。”

    周窈笑笑没说话。

    恰时,楼下传来周妈妈的喊声:“幺幺,十三——下来吃饭了!”

    周窈朗声回:“好,马上来!”

    将电脑网页一一关闭,关机以后,周窈起身,和静静等她的陈许泽一同下楼吃饭。

    陈许泽走在前面,下了一阶楼梯,他回头特意叮嘱,“小心一点。”

    周窈微微停住,浅笑,“没事,现在脚不疼,疼我会说的。”

    ……

    两天节假结束,回到校园,懒散的氛围随着朗朗读书声散去。

    江嘉树一大早就在和陈许泽讨论刘浩的事情。而另一桩“新闻”,很快引炸了校园舆论。

    省里下来视察的教育组来了一趟学校,在中午的课结束之前,邓佳语被叫去校长办公室,而后,再没人见过她回班级。

    直至下午,所有人都听到消息——邓佳语被退学了。

    7.绝张红中

    “邓佳语被退学了?”

    “活该!退得好!”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像邓佳语做坏事做的如此高调。她和刘浩等人本身就走得近,在欺负校内同学这件事上,仗着有刘浩这个靠山,不知道惹了多少事端。

    警队的人在废米厂蹲点抓到他们一伙偷车倒卖的小贼时,邓佳语恰巧就在其中。她跑得快,没被逮住,然而随后,一封检举信出现在教育官网举报邮箱,里面附录了邓佳语自从初中二年级以后做过的大多恶事。

    说来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许时候邓佳语对自己的“家事”足够信心,以往确实,不管她怎么捅娄子,她父母托关系都能给她摆平。

    所以她从不知遮掩,像是把看不顺眼的低年级女生带进厕所,扇对方扇到流鼻血,然后以她为首的一群人便会笑嘻嘻地拍照留念,上传到空间或者是其他社交软件。

    还有的时候,她们围堵那种看起来乖乖巧巧又毫无反手之力的好学生——她们最看这种人不顺眼,像是老师的尾巴,老师说什么都听,马屁至极。

    于是趁老师顾不及这些“小马屁”的时候,她们就会把人堵进厕所,拳打脚踢,主要是扇耳光,一群人实施,另有一个人手持相机录下全过程。

    血腥暴力的画面里,充斥着挨打的孩子的哭泣求饶,也满是她们畅快得意的笑声。

    如果不是因为有陈许泽在,这一套,她们原本考虑过用在周窈身上。可惜她整日和陈许泽等人走在一起,几乎很少落单,目标太多,所以只能放弃。

    江嘉树回家时还和父亲聊了这件事,校董成员里,有不少是他父亲年轻的旧相识,平时他有一点不规矩,就会被这帮“老朋友”们打小报告,没少挨罚。

    这回说起邓佳语,江嘉树纳闷:“她家里不是挺厉害的吗,好像很有钱,又有势力,以前惹了那么多事,也没见把她怎么样——”

    江父毫不留情训斥:“你怎么小小年纪满口这种话!不学好!他们家是什么烂根子家庭,你也跟着学?!”

    “我只是说事实,她确实一直没被逮啊……”

    江父舒了口气,平静道:“听你隔壁张叔说,他二姑是负责接待巡视组的。我们这本来是第一站,谁想到巡视组就接到这种恶性事件的举报。当然要重点处理。今年起原本就在严抓校园暴力这一项,省会上个两个中学发生这种事,就判了一桩未成年人恶性暴力事件。我们这刚好赶上了,按这里力度看,你们学校这个学生应该会从严处理。”

    江嘉树想了想,问:“那举报信是谁写的啊?”

    “谁知道。”江父道,“你们学校那个女孩子,不是说经常发些欺负人的照片和视频在网上,都是想现成的证据,还用别人特意去找?”

    江父对这种人这种事十分看不上眼,端起茶杯,摇着头往房间走,嘴上叮嘱:“你可得给我皮紧着些,别学这些渣滓,要不然我剥了你的皮……”

    ……

    邓佳语上传在空间和贴吧的那些照片以及视频,成了压死她自己这头骆驼的稻草。两天之内,邓佳语的父亲来了学校七八趟,每一次都无功而返,脸色晦暗。

    学校这一次决定从重处理——开除,没有商量的余地。

    班上的女生兴灾惹祸地讨论着,瞥见坐在位置上认真写作业的周窈,想问:“哎,周窈,你觉得……”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原本是觉得,邓佳语把周窈曾经是个跛脚的事情宣扬地全校皆知,现在人人看到她,总时不时就会注意她的脚,等着她什么时候露出窘状。

    要说周窈对邓佳语没有怨恨,她们大多是不信的。但看周窈的样子,镇定自若,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们一时又拿不准她心里对邓佳语究竟在意与否。

    “算了,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像是会对这种事有兴趣啊?”

    旁的女生提醒,原本想问的那个人只好打住,“也是,她眼里就只有书本,被邓佳语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这么镇定,我是真服了。”

    周窈是个跛脚的事,在邓佳语被退学这件大八卦面前,冲击力淡了许多。

    ……

    江嘉树坐在陈许泽前排的位置上,侧身面对他,“哎你看,得罪咱们的人一个一个都倒霉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陈许泽用铅笔在选择题正确答案上勾选圆圈,没理他。

    江嘉树又道:“我挺好奇的,你对刘浩怎么看?”

    陈许泽起身,“我去厕所。”临走前补充一句,“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江嘉树只好去找其他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快聊着聊着,说起先前陈许泽没回答的那个话题。

    “我觉得许泽哪都好,就是性格太冷淡,容易让人欺负。”

    “欺负?你开玩笑呢吧?谁敢欺负他啊!”

    “他对什么都几乎没反应,情绪淡得空气一样,别人不就觉得他很好惹么?”

    几个朋友觉得江嘉树形容的陈许泽和自己认知中的陈许泽出入实在太大,其中一个忍不住道:“你想多了吧。陈许泽明明是那种,你不惹他,他就不惹你,但是你惹他,他看心情,如果心情不好,你就完蛋了的类型好不好!”

    江嘉树还没说话,有人道:“那你们说,要是有人去惹周窈呢?”

    自从周窈转来以后,他们渐渐看出,周窈对于陈许泽的意义,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一群人沉默几秒。

    江嘉树也想了几秒。说真的,他也想不到确切答案。

    他蓦地嗤道:“谁知道啊!问这种傻|逼问题!”

    ……

    大课间,周窈去小卖部买水。刚下完实验课,还没来得及回教室,笔袋拿在手里,浅蓝色的布料,上面有一个可爱的白色北极熊图案,拿在她手里显得特别可爱。

    周窈正走着,旁边一群追打的女生,突然撞上她。

    周窈差点绊了一下,站定后看去,撞到她的女生没有穿校服,脸上擦了一层淡淡的粉底,和周窈对视一刹,原本微愣的眼神片刻褪去那点几不可察的歉意。

    “小心一点。”周窈垂了垂头,轻声说。她拍拍被撞到的肩膀,痛感些微。

    女生因为她拍肩膀的动作,脸色霎时变了,一瞬间凌厉而又充满难以言喻的深长意味。

    “我当是谁,是新转来的啊。”

    周窈不欲多言,提步就要走,女生一步挡在她面前,“哎,听说你脚有点问题,是不是真的啊?你不上体育课的吗?我还想说和你好好认识一下呢,周末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爬山啊?”

    周窈不傻,听得出话里的恶意,没有搭理,绕开她就要往前走。

    忽地,女生从周窈手中抢走蓝色的笔袋,往后跑了七八步远,“别这么闷嘛,来玩啊!”

    她晃了晃手中的的笔袋,“你追到我我就还给你,来啊!”

    和女生同行的其他女生全都带着笑看这一幕。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

    看似亲近的举动,实则满是恶意。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经过,女生站在不远前方,朝周窈朗声喊:“没关系的咧——脚不好也没什么,又不是不能走路的瘸子,我看你走的还是挺稳的啊,跑过来嘛!”

    视线聚集在身上,周窈站在原地,沉默着一语不发。

    探询的目光,带着恶意的话语,还有各色打量,从前,她也经历过这些。人对人的恶意,真的来的莫名其妙,明明是不认识也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偏偏就能因为一刹那的不愉快,肆无忌惮地释放心中的野兽。

    周窈微微吸了一口气,忽地拔腿跑过去,在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猛地一下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蓝色笔袋。

    女生愣了愣,因为抓的太近,笔袋上系着的那个卡通吊坠被拽下来,还握在她手里。

    周窈漆黑的眼睛凝着她,“还给我。”

    指的是那个卡通吊坠。

    女生从一开始的怔愣中回神,退后一步,笑着说,“哎,我刚刚没看清楚,你竟然能跑步哎?要不然再跑一次我看看?你追到我我就还给你啊!”

    周窈睇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不要了。”随后,她提步朝操场角落的小卖部走去。

    一步一步,缓慢坚定。

    女生愣了一下,“切”了声,“装什么逼啊!”言罢,将那个从周窈蓝色笔袋上拽下来的卡通吊坠一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们嘻嘻哈哈跑开,继续打闹玩乐,刚才的那一幕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周窈默默走向小卖部,没有到窗口前买东西,而是走到小卖部后方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出神。

    远处,有打篮球的人在球场上奔跑,挥洒汗水。整个学校都充斥着人声,笑语、低谈、争吵。

    纯粹又阴暗,这就是青春。

    ……

    陈许泽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个不太相熟的男生缓缓靠近他,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叫了他一声:“那个,陈许泽……我从楼下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周窈和四班的女生起冲突了。”

    原本面色沉静如水的陈许泽蓦地抬头,眉头微微拧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小结。

    男生道:“刚刚我从那条路上路过,看到那个四班的女生,抢了周窈的东西,要她跑过去拿。”

    江嘉树一听,脸色都变了,“然后呢?!”

    “然后周窈就跑去拿了,但是那个笔袋上还有挂坠,被扯断了没拿回来,四班的那个女的就说要周窈再跑一次,抢到就给她,周窈说不要了,后来就走了。”

    “往哪走的?”

    “小卖部那边……”

    话音刚落,陈许泽已经冲了出去。上课铃恰好响起,江嘉树几人想追,稍作犹豫,最后还是没追出去。

    ……

    陈许泽找到周窈的时候,她坐在石凳上,看着操场发呆。陈许泽慢慢走过去,她抬头,见是他,叫了一句。

    “陈许泽。”

    “嗯。”

    他停在她面前,阴影照下来,她又叫了一句:“十三。”

    太阳光折射,照在她澄澈的眼睛里,一时间仿佛透明的湖泊,像盛着一汪湖水。不需全部,只要轻轻一滴,就足以将他溺死。

    周窈没有哭,她不喜欢哭,也很久没有哭过。

    陈许泽看着她被风吹起的些许发丝,太阳在下落之前,被晒了这么久,他想,温度一定很烫。

    陈许泽缓缓在她身前蹲下,上体育课的班级在操场另一边,离得很远。被小卖部阻隔的这个地方,空无一人,安静地仿佛听不到任何外界声响。

    他脱下她右脚的鞋子,把短到脚腕的白色棉袜也褪下,用手掌很轻很轻地揉她的脚掌。

    周窈忽然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说:“没有。”

    “那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是他们的问题。”陈许泽在这一刻抬头,很认真地对她说,“肤浅又愚蠢的人,并不会意识到自己令人恶心的地方。这是他们的问题。”

    江嘉树知道,认识陈许泽的人都知道,他有洁癖。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食物也好,水也好。甚至有一次,江嘉树借了陈许泽一双球鞋穿,穿过以后洗得干干净净,至少刷了二十遍,就像全新的一样。江嘉树美滋滋地带来还给他,然而陈许泽只说了一句:“送你了。”

    任何一点脏东西都不想碰的陈许泽,在这一刻,用手握着周窈鞋子底下的那一面,手掌被鞋周围一圈边缘沾上灰,也毫不在意。他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捏着她褪下鞋袜的脚掌。

    “不痛——”

    “不痛了——”

    就像念咒语,他反复咀嚼,不停重复这几个字。

    他们两个人,在沐浴不到太阳金光的地方,感受着从缝隙透下来的那一点点,一点点光亮。

    仅仅只是如此,就已经,很温暖。

    ……

    江嘉树一行人在下课后第一时间赶去找陈许泽,没有去操场或者小卖部附近,而是直接冲到四班门口。

    四班门前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吵吵嚷嚷,走廊上几个班级的人出来了一半,有的怕事态失控会很严重,飞奔赶去找老师。

    抢走周窈蓝色笔袋让她跑过来拿,后来又将周窈笔袋上的挂坠扔进垃圾桶里的那个女生,被陈许泽掐着脖子,摁在四班门口的墙边上。

    他一向清冷的眼睛,弥漫起浓浓的狠意,手掌用劲,直掐得她面色涨红。

    陈许泽睁着一双冷漠的眼睛,对她的痛苦不带半点感情,就像她作弄周窈那般。女生双手挥动挣扎,旁边的人见势不好都在拉架,奈何陈许泽力气大,几个人男生一起上,怎么都扯不开他掐着女生脖子的手。

    四班门前吵吵嚷嚷,一副要出大事的样子。

    陈许泽终于开口了,只有两句话。

    “去跟她道歉——!”

    “去把垃圾桶里的东西捡回来——!”

    女生痛苦地挣扎着点头,眼泪都要流出来,在她用力点头之后,陈许泽才放开了手。

    女生失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张嘴大口喘气,嚎啕大哭。

    周围站着一群不敢说话被吓到的人,而陈许泽,从始至终没有半点表情。

    江嘉树也愣了,从到四班门口开始,连劝架都忘记。这一瞬间,他看着陈许泽的脸,突然想起先前和几个朋友谈及的那个问题。

    好像找到了答案。

    陈许泽这个人啊。

    你不惹他,他不会理你。

    你惹他,他理不理你得看他的心情。

    可要是你惹了周窈,那么——

    他会要你的命。

    8.四五六万

    傍晚放学,周窈没有邀伴,独自一个人出了校门。

    天气也像是凑趣,晴了几日的天,突然下起雨,淅沥沥转眼就将干燥的地面淋湿。

    陈许泽知道周窈先走,眼色稍浓,表情仍算沉稳。旁边江嘉树几人脸上的担心倒是遮都遮不住。

    “她不会干什么不该干的吧?”

    “不会。”陈许泽说的很肯定,“她今天应该回家吃饭了。没事。”

    比起在意周窈,明显陈许泽更需要江嘉树等人的担心。

    在四班门口聚众惹事,行为恶劣,性质恶劣,陈许泽被教导主任和自己班级的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接受批评。

    “当众欺负同学!还是个女生,你怎么能这样子呢?”

    “掐脖子,掐脖子是小事吗?要是一个不当心力气用大,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事!”

    “本来以为你也是个懂事的好学生,真的是,太令人失望了!”

    “……”

    江嘉树在办公室门口偷听,一边听一边暗暗生气,偷偷骂道:“狗屁!那些八婆乱作弄人的时候怎么不出来主持公道,女生了不起啊,女生就能欺负别的女生,妈的……”

    不管如何,陈许泽被勒令写检讨,挨完骂以后,还被赶到师德楼前罚站,以儆效尤。

    ……

    学校附近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周窈买了一个三明治,蹲在门口的阶梯侧旁,小口小口吃着。

    面前是接连不断落珠一般的雨幕,她没带伞,出来的时候雨尚且还小,没想到转眼就下大了。

    雨声淅沥淅沥,周窈正吃着三明治,旁边屋檐下蹲着的一个老人,朝她看来。老人家看起来有点呆怔,目光无神。

    周窈看了他一眼,老人家似乎注意到她,挪动步子一点一点朝她靠近。周窈一顿,没躲,只是怔怔看着他的动作。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十块钱……”

    “十块钱……”

    老人家口舌有些不清楚,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旧是呆滞的。

    周窈一摸口袋,只有零星几个硬币,连十块都凑不齐。她没说话,无声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看看她,过了一会儿,又问同样的话:“可不可以……给我十块钱……”

    他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周窈想了想,往旁边移动,稍稍离他远了一点。

    许久没有声音,除了雨滴落在地上,车水马龙的喧闹与他们无关。

    老人家蹲在那,就像一个雨幕下的缩影,周窈忍不住看他一会儿,忽然慢慢地挪过去,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蹲着,将手里的三明治撕成两半,“吃吗?”

    她给他的是干净的,没有咬过的那一半。

    老人家嘿嘿笑起来,周窈这时候总算看出,他明显已经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像是患有有老人痴呆。但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想帮他联系家人也只能作罢。

    雨慢慢下,一会儿忽然变大,风把雨丝吹进来,周窈的发丝都被染湿了些许。又一会儿,雨慢慢减小,滴在地上的声音变轻。

    周窈和老人家并排蹲着,一人分吃半个三明治,谁也不嫌弃谁。

    手里的半个三明治还没吃完,一群人朝着老人家匆匆赶来,从言谈中可以听出,似乎是他的家人。他的家人着急忙慌查看他有没有哪里受伤,看到他手里吃了几口的三明治,忙转头连连向周窈道谢。

    一群人很快就离开了,便利店门口的阶梯上,只剩周窈独自蹲着。店里有座位,但她不想进去,吃完三明治,她拍拍手站起身,抬头看向将晴未晴的天。

    街上经过的所有人好像都带了伞,而没有伞的,站在各个店门找牌下,等着人来接。

    她没有。没有伞,也没有谁会来接。

    周窈将包顶在头上,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之中。

    ……

    “回来了?怎么一身都是湿的!”

    周窈一进家门,周妈妈瞥见她身上湿哒哒的衣服,眉头当即一皱。

    “下雨了。”

    “让你带伞不带伞!真是,又要多洗一件衣服。”

    前头麻将馆声音吵杂,每一桌应该都坐满了,周爸爸在馆里喝着茶和牌友们聊天,周妈妈趁空,在屋里处理家务。

    “赶紧把你的试衣服换下来,我好洗了,听见没。”她道。

    周窈哦了声,回房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淋湿的那件放进收纳筐。

    “给你哥哥上香了没有?”衣服刚放下,周妈妈突然问。

    周窈顿了一刹那,“没有。”

    周妈妈扭头斜她一眼,带着不赞同,“那还不快去!这么大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你哥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台子上香火都快烧完了,赶紧给他续上!”

    周窈未言,走到客厅靠墙的柜前。柜子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后是一张孩童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和她长得很像,甚至比她还要漂亮。

    说是兄长,但其实周窈对他并不熟,在她记事之前,她这个哥哥就已经出车祸死了。他是周妈妈的心头宝,他离开之后,周妈妈甚至有整整一年,差点因为抑郁自我了结生命。

    周窈点燃三根香插上,“叩叩”两声,门被敲响。周妈妈去开门,一看,是隔壁邻居,送来了自己亲手做的糍粑。

    妇女之间的寒暄很快结束,周妈妈谢过邻居的好意,收下那盘糍粑。周妈妈从盘里夹了一个到自家的碗里,让周窈送去前面麻将馆给周爸爸。

    糍粑做的很大,但只有四个。周妈妈用刀将一个切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周窈。盘里正好还剩两个。

    周窈喜欢吃甜食,小时候差点因为贪吃糖果把牙齿给蛀了。吃完碗里的那半块糍粑糕,周窈的筷尖朝着盘里剩下的两个动了动,却没有直接夹,动作稍显犹豫。

    在她的筷尖落下之前,周妈妈端起糍粑,走向柜前,将那一盘两个糍粑,正正地摆放在她大儿子的遗像前。

    她带着心疼念叨着:

    “乖乖,你最喜欢吃甜的了,多吃两口。想吃什么记得来梦里告诉妈妈……”

    周窈捏着筷子搓了搓,走到水池前,将它们洗干净,悄无声息地放回筷兜里。

    ……

    周窈知道陈许泽肯定被罚了,离开学校的时候也有所耳闻。掐同学的脖子,尤其对方是女生,而他是个男生,不管发生什么事,做出这种行为,在师长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占理。

    陈许泽被罚写检讨,要求写够五千字,明天下午交到他们班主任手中。而今天,他被剥夺了去吃晚饭的权利,班主任虽然心痛,但不得不做出态度,让他在师德楼前最外面的走廊下罚站,直至上晚自习。

    周窈到的时候,他站在廊下,一手插在兜里,面色平静,没有半点挨罚的苦闷。

    见她来,他问:“吃过饭了?”

    周窈点头。

    “吃什么了?”

    “中午的剩饭,我没吃,吃了两个隔壁阿姨送来的糍粑。”

    陈许泽仿佛很有闲情逸致,问她:“好吃吗。”

    “好吃。”周窈点头,“甜甜的。”

    她喜欢吃甜食,陈许泽知道。听到这一句,他仿佛笑了一下,嘴角边弧度很轻,又像是错觉。

    绿色的枝丫还在滴着雨珠,屋檐时不时淌下水来,走廊边缘的那一道几乎已经全都湿了。

    周窈问:“饿不饿?”

    陈许泽没什么反应,微垂视线看向比自己矮的她,良久,百无聊赖点了点头。

    周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饼干递给他,他接过,看也没看,塞进口袋里。

    “现在不能吃,被老师看到,估计要我站到明天早上。”他仿佛心情不错,难得逗趣一句。

    周窈露出笑意。

    她问:“站多久了,很累吧?”

    “还好,不怎么累。”他说,“但是无聊,想走了。”

    陈许泽微昂头,转了转脖子,姿态懒散,没有半点被罚站的拘谨。他身高腿长,在湿淋淋的树叶间,透过缝隙看去,就像一道清新的风景。

    周窈瞪眼,“不能走啊,走了晚上你要挨骂。”

    “随便呗。”

    她看他一眼,问:“还有多久?”

    陈许泽抬头看楼墙上的钟,撇嘴,“二十多分钟吧。”

    “你要好好站啊,乖一点,等上课就解脱了。”

    陈许泽没应承,随着心情唱反调,“不一定哦。站在这里烦死了,说不定我等下就走。”

    周窈皱眉,强调:“要好好站,不然还会继续罚你。”

    他一脸无所谓。

    周窈凝视他数秒,细细看过他清淡俊雅的五官,忽然说:“手伸出来。”

    陈许泽没有半点犹豫,依言伸出左手,递给她。

    周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随身携带的黑色的笔,拔开笔盖,一笔一划在他的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

    许、泽、乖。

    陈许泽盯着手掌里的三个字看了几秒,慢慢握紧拳头,将手塞进外套口袋里。

    良久,他终于不梗着脖子耍脾气,安安分分地罚站,也不再想提前走人的事。他只是微抬着下巴,轻轻垂眼看她。

    树叶飒飒吹动,吹得他的声音仿佛都带上了柔软湿意。

    他安静几秒,说:

    “——好。”

    9.七八.九条

    晚课开始,陈许泽挨罚终于结束。回到教室,许多同学因他在四班门前的表现心有余悸,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铃声响后,晚自习开始,江嘉树转头和陈许泽说话:“周窈的东西都拿回来了吧?”

    陈许泽表情不是很平和地点头。

    “笔袋她自己拿回去了,那个吊坠呢?被扔进垃圾桶里的那个,那女的去捡回来了没?”

    “捡了。”陈许泽言简意赅,很明显,这件事令他并不怎么愉快。

    说到这,江嘉树好奇:“我看那吊坠,那个东西都挺脏了,周窈干嘛不扔了买一个新的?正好又进了垃圾桶,肯定沾上了味。”

    陈许泽单手从抽屉拿出一本书,往桌面上一扔,只道:“少问。”顿了顿,“别去她面前提这个。”

    江嘉树好奇,“有故事啊?”

    陈许泽一个眼神斜过去,江嘉树“呃”了声,忙点头:“好好好,我不问!不问!”

    ……

    经过陈许泽在四班门口闹的那一出,之后,拿周窈的脚开玩笑当做谈资的人少了很多。原本高三学生就不怎么上体育课,再加上她平时走路看起来很正常,不去盯着研究,也不会发现有哪里不一样。

    有的人怀揣着恶意,喜欢针对别人的痛苦下手,但这种事也得分情况。如果周窈是个软柿子,或许这些事情就会没玩没了,偏偏她时常板着一张脸,不说话的时候,有几分吓人傲气。

    再加上陈许泽做靠山,连掐脖子这种事他都干的出来,谁还敢招惹她。

    一时间风平浪静,再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一次月考来临,周窈照常发挥,第二天,就出了红榜成绩。

    周窈对别的不在意,成绩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江嘉树他们也去凑热闹,到红榜前一瞧,陈许泽的名字在第三位。

    江嘉树调侃他:“又是老三,咱们许泽快成万年老三了!”

    说着,众人往最顶上看,有两个并列第一的名字。

    有人惊讶:“同分啊?”

    确实同分,两个名字列在同一排,按照首字母的排列顺序分先后。

    首行如此写着:

    第一名

    迎念——空了几格之后是另一个名字——周窈。

    “迎念回来了啊?不是比赛去了?”

    一瞧这眼熟的名字,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

    周窈走近陈许泽等人,在他们身边站定,问:“这个迎念,是谁啊?”

    陈许泽没有反应,他和迎念不熟,没兴趣回答这个问题。

    倒是江嘉树,一巴掌拍上额头,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个傻|缺什么时候回来的!去比赛就不能去个十年八年吗!我的老天爷哦——”

    周窈好奇地看向他,江嘉树叹了一声,朝红榜瞪一眼,恶狠狠地无奈承认:

    “这个叫迎念的傻|缺,是我表妹!”

    ……

    红榜初识姓名之后,周窈和迎念见的第一面,是在学校会堂。周窈喜静,坐在最后一排,没多久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一个位置一个位置挪着朝她靠近。

    周窈一转头,看到一张艳丽的笑脸。虽然长得娇艳,但是气质亲切没有杀伤力,嘴角大大扬起的样子,还露着一点傻气。

    周窈不明所以。

    “你好啊,我叫迎念!”迎念靠近她,想和她握手,手伸出去不知该往哪碰,只好揪着周窈的书页一角轻轻晃了晃。

    而后,迎念将手里的试卷推到周窈面前,侧身面对她,眼盯着她的脸,像欣赏不够一般,挪不开视线。

    被这么热情的目光打量,周窈略微不自在。

    她微低头,轻声问:“你是江嘉树的表妹?”

    “对!你知道我?”

    “知道一点点。”

    “好巧,我也知道你!”迎念眉头喜滋滋地挑起,“我去比赛这段时间,听说学校里来了一个特漂亮的同学,我一猜就是你,长得真好看!”

    第一次被一个同性大剌剌地夸讲外貌,饶是周窈再镇定,也稍稍有点脸红。

    “你找我……”

    “啊,是这样的。”迎念的语气做作得可以腻死人,“周窈同学成绩不是很好嘛,我很向往!听说你这次考了第一名,我特地来请教你,来,请教教我这些题目!”

    迎念头发一撩,单手托脸,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请教题目,实则盯着周窈的脸猛看。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来吧!”

    周窈:“我们两个排名一样,你和我都是同分啊。”

    迎念:“……”

    咳了声,迎念坐正了些,言之凿凿:“错的地方不一样嘛,来来来,教我教我教我!”语气就像是在等周窈蹂|躏她。

    周窈被她撒娇缠得没办法,只好同意。

    下午的会堂里,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校园风纪。

    台下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周窈轻声慢气地给迎念讲解那些她不知是不是早就会做的题目。迎念的视线至始至终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白嫩的脸颊,还有皮肤下细细透出的血管,她睫毛轻颤的样子,直看得迎念心都化了一半。

    太!可!爱!了!吧!要命!!

    一堂讲解结束,周窈有事先回班级,迎念站在后门处一边回想一边感慨。好巧不巧江嘉树路过,看见她,冲上来就在她头上狠狠一敲。

    “去你大爷的江嘉树!”

    “干什么呢傻|逼?在这看风景?”

    迎念白他一眼,转头看向周窈走远的背影。江嘉树顺着目光看过去,眯起眼,认出是周窈,“那不是周窈吗?你干什么了你?我劝你最好别惹她啊,当心陈许泽宰了你!”

    迎念的耳朵里已经听不进任何话,看着那个背影,她噙着笑微微摇头,竖起一根食指,一字一顿地点头:

    “——这个美人儿,我要了。”

    ……

    迎念“看上”周窈这件事不只是说说而已,从第一次在会堂见面开始,不管有空没空,迎念都会去周窈班上找她。和她说话,或是和她一起做题目,下了课两个人手挽着手去买水,大课间还会拉着周窈去操场上走一走散心。

    周窈有一只腿不好,跑起来不方便,甚至有时发作,光是走路都会疼。

    迎念知道这一点,但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把她当易碎的娃娃,也没有特别照顾她,仅仅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正常的朋友对待。

    比起陈许泽,迎念的恶名不遑多让,虽然迎念一向看不上陈许泽,觉得这人一张死人脸,没有一处好看的,但在对周窈的事情上,两人倒是如出一辙的凶神恶煞。

    四班那群女生在被陈许泽警告之后,没再敢主动招惹周窈,却也免不了背后窃窃私语。话自然不会当着周窈面前说,可好巧不巧,就那么被经过的迎念听到。

    “哐——”

    猛的一声,迎念丢出去的矿泉水瓶擦着那个女生的侧脸飞速而过。没有故意对准她的面颊,一开始瞄准的就是她的侧脸旁边,三分之一满的矿泉水瓶重重砸在她身后的墙上,发出的声响吓了那些人一跳。

    前一秒还在“那个跛子”、“那个瘸子有什么了不起”这样说着的几个女生,统统受惊不已,呆若木鸡,傻了一样看着冷眼睨着她们的迎念。

    “说人坏话的时候最好小心一点哦。”迎念勾唇嗤地笑了一声,“我动手打起人来,才懒得分你是男的女的。”

    照揍不误!

    迎念长得好看,成绩又好,家世也好。她表哥江嘉树家里已经算是条件优渥,但和她比起来,还要差上许多。

    关键迎念性格彪悍,以前有女生和她起冲突,老师来了以后装可怜开始哭唧唧地掉眼泪,谁知道下一秒,迎念眼泪哗啦啦不要钱一样,大流特流,哭得比对方更惨。

    也有跟她硬碰硬的,带着人来校门口堵她,迎念二话没说,从操场上废弃的旧课桌堆里随手抄起一张,砸得领头那人哭爹叫娘。

    当然,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被堵在巷子里差点挨揍,谁能想得到呢,下一秒她就如同猴子蹿树,一个助跑冲上围墙,翻个身就没了人影。

    软硬都拼不过迎念,这人还特么身怀逃跑绝技,放眼整个七中,哪有人敢惹她?

    她的彪,和陈许泽的狠,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东西。

    然而世事难料,就这么碰巧的,这俩人同时都护上了同一个人——周窈。

    ……

    对于迎念的示好,周窈的反应几乎可以算作没有反应。迎念约她去干什么,她都会去,但从未表现出过度的热情。

    迎念不生气,也没有责怪过她,更没有认为自己的感情付出不对等。

    人和人的缘分是说不清的。她就像第一眼看到周窈那样,喜欢,一直很喜欢。

    在迎念亲近周窈的第二个礼拜,下午第二节课,周窈被叫去老师办公室,帮忙拿表格回班上。

    虫鸣在叶间消弭,几乎已经听不不到,从稀疏的空隙中照下来的阳光,也不再带有烫人的温度。

    秋天就要来了。

    周窈抱着薄薄的一叠表格,经过师德楼附近的小亭,还没到亭子,路旁花坛栽种的不知名植物枝丫茂盛,随着风摇晃,遮住了她大半身影。

    不仔细看,是看不到这里有人的。

    “哎念念,我很奇怪哎,你干嘛一直找那个周窈啊?她又不理你,你天天找她,主动和她玩,她还整天摆一副冷脸。换我我早就受不了了!”

    “就是啊,你都好久没跟我们一起去玩了,吃饭也跟她一起吃。”

    “那个周窈是个跛子哎,要是跑起来她摔跤什么的,你不觉得很丢脸吗?我才……”

    亭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都是周窈不熟悉的,但她们话里提及的名字,她却很是了解。

    周窈捏着纸张的手微微用力,她低垂头,唇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打算转弯从另一边小道走开。

    还没挪动脚步,亭里忽地响起一道她熟悉的声音:

    “你们几个,讲话给我注意一点哦?”

    “听好了哈,周窈是我朋友,再让我听到你们说她坏话,我可就不会再这样好声好气地和你们讲话了。”

    是迎念的声音,她生气的语气,比平时说话的语调要微微上扬一些,周窈听过几次,就像现在这般。

    “背后议论别人是件很缺德的事,我就说一遍。”

    “而且,周窈的脚怎么样,跟谁都无关,那是她的事情。”

    “怎么的,你们脚厉害,跑个八百米冲刺我看看啊,拿不到冠军在我看来也是废物点心!”

    亭子里鸦雀无声,那些人似乎都被迎念骂人的话吓到了。校服外套下穿着蓝色褶裙的迎念“腾”地一下站起身,已经不想再和她们废话——

    “我的周窈呵,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又温柔,头脑聪明考试次次都拿第一,更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她好得不得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她?”

    看在以前的感情份上,迎念没有说更多难听的话,只朝这群人翻了个白眼,从亭子一侧的阶梯下去,快步离开。

    ……

    陈许泽等人原本是想去操场,去操场就要经过师德楼,在那个亭子附近,和周窈一样,恰好听到了迎念和那群人说话。

    全程没有一个人出声,直至她们散了,江嘉树装腔作势抹了抹眼角,“我那傻|逼妹妹还是有可爱的时候的,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

    身旁的陈许泽一直没有反应,江嘉树做作完,好奇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你怎么了?生气了啊?哎,那些人的话没必要理她们,都是些傻|叉……”

    “没有。”陈许泽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江嘉树随口一问,本以为陈许泽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却开口了:“你记得你之前问我,周窈笔袋上那个卡通吊坠吗。”

    “哦,那个啊,挺脏的了,扔进垃圾桶里就更脏的那个,她到底什么时候换啊!”

    “那是小学的时候,她朋友送她的。”

    “朋友?”

    “嗯。”陈许泽点头,“她就只有那一个朋友。”

    江嘉树听得愣了一下。

    陈许泽说:“那时候周窈还小,脚受伤没多久,刚刚开始练习怎么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因为不熟练,她经常露出奇怪的姿态。学校里很多人笑她,只有那个女生,她是唯一一个不介意周窈走路奇怪的人。经常会和周窈一起玩,一起剪纸,放学一起买冰棍,周窈很喜欢她。”

    “那后来呢?”

    “后来……”

    陈许泽的眼神变得深沉,像是有化不开的雾,浓浓聚在一起,想要将什么东西紧紧缠绕勒死在其中。

    “后来周窈有一天发现,那个女生和别的人一起笑她。周窈因为喜欢她,把她带回家里去过,还在她面前练习过自己怎么在镜子前学走路。那种姿态是很难看的,又笨又蠢。而那个女生,当着那些人的面,一边调笑,一边跟他们说——‘我告诉你们啊,那个周窈在家就是这样练走路的,这样,像这样,是不是很傻!’”

    江嘉树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我槽,怎么这么贱啊!”

    “那个时候都还小,大家都是小学生,善恶观念很淡薄,同理心更没有多少。”陈许泽看了他一眼,“即使现在,你觉得又有多少人,懂得这些?”

    江嘉树沉默了。

    “卡通吊坠是那个女生送给周窈的,从那一天之后,她们再没有说过话,女生也没有来找周窈道歉或是解释,两个人就那么心照不宣地成了陌生人。”

    陈许泽说:“那个吊坠,周窈一直没有扔,始终挂在可以看到的地方,钥匙扣上,或者笔袋的拉链上。”

    “为什么啊?扔了多好!”

    “可能——”陈许泽说,“是为了记得吧。”

    ……

    迎念离开以后,留在亭子里的几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即使迎念已经走了,她们仍旧心有余悸,稍坐几秒,各自散开。

    周窈在枝丫的遮挡下站了很久,表格纸张被她捏到变形。而后,她缓缓地,缓缓松开手,将那皱褶抚平。

    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迎念都会跟她说:“笑一笑啊幺幺,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我就喜欢笑起来漂亮的姑娘!”

    她总是象征性地扯一扯嘴角,当做给迎念的反应。

    这天下午,在从师德楼回教学楼的途中,周窈一个人,站在花坛绿荫之下,莫名其妙地笑了很久。

    如同迎念所说的那样。

    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10.一二三筒

    周窈拿下红榜第一的那张考卷,认真地折了三折,装进包里带回家去给爸妈看。

    到家的时候,父母都在忙着,前头麻将馆每一桌都满了。

    “爸,妈,我……”

    周爸一见她回来,不等她把话说完,立刻招呼:“端茶水去前面,第三桌,赶紧的,在催!”

    周窈沉默下来,脱下背包,安静地走到桌前倒茶,用托盘一一盛好茶杯送到麻将馆里。

    回屋放下托盘的时候,周窈一不留神,差点撞到柜上的香炉,周妈声音立刻扬起:“你注意点啊!眼睛呢!香炉打翻了怎么办?幺幺你做事情一点都不仔细,现在也不知道每天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教训了几句,周妈止言,拿起抹布擦桌子。周窈把试卷拿出来,正放到桌上,下一秒,周妈的湿抹布抹过来,大半张卷子都被浸湿。

    周窈一愣,“妈,我的卷子……”

    “哦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在擦桌子呢没看见啊?还把东西往这边放!”周妈啧了一声,道,“算了算了,就擦湿了一点,你拿去晾晾干就好了。”

    周窈捏着半湿的卷子边缘,缓慢开口:“妈,这是我们这次考试的卷子,我……”

    周妈不耐烦道:“别站着挡路,过去点。我说你们高三天天考,天天考,一张两张试卷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正的高考。你自己收好就是了嘛。”

    周窈没再说话。

    ……

    吃完午饭去学校,陈许泽在巷子口等周窈,两个人一同去上学。

    说着闲话,周窈开玩笑道:“念念说让我教她做题目,问我休假的时候有没有空。”

    陈许泽皱眉,“她自己都会,就是找借口。江嘉树是她哥,说过很多次,她就喜欢漂亮的女孩子,神神道道,你躲着她点。”

    尽管他这么说,周窈却觉得迎念很可爱。其实陈许泽也没有真的不让周窈和迎念交朋友,对于做朋友这件事,缘分真的很难求。

    两人朝公交车站走去,周窈忽然说:“对了,那个吊坠,我扔掉了。”

    陈许泽看她一眼。她一笑:“已经很脏了,也很旧,太久啦,所以干脆扔掉好了。”

    陈许泽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温和许多。

    走着走着,迎念给周窈发来消息,周窈拿出手机一看,道:“念念说让我明天下午去她家玩,顺便教她写作业。”

    又是这个借口。

    周窈失笑,立刻回复她的消息,两人聊得十分开心。

    被忽略的陈许泽目视前方,状似没有看她,只抿唇,说:“你教她不如教我。”

    周窈怪道:“你哪用我教啊。”

    “她第一你都教,我第三你为什么不能教。”

    周窈低低笑出声。

    忽地,像是想起什么,周窈脸上的笑意渐敛,“不过我的卷子弄湿了,很多地方看不清,如果要讨论卷上的经典题的话,还要借别人的。”

    “怎么会弄湿?”

    她的语气平淡:“我妈妈擦桌子的时候弄湿了。”

    “你给他们看了吗。”

    “给了,但是他们没看。”她笑,“太忙了啊,没时间。”

    两人沉默数秒。

    陈许泽不是很想问,但还是问了,“他们没说什么吗?”

    “我爸看了一眼就走开了,我妈没注意,她在擦香炉旁边落下的灰。”

    一时间,安静笼罩下来。

    “陈许泽。”周窈忽然叫他,“我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啊。”

    他没说话,静静听。

    “以前的时候,我考的很好,爸爸妈妈也会很高兴。小学我拿第一,爸爸还会给我买蛋糕,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但总是会有一个草莓在上面,他们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事情总感觉好像过去了很久。”周窈眼神微微向上,“现在已经,完全……想不那些细节了。”

    走向公交车站的路不长,但陈许泽忽然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

    ……

    傍晚饭点,陈许泽和周窈等人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迎念以前从来不参加江嘉树他们的活动,因为周窈,如今也出现,依赖就直接坐在她旁边,而以往坐这个位置的陈许泽只能坐到周窈对面。

    女孩子之间话题多,迎念又是搞笑的性格,说什么都有趣,像是自带逗乐天分,周窈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人聊着,越靠越近,迎念头突然一歪,直接枕在周窈肩膀上,十分亲昵。

    迎念抱住她的手臂,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撒娇的味道。周窈也不抗拒,很少见的,接受了别人对她如此亲热的行为。

    她们两个聊天,一帮男孩子插不上话,只得聊别的。陈许泽倒是始终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迎念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周窈捂嘴乐不可支。迎念歪头看她笑,蓦地道:“幺幺啊,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周窈一愣。

    男生们听见,纷纷都看过来。

    江嘉树最先骂道:“你又犯病了,少亲点女孩子能死不!”

    迎念懒得理他,就像没听到他的话。

    “亲一下好不好,脸上,就一下,我没涂唇膏,但是我脸上的护肤乳香香的,很好闻,你让我亲一下嘛。”迎念冲着周窈撒娇。

    周窈愕然,头一次被提这种要求,不知怎么回答。

    迎念抱着她的手臂轻晃,“亲一下,就一下下,等下我让你亲回来啦!”

    周窈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带着故意装出的可怜味道,明知道是在博取自己的同情,可偏偏就让人拒绝不了。

    无奈,周窈抿唇淡淡笑着,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迎念大喜,凑过去,“嗯嘛”一下,飞快亲在她脸上。

    “好香哦!幺幺真可爱!”

    周窈脸都红了,迎念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擦脸,看她脸红,哈哈直笑。

    对面的陈许泽一直看着,面色冷硬,视线扫过迎念,就差化成冰刀,一刀刀切下去。

    许久,菜上桌,众人开始吃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迎念接到电话有事要先走,她轻轻地抱了周窈一下,火急火燎离开。

    周窈点的是一碗面,默默吃着,忽地,陈许泽递给她一张纸巾,“脸上沾到酱了。”

    “啊,哪?”

    “脸颊。”

    周窈不疑有他,接过纸擦拭脸颊,擦完一看,纸上却没什么痕迹。

    “再过去一点。”陈许泽说。

    于是周窈听他的,又擦了一遍。

    下一秒,陈许泽干脆抽出纸,直接往她脸上擦,对着她脸颊某一处搓了又搓。

    周窈愕然,“沾、沾到了那么多酱吗?”

    陈许泽一本正经,“嗯。”

    一旁的江嘉树咬着面条,默默看了他们许久。

    ——周窈啊,还是太好骗了。

    她那碗面是清汤,一点酱都没加,脸上哪会沾上什么酱汁?

    陈许泽也是,他真的看不懂。这人用纸巾擦的地方,分明就是迎念亲过周窈脸颊的位置。

    不过是亲了一口,就一口,陈许泽都快把周窈的脸皮擦破了!

    这人啊,真是越来越有毛病了。

    ……

    晚上放学,周窈和陈许泽一块回家,快到巷子附近的时候,陈许泽让周窈站着等一下,走进亮着灯的蛋糕店买东西。

    几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拎着个袋子。

    “你想吃蛋糕?”周窈好奇他大晚上怎么突然想吃甜的。

    陈许泽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随便买的。”

    两人继续往家走,走到巷子口的一家小卖店前,周窈说:“等等,我去买水。”

    两人并肩走进去。

    店老板是熟人,都是一条巷子里的住户,自然认识他们两个。

    成绩好,长得好,两个孩子都是巷子里各家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但陈许泽不爱说话,性格孤僻,大家都知道,所以老板便只和周窈打招呼。

    “哟,这不是周麻家的小女儿吗,放学了?高三还真是辛苦啊,都这么晚了。你们两现在是一个学校对吧?”

    周家身上开麻将馆的,周窈的爸爸有个外号,大家都管他叫“周麻”。平时众人见着周窈,不那么客套一点的,便直接叫她“周麻的小女儿”。

    听到这个称呼,周窈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轻轻点头,还是礼貌地开口:“叔叔。”

    老板问:“要买什么啊?”

    周窈说:“要一瓶绿茶。”

    “好嘞。”老板应声,从架子上取了一瓶绿茶递给她。

    周窈道了声谢。看着周窈乖巧的面容,老板感慨:“真是有福气啊,周麻夫妻俩,成绩又好又听话,这么乖的女儿,谁不想要哟!”

    他又夸道:“前两天隔壁老周还说,要是巷子里的这些小孩,都像周麻家的小女儿你这么听话,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周窈没有说话,陈许泽将钱递给老板,一直沉默的他这时候忽然开口。

    “她不是周麻的小女儿。”

    老板一愣,接钱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她是周家的小孩。”陈许泽说,“周家只有她一个女儿。”

    ……

    快到周窈家门口的时候,陈许泽把手里的蛋糕递给她。

    “给我?”

    “对。”

    “为什么……”

    “你这次考得很好,第一名,幺幺很厉害。”夜色下的陈许泽,温柔得仿佛不像是真人。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奖励你。”

    周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在把她当成哥哥的代替的那几年,父母对她的确很好。可是后来,不一样还是不一样。考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给她买蛋糕了。

    而住在这附近的所有人也都知道,周妈妈有一个心爱的儿子,没有活多久,早早就离世,一直是她心头难言的痛。

    周窈,是周家麻将馆夫妇的小女儿。永远都被笼罩在前头那一位兄长的阴影之下。

    周窈拎着蛋糕,站在陈许泽面前,低下了头。地上黑漆漆的,却也能看到些许沙砾,他的鞋子很干净,足尖朝向她,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点点距离。

    大概,除了他,没有人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为她出声。

    陈许泽提醒她:“蛋糕要吃掉,我买的是你喜欢的草莓味。”

    周窈默然无声,点了点头。

    或许只有陈许泽会在意吧。

    只有他会在意,她不是周麻的小女儿,她只是周家的女儿。

    周窈的表情陈许泽看在眼里,夜色浓郁,他没有说更多,只是目送她进门。

    不论别人怎么想,她不是世界上谁的替代品,也不是活该存活在谁的阴影之下的次要品。

    对他而言,对他陈许泽而言——

    她是周窈,独一无二。

    11.七八.九万

    一楼的艺术班转来一个女生,作为美女雷达器,迎念自然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但她对此兴趣缺缺并,不甚在意。

    “那个叫梁璃的画了眼妆哎,很淡,但是很好看!”

    “她们艺术班的真好,还能穿膝盖以上的短裙……”

    坐在花坛前的石凳上,周窈和迎念还能听到和转学生有关的八卦,迎念笑道:“看来她名气很大嘛。”

    周窈奇怪:“你不喜欢她吗?”江嘉树说过,迎念喜欢好看的女生,对于长得漂亮的姑娘,她总是自带好感。

    被问及,迎念摇了下头:“我觉得她看起来怪怪的,性格也奇怪,而且扭扭捏捏一点都不大方,不喜欢。”

    虽然迎念是这么说的,但艺术班的这个女生却很快就在同学里获得好人缘。她长得好看,性格活泼,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看似跟谁关系都不错。

    梁璃,不到几天功夫,名字就在年级里传开了。

    原本他们和这个梁璃没有交集,但梁璃跟江嘉树那群人里一个叫大熊的男生关系似乎不错,说是见过几次。大熊好像有点喜欢她,不过也称不上,他性格大大咧咧的,干脆就把她当成了好朋友。

    如此一来,梁璃就成了他们这群人里的一员。

    新成员到来,众人见第一面是在学校门口附近,一群人商量着去吃晚饭。梁璃的目光一来就停在周窈身上,最先和她打招呼。

    “你是周窈吧?我听说过你。”

    后面没有下文,听不出这话是好意恶意,周窈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但人家笑吟吟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好的情绪,一来就把人往坏处想,反而显得反应过度,影响不好。

    周窈便笑着和她问好:“我叫周窈,你是叫梁璃吗?”

    梁璃说是。

    两个人你来我往,旁边的迎念,梁璃却没怎么注意。不甘被周窈忽视,迎念咳了声,“幺幺我饿了,吃饭去呗。”

    梁璃这才像是发现她的存在,笑道:“你是迎念吧?”指了指江嘉树,“你是他表妹哦?我听说你们关系很好!一直很想跟你认识呢!”

    迎念一脸无语,“谁跟他关系好,都知道我们恨不得掐死对方好喝对方的血吃对方的肉好吧!”

    虽然是玩笑话,但她对梁璃的态度却算不上客气。

    梁璃一下子变了脸色,有一点委屈。大熊站出来打圆场:“哎呀,梁璃刚来,嘉树和念念你们天天闹,一下好一下坏,有的时候我们也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说不清很正常!”

    迎念和江嘉树的关系其实根本没问题,但她这种反应,分明就是故意不给梁璃面子。

    说着,他们走向吃饭的店里,周窈扯了扯迎念:“你干嘛啊?”

    “你看她。”迎念冲前方抬下巴,“跟你说话,跟我说话,不管跟谁说话,连扫我哥一眼都要瞄陈许泽。她当谁瞎呢?我最烦这种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有劲没劲!”

    周窈说:“可能只是你想多了呢?”

    迎念一本正经,瘪嘴:“你这是在怀疑我的眼神。”

    “我没有,我只是……”周窈忙哄她,迎念噗地一笑,两人闹作一团。

    迎念道:“虽然陈许泽这个人,我是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占据我们七中第一帅的名头的,一张脸连分笑意都没有,胆子小的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吓哭……”当着周窈的面说陈许泽坏话很爽,但也得注意分寸,迎念适时停住,调回正经话题,说,“但好歹,他现在就是我们七中男生里头一个,各个女的看着他,那小鹿乱跳撞的,眼睛跟会发光似得,由不得别人多想!”

    “别人喜欢他,是别人的自由啊……”

    “我当然知道,我又没说不准那些女的用小鹿撞他,撞得他眼冒金星我也没意见啊。”迎念呸了一句继续说,“可是你跟陈许泽从小一起长大,走得那么近,你不觉得有什么,不代表别人不会想什么。”

    迎念摆手:“我才不管他们要对陈许泽做什么咧,但是你是我看上的人,动你,就是跟我过不去!”

    她嘴一歪,站着抖腿做出一副大佬的架势。有时候她真的完全不在意形象,周窈皱眉拍她一下,她才老实,正正经经像个学生站好。

    周窈不跟迎念继续说这些没边没际的,两人手挽手往前走。

    前面那一群人,陈许泽走在最后,像是为了印证迎念所说的话,梁璃放慢步子,就那样落后直至和陈许泽并排。

    距离隔得不远,周窈和迎念听到梁璃娇嫩可爱的声音问了一句:“要喝饮料吗?我去旁边店里买饮料。”

    陈许泽双手插兜,眼神看着前方,余光都没有给她一丝。

    就那一刹那,迎念觉得,陈许泽这张死人脸还是稍微有点可取之处的。

    而后,陈许泽就那么往前走,越过梁璃,扔下一句:

    “不喝,别烦我。”

    周窈微微抿唇,习惯了他对大多数人不友好的态度。旁边迎念小声“嘻嘻”笑起来,冲着梁璃的背影无声“略”地吐了吐舌。

    也许在别人看来,迎念有的时候很讨人厌,但她天性护短,对待喜欢的人,哪怕是对方想要星星,她都会琢磨着怎么用炮把它给轰下来。

    而那些一开始就气场不和,早早就清楚无法成为朋友,并互相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感的人,她“讨嫌”的那一面,从来不遮掩,干干脆脆就直接表露无遗。

    ……

    到店里,众人坐下点菜,梁璃是新来的,点菜这种事原本轮不到她来做。只是开场前一句“这家店我以前吃过,有很多菜味道很好。”

    大熊为了捧场,当即道:“那梁璃你来点菜好了!”说着就把菜单递过去。

    其他人兴致不大,除了想吃的菜会提醒她帮忙加一个,没人抢着干。

    梁璃点菜确实有一套,荤素搭配,口味相称,着实让人很有食欲。有两个男生提醒她,加了自己想吃的菜,梁璃也点头笑着应下。

    周窈忽然想吃鸡蛋卷,也出声道:“帮我加一个鸡蛋卷吧,我想吃。”

    梁璃捏着菜单页看向她,有那么半秒的停顿,笑着道:“可是已经点过韭黄炒鸡蛋了,汤里面也有鸡蛋花,再点鸡蛋的话有点多了。”

    她说的有道理,周窈无言,只好压下想吃鸡蛋卷的情绪,抿了抿唇想对她回以歉意的笑。

    周窈的“歉意”还没表达,迎念忽地大喊:“老板——!”

    老板闻声而来,“有什么事?”

    “鸡蛋卷多少钱一份?”

    “鸡蛋卷?八块一盘,你要点?”

    在满桌人的注视下,迎念根本不在意他们是什么表情,指着尚且空空如也的桌,一字一句道:“我、要、十、份。摆成一个圈,快点上,谢谢。”

    老板一愣,“十份?

    “对。”

    “迎念,十份会不会太多……”大熊愣愣开口。

    迎念头一歪,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道:“我们幺幺想吃鸡蛋卷,她想吃我就点,有问题吗?”

    她带着笑的语气,气势却不怎么温和。连周窈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梁璃回神,笑容僵硬,说:“已经点过有鸡蛋的菜了,鸡蛋卷……”

    “所以呢?”迎念反问,“你们点了鸡蛋,幺幺就不可以吃想吃的了吗?她只是想吃一个鸡蛋卷而已,八块钱而已,你不让点,那我点咯,怎么样?”

    最后三个字,已经是质问加挑衅的语气。

    饭桌上气氛尴尬,梁璃稍稍无措,“我没有这个意思……”眼角余光不知怎么的,带着丝丝委屈,朝陈许泽看去。

    “那就别废话。”迎念连话都不想听她说。迎念转头笑着对老板嘱咐,“老板,麻烦快点上。”

    老板愣愣“哦”了两声,小跑去吩咐厨房下单。

    点菜进行到这个地步,场面难看,谁都没想到迎念会正面发难。这还不止,就在梁璃要把菜单交到别个手中的时候,迎念冲那个男生勾勾手,对方马上下意识把菜单递给她。

    服务员站在一旁,笔尖在单上走笔,迎念一个菜一个菜点道:“葱花炒鸡蛋来一个,再加一个鸡蛋烙饼,嗯,青椒炒鸡蛋也不错,加上!茶叶蛋有没有?有啊,那来一盘,哦对,蛋炒饭再加一份……”

    所有人都听傻了,什么叫财大气粗,迎念这就叫财大气粗!

    她在其他人点完菜以后,又点了满满一桌和鸡蛋有关的东西。如果说一开始给周窈点鸡蛋卷其他人还有话要说,到后来已经没人敢有异议。

    迎念家是开公司的,他爸的公司由他哥接手以后,越做越大,越赚越多,反正比满校这大多普通学生要有钱的多。

    她性格大方爽朗,以前没少请他们吃饭,有一回借着“输给”江嘉树的由头,还请他们去吃了一顿海鲜大餐。几千块下来,眼都不眨一下,最后宾主尽欢,大家玩得开开心心。

    再加上平时迎念对朋友不错,她摆明了是要给周窈撑场,就为这么点事,谁会为了梁璃跟她起冲突?

    而且要说起来,一个八块钱一盘的鸡蛋卷,周窈想吃,梁璃让她点了不就是了,买杯奶茶也就这个价格,非要推三阻四,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搞得迎念不爽,这顿饭大家也吃得不愉快。

    像这种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吃一次,大家一起凑一桌菜不过七八十块,逼急了,迎念拿卡刷,包下整家店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就让周窈一个在这坐着吃鸡蛋吃到过瘾……以她的性格,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其他人高不高兴,迎念反正是不在意的,周窈知道她是为自己出头,但还是小声说,“你点太多啦,吃不完的。”

    “没关系,这顿我付钱,吃不完打包!你吃的开心才好!”迎念朗声一句,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她俩正说着,迎念面前多了一杯水——陈许泽给她倒的!

    迎念一抖,差点吓到。

    陈许泽落座后,就只给周窈和他自己倒了水。没想到她迎念也有承蒙他倒水喝的时候,真是家门荣光,家门荣光!

    ……

    饭毕,一群人往学校走,迎念挽着周窈走在前头,买的一支柠檬味口香糖,你一根我一根,分着吃,不亦乐乎。

    她们和其他人不一样,走在道旁的树荫下,影子因一盏盏路灯时隐时现。

    走进校门的那刹,周窈晃着和迎念牵着的手,忽然说:“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善良,热情,大方,对世界充满了善意。是只有从小在充满爱和幸福的环境里才能养出来的。”

    “其实啊,我真的很羡慕你。以前我从不觉得,我们会有什么交集。”

    迎念的脚步顿了一瞬。

    周窈没有停,这一次她走的比迎念快了小半步,一直一直晃着她的手,声音温柔。

    “谢谢你肯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

    周窈蓦地站住,转身轻轻抱住她。无名的校园小径,观赏用的池塘波面被风吹得微漾。她第一次说出,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意的她的喜恶:

    “——我好喜欢你呀迎念。是真的。”

    晚风轻拂,在周窈十八岁的这年,终于开始闻到了另一种香气。

    第16章 一二三条

    陈许泽在周窈的眼里, 看见过人生。

    三次,他只见她掉过三次泪。水珠像两颗轻盈的、透润的球,柔软而无声地砸出了他对这些年,最沉重的记忆深坑。

    ——

    周窈的脚, 在九岁之前是健全无碍的。生下她的早几年,周家夫妇对她很是疼爱, 一度对死去儿子的爱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但随着时间变迁, 女儿和男孩始终不同。有的时候, 巷子里小孩打架,周窈手背上被抓出痕迹,周妈妈和对方家长理论,吵起来, 吵到各家各户围观劝架。

    男孩的母亲一句呸:“了不起什么哦,不过是个女孩,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事再得个儿子噻!绝户门!”

    话过头, 但在有些老一辈心里却是“事实”。没有男孩撑起的门庭, 将来都是要失落的。在这件事上, 周妈妈不仅得不到婆婆的支持,反而时常被婆婆嫌弃。嫌她丢人:“我好端端的孙子哟,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那马路那么宽, 也能给撞车, 抢救还抢救不过来……”

    一边说一边和对门的老太太抹泪哭泣:“我造孽呀造孽, 给儿子娶这样的老婆。我的大孙子哦, 奶奶想死你了……”

    周妈妈对周窈的疼爱,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日渐磋磨之下消失的。很早那几年,“不过是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在孩子打闹惹事之后,她听过无数次。

    也有过还嘴的时候:“你养个男孩子了不起!”

    “是哦,就是了不起!我老邓家能传宗接代有后,你们周麻死了都没人端骨灰!”

    那几年邻里关系不怎么样,后来搬走几家婆娘最泼辣凶狠的,之后邻里才渐渐亲近起来。没有人再说周窈“哦哟可惜了,是个女孩子”,但最开始,会抱着她边摇边晃说着“妈妈的幺幺哎”,这样亲近的周妈妈,也早就被婆婆和一干长舌父女磋磨至消失无踪。

    当初周窈还会跟人打架,小时候活泼好动,越来越早熟以后,变得沉默,直至而今。不过那时,陈许泽最看不过一帮傻逼小男孩欺负女孩子,人家一帮人,他们就俩,对着丢石子,能把对面丢到哭着跑回家。

    边跑还摔个屁墩,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周窈很爱跟在陈许泽身后。年幼的她眼里,他明明和自己年长,却比自己高出那么多,他的母亲也不会因为他挨婆婆的骂。巷子里的人都知道的,陈家和他们稍有不同,陈家老夫妻养出的是个有学问的儿子,学成名就,每每穿着得体着装走过巷子,各个都他问好。

    陈许泽的母亲亦是如此,优雅得体,完全不似这市井中人。

    他们夫妻俩是“高知识分子”,工作单位好,陈家生活比别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后来这俩人开始做生意,没有吃亏摔跤,反倒节节高升,陈家的条件越来越好。甚至在市区中心买了房子,还有车,且不止一样两样。

    陈许泽带着周窈一块玩的那些时候,是周窈记忆力最轻松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她,他们总是两个人蹲在草丛,找蛐蛐儿,都天牛,下田去挖鸭子吃的田螺,还上巷子背后的小山坡,躲着大人爬树登高远望。

    如果没有那一天。

    陈许泽把巷子里所有小男孩揍得服服帖帖以后,成了孩子王。他们玩捉迷藏,其他人在巷子里乱窜,周窈和陈许泽左右绕圈,最后决定从后门躲上他家。

    三楼一般是没有人的,除非陈许泽的父母回来,这个时间点他们还未到,于是他们俩着急忙慌,连鞋子也不脱,直接钻进了客厅电视机下的柜子里。

    就在那一天。陈许泽和周窈亲眼目睹,他的父母是如何下班归来的。因为答应和老人家吃饭,他们特地从市区赶来,还带了一对夫妻朋友。

    就在陈家三楼几乎空出来无人住的客厅里,陈家夫妻,分别和那对夫妻,从闲聊到缠抱,最后各自调情,分别进了一间屋。

    他父亲和一个女人在左边的房间,他母亲和那个男人在右边的房间。客厅窗外枝丫轻晃,光影斑驳摇曳,一块一块落在地砖上。

    在呼吸可闻的柜子里,门开了一小条缝,尽管如此,周窈还是听到了陈许泽像是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随时要变成碎落的纸片,被风吹走。周窈也很怕,他们不是很懂,但都知道,这不是他们认知中的那个世界,他们也不应该看见这些。

    呼吸都是颤抖的,可是尽管怕得要落泪,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给怔愣失去神智的陈许泽一个拥抱。

    手还没碰到他,他突然推开门冲去去,周窈随后跟上。屋里的两份热切,没有察觉到屋外的惊心动魄。

    陈许泽一路往小山坡上跑,一路跑,脸色越来越白。他没有落泪,只是呼吸哧哧响起,和风声一起刮过耳边。

    “陈许泽——”

    “许泽——”

    “十三哥——”

    周窈在后面紧紧地追,好不容易他停下,她喘着粗气靠近,想伸手触碰他的手臂,“陈许泽,你……”

    他猛地转身,一把将她推远。

    没谁想到,周窈会就此滚下山坡,从那一天起,生理病根加上心理阴影,她再也不能好好地跑跑跳跳,有事走路,脚掌会忽然像中间断裂开来一样,一下一下剜着疼。有时前脚掌又或者后脚掌无法着力。

    那天在病房外,陈许泽的脸色从未有过那般衰败。他微垂着头不言不语,眼里血丝红红,等着轮到自己认错受训,承认错误。

    他听大人们在交谈,周窈的脚后遗症很严重。

    如果认错受罚有用,他什么都愿意。

    然后他被叫进来病房,说是周窈找他。她的脚被固定住,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异样。大人们和医生在一旁商量,愁眉紧皱。

    没有人过来训斥他,他站在床尾,床上靠坐的周窈已经因为初始的痛哭过一遍,此时镇定如常,朝他招了招手。

    陈许泽想,如果她想打他巴掌,多少下他都愿意承受。

    他垂下眼睛站到床边的时候,坐着的周窈很艰难地微微朝他靠近,她哭过的声音还有少许沙哑,两只手搭在他肩上,因为姿势只能是半个拥抱。

    她贴到他耳边说:“十三哥,今天的事情,我们都会保密的。”

    没有我们,只有她和他。

    后来陈许泽才知道,她说的“今天的事情”,不仅仅是指他那对高知识父母双双寻求刺激违背人|伦,同样,说的也是她被他推下山坡一事。

    他的小周窈,从这一年开始,变成了“跛子”。在学会大多数时候和正常人一样走路之前,她经过巷子,所有小孩都会指指点点。笑着唱讥讽的童谣:

    “小跛子,爱摔跤,

    摔跤摔跤起不来,

    面前有个金铜钱,

    捡不到,哭花脸,

    跛子跛子真可笑!”

    陈许泽知道她躲在房间里练习走路要多痛,有多难,最开始甚至不肯让他看,因为姿势别扭,特别丑。

    所以,那一年陈许泽打过所有唱童谣的小孩,缺了牙,肿了眼,或者被打到出鼻血。哪怕是被父母,被爷爷奶奶,摁着头要他道歉,他也没有为这个低过一次头。

    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又或者有时难受,痛苦,觉得迷茫的时候,陈许泽总会想起那个病房里的拥抱。

    带着橙子香味的拥抱,从此,萦绕了他整个记忆。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叫他“十三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眼泪。

    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陈许泽至今也分不清,那是周窈第一次哭,又或者是他自己,第一次无声落泪。

    第17章 四五六筒

    在小学三、四年级那时候, 周窈的腿疾其实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她动弹的少,总坐在位子上,走路也很努力地在向正常人学习。小孩子注意力没有那么集中,活力释放不完, 路边一颗石子都能成为研究半个小时的星球。

    但藏是藏不住的,尽管再怎么遮掩, 周窈的别扭还是无法完全隐藏起来。那个时候也并不是同级小学生会时不时拿来调笑的话题。直到后来, 周窈交了那个“朋友”。

    一开始初见的场面, 落日余晖下的教室,周窈倒完垃圾回来,对方朝她笑着说谢谢。扫了两排桌椅以后,对方忽然说:“哎, 周窈,你走路是不是有一点不方便?”

    周窈愣了。回头却没在她脸上看到恶意。她反而亲亲热热过来,抱住她的腰身说:“没关系啦, 我觉得你人很好, 我们可以一起玩啊, 踢毽子什么的……或者,跳皮筋……哦不,反正就做手工啊, 折纸折星星什么的都很好玩, 我们可以一起。”

    当时她眼里的真挚, 那么从容确切, 周窈就那样和她玩在了一起, 她们踢毽子的时候,周窈会站在一旁帮忙计数,她们跳皮筋,周窈不参加,但总是唯一一个不轮换的“木桩”,每一局都做牵皮筋两人中的一个。

    算不上特别特别快乐,但有一点点,有的时候,她们也会问她陈许泽的问题,他头脑好,但是不爱讲话,却总是和周窈一起上学放学。

    周窈从不常说,到那种时候,她们就会扫兴地“哦”一声,觉得她拿乔不配合,烦闷地摆摆手:“哎呀哎呀,不说就算了,谁不知道你们是邻居,他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周窈不好说什么,被损被亏,但她真的不想把陈许泽的事情当做和别人闲聊的谈资。

    这份友情没能坚持很久,在发现那个女生偷偷学她在镜子前联系走路的姿态给别的同学,并笑话她的时候,所谓的“友谊”,就在那刻心照不宣地戛然而止。

    周窈躲进厕所,想哭,但是很奇怪,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她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眼睛被水浸透得红红的,像是血丝,她却始终掉不出泪。

    大概,从接受自己脚有问题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接受,对当时而言,属于“将来”的这一切。

    这件事周窈没有告诉陈许泽,但他冲到他们班,黑着一张脸二话不说,踹翻了对方女生的凳子。女生吓得瑟瑟发抖,一群人挤靠在一起,谴责和惧怕的目光里,诉满了对他“欺凌弱小”的情绪。

    陈许泽弄哭女孩子,被老师罚站,周窈从此也被那些人孤立。

    平时遇见,她们都用斜眼看她,或是在不远处窃窃私语,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她们一边跑一边指着坐在树下的她笑,听不清说什么,但绝非好话。

    跑完步,做完操,解散以后,她们三五成群玩游戏,没有人会邀请周窈,她总是落单,孤零零一个人。

    比起曾经在巷子里,还有许多邻居家的小胖孩朝她扔石子,唱童谣,在小学这个年纪,表达厌恶的方式就是简单直接的——“拉钩上吊一百年,再也不跟你玩了”。

    谁都不搭理谁。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矛盾又平静地一路过下去,即使没有别人,但每天上下学的陈许泽,已经足够听周窈讲述那些心里的话。

    今天的花开的很好看。

    茉莉种在厕所旁边是为什么呢,那么香,又不想过去闻。

    主任今天骂人的时候好凶哦,那个演讲的同学普通话被吓得咬到了舌头……

    ……

    一天又一天,属于他们的时间,在日升日落之间,变得浓郁绵缠,谁也分不开。

    直到学校组织校外活动那一次,他们年级选定的是附近的建市公园,正好和另外一个兄弟学校选在了同一处,都只有一个年级的学生,四个班,场地足够,大家便没有互相谦让,各占一块地,办自己的活动。

    周窈依旧无人理会,别人聚在一起吃带来的零食时,兄弟小学的学生看见,会好奇过来和她搭话,往往她还没开口,和她不对付的那群女生就会有人过来扯对方袖子,将人拉到别处小声说:

    “她的脚是瘸的,别跟她玩!我们来跳皮筋吧——”

    周窈仿若没有听到,一遍又一遍,一个又一个。

    匆匆世界,过客寻常,她清理着花根之间的杂草,想: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要在意呢?

    事实却容不得她不在意。

    女生和男生是分开活动的,周窈在女生区域一个人待的好好的,出于怜惜,老师有事也会过来和她聊几句。但这姑娘不爱说话,热情不起来,也就作罢。

    她正摆弄着紫色的小花,突然有个女生着急跑过来——

    “周窈!周窈!”

    “周窈不好了!周窈——”

    她蹲在地上,疑惑地转头看过去,那个面生的女孩子焦急地跑来告诉她噩耗:“男生在湖边,陈许泽好像掉下水里去了,没捞到他,快淹死了,你快去看看……!”

    话没说完,周窈整个人转身朝湖边冲。

    她跑起步来的姿态就像是小丑,一路奔,一路吸引了两所学校里,两个年级所有人的目光。

    知道她是个跛子的,盯着看,露出捎带嫌恶的目光——并非出于什么恶意,而是因为,她和正常人不一样,这种不同,自然而然让人心里产生隔阂。在这么小的孩子心中,这种情绪实在很难控制。

    而那些不知道她跛脚的人,则睁大了眼,和人议论:

    “那个女生跑步好难看啊……”

    “哇,她是不是瘸啦!”

    那个年纪皮到老师都管不住的一些男孩子,则拍手大笑:“瘸子哈哈!瘸子在跑步啊……”

    那些声音,随着耳旁风钻进耳里,又消失无踪。周窈眼里没有其他,只有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那个园心湖。

    当陈许泽听到动静,感受到周围诧异目光,朝周窈看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

    “你……”

    她站定在身前,哧哧喘气,呼吸里仿佛带着哭腔。

    “陈许泽?”

    “……嗯?”他不明所以。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你干嘛?”

    “陈许泽!”

    “嗯?周窈你……”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就站在他面前,脸皱巴成一团,憋得通红,眼泪鼻涕淌下来,难看极了。

    “他们说你掉水里了。”

    “他们说你淹死了……”

    “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你没掉进水里去吧?”

    “你没有掉下去?”

    “你没事吧?”

    她一边哭一边问,陈许泽身上干净的衣服仿佛在她眼里并不存在。

    陈许泽静静地看着她崩溃,视线扫过四周,所有人都在看热闹,那几个和她有过节的女生,跟到湖边来看好戏,挽着胳膊捂嘴笑嘻嘻。其中几个还是隔壁学校的。

    陈许泽一看知道,周窈是被人耍了。她的脚就这样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成为了全场焦点。回到学校后,就连不知道的其他年级的学生,从此也晓得了,他们年级有一个女生,是个瘸子,跑步特别难看。

    周窈一如往常,并无任何改变。

    ……

    这是陈许泽第二次见周窈哭,在她以为他落水命悬一线的时候,将自己最大的缺点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下,毫无顾忌,一往无前地冲向他的所在。

    那时候抬手,他摸到一滴她的眼泪,第一次,陈许泽才知道,原来女孩子的泪水,滴在手上的时候是那么那么的滚烫。

    小学没毕业,周窈就从那所学校转学,和陈许泽分开,不再是同学,后来初中也考进不同学校,直到高三,她被引进成为七中的学生。

    但在这长长久久的许多年里,他们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在公交车站碰头,放学回家,就像是最开始,走一条路,看一样的风景,不曾分开。

    陈许泽每年的生日都会许愿,在他看来,愿望无关紧要,周窈偶尔开玩笑问:“你许了什么愿啊?”

    他连停顿都没有,立刻就告诉她。

    她皱眉教训说:“愿望讲出来会不灵的。”

    他便撇嘴,“随便。”

    随便它们灵不灵验,他并不在乎。

    唯独,周窈转学离开那所小学那年,陈许泽的生日,他照旧许了一个愿望。周窈悄悄问他,“你今年许的什么愿啊?”

    他抿着唇,沉默了几秒,破天荒地说:“不告诉你。”

    “为什么?”

    “……”

    因为,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一年,

    对着烛光,对着生日这天的仙灵,对着许许多多无从表述的内心情感。

    陈许泽对着巨大无比的生日蛋糕,许下了第一个认真的愿望:

    “我要变得很强大,

    然后,保护她。”

    第22章 一万九万

    陈许泽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跑至医务室, 来往的人有些甚至没看清脸,只觉得一个呼啸身影从旁略过,转瞬就不见。

    周窈在医务室的床上睡着,医生老师整理着托盘里的东西, 看见他稍有怔愣。

    “你……”

    “我是周窈的邻居,我们住的很近, 我可以送他回家。”大概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 陈许泽都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老师一听, 见是个男孩,本有点意见,想想还是没说什么,“那好, 你在这坐着看一会儿,等下如果她有好转记得叫人,我去和一年级生搬运一下药材。你如果有事也别耽误了上课, 还是以学业为主, 可以找其他体育课的学生来帮忙, 知道吗?”

    陈许泽点头,却没人知道他有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耳朵里。

    老师走后,医务室的门半掩着, 外门有人经过, 能看到里面场景。陈许泽扯了张凳子, 坐在白色帷帐里, 就在周窈身旁。

    帷帐露开一个一人半宽的空间, 其余部分,像是将他们俩包围在了这个小小的苍白世界里。

    周窈紧紧闭着眼,脸色潮红,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液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里,她安静地比平时更过,明明脸热得发红,却孱弱又苍白。

    陈许泽眼神一瞬未移,直直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无法挪开眼睛的东西。

    他拉着凳子坐得近了些,帮她把额头上变热的凉毛巾换掉,水盆就在旁边桌上,纱布也在,他的动作细致温柔,明明很少做这些,这时候却像是时常干这种事。

    毛巾换好,注意到周窈脖子上滴下汗珠,他眼神滞了滞,凝固在那滴水珠上。而后,他垂眸,从侧旁拿了条干净的毛巾,一下一下帮她把汗珠擦净。

    她很白,皮肤细腻,甚至激动起来,白得有些地方连血管都看得到。周窈在他心里一直是柔弱的——单就外表而言,实际上,她有多坚韧,多无畏,没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温柔又勇猛,周窈之于他,就像一个毫无畏惧的柔软的梦。

    陈许泽像是着了魔,不停地给她擦汗,脖颈上的汗珠擦到一滴不剩,皮肤干燥,脸颊下颚处也干干净净,他仍旧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隔着毛巾,像是在触碰她的肌肤,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彼此相接相触,再无阻隔。

    昏昏沉沉间,周窈醒了,睁眼迷蒙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陈许泽动作一顿,将毛巾放到一旁,声音很轻,“醒了?”

    “许泽……”她干涩的声音就像在沙漠里行过千百里,带着破碎的铜锣划拉的刺耳声。

    陈许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没有一丝一毫觉得难听,只是应:“嗯。我在。”

    “许泽……”

    她不大清醒,说不出别的,只念着他的名字。

    陈许泽发现这一点,没有不耐烦,又应,“嗯,我在。”

    “许泽……”

    “在。”

    “许……泽……”

    “在。”

    一来一往,她闭上眼,却停不住呼唤,像是这两个字能带给她最多的心安。而他不厌其烦,一声又一声地让她知道,他在。

    大概几分钟之后,周窈想说别的,动了动唇,表情也有所微动:“许泽……”

    “嗯。”

    “许泽,我……”

    “嗯。”

    “许……咳,泽,我……”

    她叫他叫得越来越不清楚,陈许泽还以为她是说多了,语序变慢,谁知,她停了十几秒,然后长喘一口气,费尽力气开口:“许泽,我……渴……了……”

    陈许泽一愣:“……”

    带着少许尴尬,陈许泽起身给她倒水。扶着她的后脖颈喝完,再度让她平躺下去。

    “还想喝吗?”

    她摇头。

    “要不要别的。”

    她闭眼休憩了两秒,依旧摇头。

    周窈似乎很累,闭眼躺着,“你怎么在这?不用上课吗?”

    “老师让我来看着你,方便送你回去。”

    “会不会影响……”

    不等她说完,他就道:“不会。”

    周窈似呢似喃,轻轻叹了一句:“那就好……”而后,闭着眼,再度沉入睡眠。

    陈许泽在旁坐着,没人和他说话,他也无不耐,没有玩手机,只是静静看着床上棉被下的周窈。

    他想起很多事。印象最深刻的,是爷爷奶奶刚走的时候,他的父母尽管有些难过,但生活之于他们更重要,对老人家的感情也早已在多年里淡化不少。

    那个时候,他觉得,真正为两老离去悲伤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

    下葬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之后,有一天,他在屋顶看夜空,周窈突然找来。她穿着七分长的棉群,脚步轻轻,怕惊扰到他。

    他没说话,她亦是,两个人肩并肩,在小时候常坐的屋顶静静并肩看星空。

    很久之后,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世界是不会变的。他们也不会走,就像每天我上学放学,他们永远都在送我,等我。”

    很奇怪,但一点也不奇怪,只要是人,内心总会有柔软脆弱的一面,哪怕是素来古怪名声在外的他。

    当时周窈许久没说话,陪着他,听他倾诉,听他说小时候一些事情。到最后说,她捏了捏两手,忽然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所有人最后都会走的。”

    那一天,她像他奶奶一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但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尽最大的努力,陪你久一点。”

    ——如果和世界对抗,一个人不够,那么,我愿意做那个陪你久一点,久到你可以勇敢地独自面对世界,再也无畏无惧的人。

    他心里的那个大窟窿,好像就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是个很少想哭的人,但怎么说呢,每当温柔的周窈出现在面前,他就会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无坚不摧。

    ……

    周窈在床上昏睡,陈许泽的思绪去了很久远的曾经,回过神来看着她,她睡得不太安稳,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开始叫他的名字。

    陈许泽眉头一皱,倾身,“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很轻很轻地摇头,“我只是……想叫你……一下……”

    陈许泽的心总算安了,“好,我在这,你想叫我就叫,我随时都会应你。”

    这不大的地方,安静详谧,白色帷帐随着窗外的风不时被吹动帘角。满室里,只有周窈轻轻喊陈许泽的声音。

    “许泽……”

    “嗯。”

    “十三……”

    “在。”

    “陈许泽……”

    “我在。”

    “我头疼……”

    “我帮你揉?”

    “许泽……我疼……”

    带着一种软绵绵又病弱的意味,她的哼唧声,听起来像娇弱的撒娇,一不留神,就让人血液沸腾,她却全无知觉。

    陈许泽僵硬在凳子上坐了很久,一边应和她,有一句没有应答,就那片刻沉默,他拿出手机,点开录音,轻轻放在她身旁。

    她适时又喊他:

    “许……泽……”

    “疼……”

    简简单单一个字,百转千回的语调,软绵绵地,令陈许泽僵僵坐了很久很久。

    ……

    郑吟吟自从和周窈、迎念开始补习之后,在学习上用的功夫,是从前的几百倍不止。只要有时间,不论课间还是休息的体育课,都能看到她在看书做题,认真神色,仿佛世上再没有人能打扰她。

    更疯狂的是,她时常会扇自己耳光,突然一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让人吓一大跳。一开始别人都不懂,后来有悄悄打听问明白的知道,说:“她是怕自己想宁棋!一想起宁棋,她就扇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专心读书。”

    她们觉得她做作,当做笑话嘲笑:“她对宁棋谁不知道啊,现在搞这一出,拼命给谁看,书翻烂了,脸扇肿了,也还不是吊车尾的命!”

    这样的话不少,但她仿佛从没听到过,即使说话的人就在耳边,她也能置若罔闻。那些和人争执,和人理论的时间,统统被她用在了翻书上。

    周窈和迎念知道这件事,特地和她谈了一次。郑吟吟态度坚决:“我不是为了惩罚自己,只是,我没办法一下子就把别的东西忘光。可我不想因为这些无畏的存在,浪费我自己的人生。只有这样,只有知道痛,没想到他,耳光的疼痛就会让我清醒,次数多了,想到他除了疼就再也不会有别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变回我自己。”

    她如此决绝,周窈和迎念也无话可说。如此,时常能看到一个红肿着脸的郑吟吟坐在安静的某处看书吃东西,由一开始一天六七个耳光,到后来,只有分神时才会被自己打一下。

    让郑吟吟和林右云产生矛盾的男生叫宁棋,在郑吟吟退部并主动远离他们之后,他去找过郑吟吟,从前奏效的所有说辞、行为,突然之间失去了任何作用。郑吟吟只是冷淡到不能冷淡地回答:“我们的性格不适合做朋友,我和林右云她们也并不怎么合得来,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一起玩比较好。”

    说完这些,她抱着书朝教室走,宁棋想拦住她,她脚一偏,动作迅速地避开。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上课了。”

    宁棋看看她,说:“如果你要补课的话,可以找我啊,我和其他几个人成绩也还好,没有必要一定要找红榜上最厉害的那几个对不对,相处起来应该也很不容易,都是很有名的人,脾气肯定很大,你性格这么软,万一起冲突……”

    一字一句仿佛都在为她说话。

    郑吟吟听得只想笑。在她给他看自己被林右云打出的伤痕淤青时,那时候他说的却是“练剑道难免会受伤,只是不小心而已,我会跟她说,你们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想一想,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蠢呢?自这以后,宁棋的小团体里,再也不见郑吟吟的身影。她与他们,彻底斩断联系。

    在宁棋找郑吟吟交谈的第三天,小考成绩出来,红榜公布。郑吟吟抱着书从教学楼走下来,正好遇上宁棋一群人。

    他们扭头看见她,表情微妙,林右云“切”了声,毫不遮掩恶意,“以为抱着书就是会读书的了,真是令人作呕。也不知道在装给谁看!”

    郑吟吟就像没有听到,从他们身旁走过,无视宁棋欲言又止的眼神,一步一步朝不远处的红榜走去。

    周窈和迎念已经在那儿等着她,她们约好一起看红榜。最后一段路,郑吟吟小跑冲过去,加入周窈和迎念身边。

    “你超棒的——!!”

    迎念一个拥抱,将郑吟吟抱得死紧。

    “75名!吟吟!你考了75名——”

    这一声吼,惹来了许多人的关注。也许在其他名列前茅的人看来,这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成绩,可全年级十几个班,郑吟吟从前向来在1000名开外,如今,一下子跃进前100名,不管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值得高兴并骄傲的事。

    “你超棒哦!”周窈也抱了郑吟吟一下。

    而郑吟吟,似乎不可置信般,盯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任迎念摇晃自己的肩膀,眼里一点一点沁红。

    “75?真的……真的75啊?真的假的……”

    她带着哭腔,忍着要掉泪的冲动,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

    最终还是没忍住哭出来:

    “我考了全年级七十五名啊——”

    三个女孩子又笑又闹,他们身后不远处宁棋和林右云等人听到些许对话,表情变了又变,却没人再主动提起和她们有关的话题,眼神飘忽,假装没在看这边。

    为了让自己长记性,脸上的巴掌很疼。

    及时止损,和不该来往的人断绝来往,很难。

    枯燥乏味的习题一道又一道,时常让人觉得想抓狂,很不好做。

    可是啊,她全都熬过来了。

    郑吟吟抬起一只手臂,挡着眼睛“呜呜”哭泣,迎念抱着她的胳膊晃,周窈轻轻揽着她的腰,两人都在笑,谁都没打扰她这时情绪的发泄。

    太阳的金光从天边落下,在操场上划开阴暗两边。

    郑吟吟和她们在这一边,被教学楼挡住的那个地方,宁棋和林右云等人在另一边。

    就像一道分明的界限,从此划开两种人生。

    而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

    晚饭过后,周妈妈让周窈去给陈许泽送鸡汤,她有他家一楼的密码,直接输入进去,汤盒放在桌上,周窈叫了一声:“陈许泽?”

    一楼漆黑,没有人。

    她小心地走向楼梯,漫步向上。

    陈许泽的房间在二楼,她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拧动把手推开——

    躺在床上的陈许泽耳朵里塞着手机耳机,门开的一瞬间猛地拔掉耳朵里的耳机,坐起半身,“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窈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突然出现吓到了他,顿了顿说:“我妈让我来给你送汤,在楼下,我看楼下没人就上来了。我……我先出去,你记得下来喝汤。”

    半分钟后,周窈还没下楼,陈许泽已经走出房间,他道:“刚刚睡着了,有点受惊。”

    原来是这样。周窈“哦”了声,点点头。

    “我还得回去写作业,那你记得下去喝汤,我先回去了?”周窈本就不欲多留。

    陈许泽这次也没留她,点头。打开楼道灯,目送她离开,听到一楼的关门声后,才关上灯回到房间。

    二楼无比安静,陈许泽一个人住,除了他有时走动,家里几乎没有声响。

    刚刚周窈出现的那一下,他耳朵里塞着耳机,没能及时注意。

    没有下楼喝汤,陈许泽走进房间,在木地板上稍站,盯着床上的手机无言看了许久。而后,他淡淡吐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床头,支起一条腿,抬左手臂挡住眼睛。

    这次他没有戴耳机,直接将耳机和手机孔连接的地方拔掉。

    手机里,是孱弱娇柔像是撒娇一样哼哼唧唧的呢哝声音。

    熟悉的人都听得出,那是周窈的声线。只是和平时不同,带着病意,多了勾人的软绵。

    整个房间里都是周窈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

    “许泽……”

    “陈许泽……”

    他闭着眼,微昂着头,手臂挡住了眼睛前所有光线。他抬起另一只手,顺便将屋里的灯也关掉。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绷紧着身体,从微蜷的脚趾到勒出些许的血管筋脉,他难受,又有点难言的愉悦。

    “许泽……我疼……”

    “许泽……”

    “疼……”

    在那撒娇般的声音里,陈许泽绷紧全身,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能让他暴躁狂郁的人,只有一个她。

    而能让他炽欲旺盛的人,同样只有一个。

    陈许泽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这场和周窈有关的病症,或许,这辈子都将无法再痊愈。

    第23章 一筒九筒

    周窈的身体病好后, 恢复几天,彻底正常。小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自打那之后,遇上下雨, 在巷口碰头一起去上学,陈许泽都会问她一遍:“带伞没有?”

    难得的空闲时间, 陈许泽去周窈家, 两人一同学作业。陈许泽问起这事儿, “还容易受冻吗?”

    周窈说不,“哪有那么娇气,我以前很少生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倒是陈许泽的手, 周窈看他写字,目光凝住,停了又停。

    “手……疼不疼?”

    陈许泽动唇, 忽地停住, 道:“……疼。”

    周窈一听, 立刻翻箱倒柜去找老人家常用的那些药膏,传了许多年,一代一代, 仿佛有点什么, 用上就能好。

    她也难得信了一次, 给他结疤的伤患擦上药膏, 手指轻轻地帮他揉捏。

    她动作细微, 轻稳,像是将他骨缝处的每一道痒感都驱除了个干净。但偏偏有别的地方,一下一下,抓心挠肺般痒了起来。

    周窈给陈许泽揉手指揉了很久,本应差不多该停,他却忽然舍不得她松手。

    “还是有点疼。”

    “还疼?”

    周窈一听,停住的念头夏然而止,又挤出药膏,耐心无比地替他揉搓指节。

    夜灯下,窗外几只蛾子在朝玻璃冲撞,外头的喧嚣和屋里全无关系。陈许泽静静看着她的脸,灯照在她脸上,白嫩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

    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窗外奋力冲撞的飞蛾,如果可以,他愿意冲破一切,永远停留在这温暖的室间。

    ……

    郑吟吟考了全年级75名,不仅得到他们班老师的奖赏,更是让她的父母差点红了眼眶。在那时候,郑吟吟心里的感触更深,为此,还特别动手,给迎念和周窈做了两个自己亲手雕刻的纪念品。

    迎念借着给郑吟吟庆祝的由头,把一群人叫到自家某间别墅,顶楼是他爸老早的时候装修用来待客的,照着那几年流行的KTV风格做的,一进去金碧辉煌,要是再多站两排服务员,一不留神就有种走进了哪家KTV的错觉。

    给郑吟吟庆祝只是一部分理由,说实话,他们也累得慌,许久没有放松,难得聚在一起玩一次,各个都兴致盎然。

    自己的KTV和外头当然不能比,酒水是没有的,但果酒堆了一箱又一箱,诸如西瓜哈密瓜或者各种当季、反季水果,全都是他们自己去买回来,然后互相配合,切成方便吃的形状,排满了一整张玻璃桌还不止。

    他们好热闹,一开始就劲歌热舞,抢着唱歌,生怕错过当麦霸的机会。周窈和陈许泽没这个兴趣,两个人坐在玻璃桌角旁边,底下是柔软的地毯垫,十分舒适。

    他们安居一隅聊天,什么都聊,就像平常一样,不同的是,背景音里多了或好听或难听的各人的歌声。

    周窈的关注点首先落在陈许泽手上,上次他说疼,她给他揉了大半夜手指,心里放不下。

    “手指还疼不疼?”

    陈许泽摇头,“不了。”下一句和她到,“最近天冷,你多穿点衣服,别受凉。”

    周窈说好。

    周窈看他们玩闹,忽地叹气:“再过不久,高中很快就要结束了。”

    陈许泽说是,她又问:“你今年春节去哪里过?”

    “应该还是去我爸妈那。”

    “那等有空的时候来我家吧,我让我妈炸糯米团给你吃。”

    他扯了下嘴角,应下。

    桌上都是各种颜色不一的果酒饮品,陈许泽挑出橙子味的,给她倒了一小杯,“尝尝,很香。”

    周窈不会拒绝他给的东西,即使谁要害她,也绝对不会是陈许泽。

    一口喝下去,她抿了抿嘴角,“是很香哎。”

    陈许泽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喝,而后变魔术一样,把不同的酒混到同一个杯子里,颜色被他调出完全不一样的色彩。

    周窈微微惊奇,“好漂亮!”

    陈许泽倒了一杯给她,她尝过,味道果然很好。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周窈难得高兴得自控不住,微仰头,不知在想什么,“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陈许泽没有接她这一句。他是知道的,在离开家之前,周窈分明才刚刚挨了骂。周妈妈说她只知道一天到晚往外跑,只知道玩,不着家,一点都不懂事。

    为的,不过是因为她没能将她哥哥的香炉擦得锃亮,底座粗心地留有一丝余灰。

    周窈忽然问:“你以前见过我哥吗?”刚说完马上笑了,“我忘了,你跟我一样大,我都不记得了,你肯定也不记得。”

    陈许泽却说:“我记得。”

    “我记忆很好。我记得他不如你,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好看,不如你乖巧,还喜欢和那些下水捞蝌蚪砸在女孩子头上的的小胖子们一起玩。”

    “他们很不乖。”

    周窈微愣,想信,又觉得不可能,“那为什么我妈……”

    “周窈。”陈许泽忽然叫她的名字,“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源于爱,不过是源于愧疚。”

    沉默蔓延。

    她突然也很想问,那你呢?你对我呢?是源于愧疚,又或者是源于什么?

    陈许泽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那番话里的别的含义,开口:“如果是我,对一个人有愧疚,我会在适当的范围内给予她保护和帮助,但是,为了不让痛苦的记忆翻来覆去彼此折磨,我会选择和对方拉开距离。”

    “在我这,这叫做最合适安全度。”

    嘈杂的地方,他们俩却在谈心,陈许泽的声音不高,却没有被背景歌声掩盖。

    “你知道吗?能够用尽全力去珍视的,不论什么,在心底,那都是和你自己一样重要的。”

    ——他也有这种东西。

    话题越说越深,再往下似乎就要收不住了。两人很默契地打住,谁都没再继续。陈许泽倒了一杯混合了三杯酒的特调给周窈。

    “来,尝尝这个,橙子味最浓,其他两种味道辅佐,很香。”

    周窈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不想说话,接过来喝完,又问他要,一杯接一杯。

    在迎念的地盘很安全,这是她家顶楼,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家都放开了玩。除非有谁失去神智非要从窗户跳下去,那倒是挺可怕。

    后半段,陈许泽被男生叫走。迎念和郑吟吟过来跟周窈聊天。

    “你和陈许泽在这说了那么久,都在说什么啊?”迎念好奇,“你怎么跟他有那么多话说?换做我,两个字最多,再多就要命了!”

    周窈笑笑:“没说什么。”

    郑吟吟见周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哎,你真是让人想不通。你知道吗,学校里盯着他的人可多了,尤其是那些女生!”

    迎念的态度正好相反,“我就搞不懂了,他有什么好的?要我说,还不如我哥呢!至少我哥笑嘻嘻的,虽然大部分时间像个傻逼,但那也是个可以逗人乐的傻逼对不对?这种在一起才开心呢。”

    郑吟吟啧声:“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挺招眼的啊。你们知道哇,昨天,又有低年级的学妹去找他表白了!”

    “真的假的,胆子这么大?”

    “对啊,就是那种……下面两个年级不是所有班级分两半,一半A班一半B班吗,省得从A到EFGH这样叫,赤|裸裸的打脸很难听。好班都是A,B班就是那些艺术生或者特招生了。

    跟陈许泽表白的就是高一级的B班生。一群人哦,把陈许泽拦下来,完全不害臊,冲着他大喊‘陈许泽我喜欢你’!”

    迎念拈了颗小番茄,一边吃一边摇头,“现在的学妹,眼睛都出毛病了?”

    “那陈许泽呢?”她又问。完全没注意到周窈全程没出声。

    “他啊,没吭声就走了。不过——”郑吟吟带来一个大八卦,“听说陈许泽走之前,特别看了那个学妹两眼,一眼至少五六秒吧!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然后他们高一级的人全都轰动了!说这次这个说不定有希望!”

    ……

    周窈安静听着陈许泽的八卦,头已经昏昏然,被喝下去的果酒冲昏,没有接茬。可是她听得明白,听得仔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许泽又被表白了。

    他被女生十分大胆地宣布喜欢了。

    又有女生冲陈许泽喊“我喜欢你”了。

    以前总有这样的事,现在唯一不同的,是向来目不斜视的他,这次,也开始关注对方。

    两眼啊。

    不知道,那两眼好看吗?

    ……

    周窈醉醺醺的,摆手跟她们说,“不行,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困了,等等就好。”

    迎念问她要不要去楼下客房睡,她说不用,“就是一下子劲上来了,很快就好。”于是两个人给她盖上毯子,去了另一边吃东西。

    周窈在沙发上躺了十几分钟,慢慢睁开眼,感觉脑袋还是晕,但没有那么过分晕眩。她起身拦住一个人问,“陈许泽呢?”

    对方道:“在洗手间。”

    她顿了顿,朝洗手间走去。

    “叩叩”敲门,里面声音冷淡,“有人。”

    “是我。”

    听见她的声音,内面默了几秒,响起拉裤链的声音,而后是冲水、洗手的动静,最后厕所门开了。

    周窈的脸微红,差点撞在他身上。他扶住她,皱眉,“醉了?”

    忽然有点自责。他不应该给她喝那些的,虽然是果酒饮品,但她从来不喝这些玩意,一时有些想叹气。

    陈许泽正要牵起她的手腕,拉她去洗手池前洗脸,周窈脚后跟往后一踢,门“砰”地关上,又因冲击力稍稍撞开一条缝。

    “你又被表白了啊?”她歪着头,眯眼看他。

    陈许泽见周窈不对劲,皱眉,正想说话,她突然往前,两手揪住他的领子。他比她高得多,被她扯得稍稍低下头来。她的动作费力,声音呢哝娇软带着醉意,“是怎么表白的呢?”

    停了两秒,她突然抓着他的领子让他俯身朝向自己。

    “嗯嚒”一下——

    就这么一口,周窈亲在了陈许泽下巴上。

    未关的门外正有一个男生要进来上厕所,刚伸手,就从缝隙瞥见厕所里的情况,吓得动作停住,整个人都怔愣。

    周窈拽着陈许泽的领子,而陈许泽微微俯身,倾身向她,她晃了一下,陈许泽忙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她醉醺醺抬头问:“是这样……吗……?”

    门外的男生忽然觉得小便憋不住了,不是因为着急,而是因为惊吓。

    本以为陈许泽会推开她或是勒令让她站好清醒一点,谁知,下一秒,他很冷静地淡声说:“不是这样。”

    “那……”

    陈许泽将她往怀里带得更近了,手臂搂住她的腰,又紧了几分。他微微垂下眼,对那张近在咫尺的醉红的小脸说:

    “——再来一次,往上亲。”

    第24章 一条九条

    陈许泽说完以后, 静等周窈动作,哪知周窈眯眼昂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张嘴,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没亲成。

    就连门外憋着尿的男生也在内心“哎!”地叹了一声, 真是遗憾!结果就是,他这一个动作, 不小心碰到门, 被厕所里的陈许泽发现他的存在。

    “我……来……上厕所……”

    明明是很正当的解释, 却像是站不住脚的理由。不过陈许泽也没说什么,单手搂着周窈,看了他一眼,无言从厕所里走出去。

    他们走后, 男生再也等不及拔腿冲进去上厕所,差点尿湿裤子。

    小便完,这个叫何利的男生想了又想, 觉得心里憋着这么一件事实在难受, 于是去找了江嘉树。

    “我刚刚在厕所, 看到周窈好像是喝多了,一口亲在陈许泽下巴上!”

    江嘉树喝着果酒一呛:“咳——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

    “那完了,他们俩肯定得绝交。”

    “绝不了。”

    “为什么?”

    何利说:“后来陈许泽抱了周窈, 我听到他说……”

    “说什么?”

    “——再来一次, 往上亲。”

    “……”

    “……”

    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好半晌, 江嘉树脑袋反应过来, 对啊!陈许泽对周窈一向跟别人不同, 处处照顾不说,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肯定是喜欢她!这怎么能绝交呢?怕不是恨不得周窈啃他啃得久一点才好!

    理清楚思维,江嘉树让何利再一次复述看到的一切,最后感叹道:“这俩人,之间一定有事。”

    “……”何利没说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能没事吗,这不是废话!

    ……

    一群人嗨玩以后,几乎都在迎念家留宿。她家别墅够大,房间多,周窈和郑吟吟同迎念睡一间,另两个人聊八卦聊了大半宿,唯独喝醉的周窈,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看到陈许泽下巴上的牙印,周窈惊讶:“你下巴怎么了?”

    江嘉树喝着粥,艰难地吞咽,头埋地更低了,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陈许泽一派镇定,说:“睡觉之前被门磕的。”

    “门磕的?!”周窈觉得觉得不可思议。

    “嗯。”陈许泽却一本正经,扫了她一眼,“很凶的门。”

    昨晚的事情女生们不知道,其他男生知道了,都被陈许泽下了封口令。于是乎,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周窈,自己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唯独只记得和迎念、郑吟吟讨论他看那个高一级学妹的事情。

    上学路上,周窈和陈许泽照惯例靠得近,小声交谈。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又有高一的学妹拦你,给你表白了啊。”

    他承认,“嗯。”

    “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

    “……”不知道还看人家那么久?周窈心里腹诽。

    陈许泽比她高许多,说:“我就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很奇怪,上半身是绿的,下半身是红的,还是以前很流行的那种泡泡裤,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没熟透的辣椒。”

    周窈一愣。

    他继续说:“以前我们去地里摘过你记得吧?那个青椒看起来很好吃,你贪吃咬了一口,结果被辣哭了一晚上。”

    周窈想起来了,脸色微赧,不许他说自己的糗事,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陈许泽唇边隐隐约约笑意,谁都没注意到。

    风吹来,两人说着话,晨日曦曦缓缓,光明无限好。

    ……

    周窈到达班上的一瞬间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她不是好奇的人,但两节课向来,敏锐地发现,和她隔着座道的那个女生似乎被大半人排挤了。

    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八卦,前后拼凑才知道,听说是班上收班建费用,钱都齐了,结果就在快要交的前夕少了300元。

    他们都说,是这个叫做程圆的女生偷的。

    这个女生叫程圆,周窈很早就知道,因为程圆就是那个,周窈第一天到班上,借草稿纸给周窈用的人。她话不多,也不爱闹,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位置上,周窈对她印象不错。

    一上午时间,周窈从别人那听了很多事情,都是以前从不知道的。他们说程圆家里很穷,她爸爸在外养了别的女人会和小孩,根本不管她和她妈妈,她妈妈没办法,只能靠做零工去挣钱,程圆的学费以及家里的生活费开销,全是她妈妈一点一点赚的。

    程圆和别的学生不同,因为条件拮据,基本上所有时间穿的都是校服,除去校服外,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穿过自己的私服,又丑又土,还被人笑过。

    手机什么的更是没有,而她在班上也几乎没什么朋友,除了和她一样成绩中游的几个人会跟她讨论题目,别人都不怎么理她。

    这次的事情让班上的气氛非常糟糕,负责收钱的关筱筱家庭优渥,平时又爱打扮,是个很开朗、人缘很好的女孩子。她把收齐的钱放在书包里,去吃了个中午饭,回来钱就少了三百。

    而程圆是全班最后一个走的,自然嫌疑最大。

    关筱筱那一圈人如今都管程圆叫小偷,一开始暗暗地骂,到后来根本不怕她听见,声音清楚,字正腔圆。

    原本就没有朋友的程圆,这下更没人理她。

    周窈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情,毕竟她不是侦探,不晓得真相对错。只是有的时候看看程圆没带东西,又不敢和周围的人求助,便会把自己的借给她。

    递了一支铅笔过去的时候,程圆愣愣看了周窈很久,周窈怕她想多,淡淡笑了一下,“借你。我有带别的。”

    程圆用力握着笔,用力捏紧了一瞬,很快转开头。周窈听到一声非常细微的……“谢谢。”

    从这以后,不止一次,只要程圆没带东西,周窈都会借给她,也从没在她面前说过什么钱的事情。

    有些人就说周窈假好心,和那种小偷混在一起,形迹亲近故意恶心别的同学,让人讨厌。难听的话周窈听过的比这多得多,早就无动于衷。

    程圆却趁着一次课间,忽然和她说:“你……别借东西给我了,她们会连你一起讨厌的。”

    周窈没忍住笑,“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少被人讨厌啊。”她说,“人的讨厌可以有很多缘由,甚至转变常常都是一瞬间的事,在乎的太多,会很累。”

    她的眼瞳颜色很淡,那一刹永永远远印在程圆心里:

    “……我无所谓。”

    周窈不在意,于是程圆也不再说什么。

    几乎一个礼拜时间,和程圆说话的人除了班上那些只顾学习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人,就只有周窈一个。

    当天下午轮到开班会,老师让关筱筱把收到的钱赶紧交齐。

    “不要再拖了,我们班是最后一个了已经。”

    关筱筱举手,朗声道:“老师!我也想交齐,可是我钱放在书包里,被人偷了,我也没办法,那些钱缺了好几百呢——”

    她斜眼去看程圆,引得大家都看向程圆的方向。

    老师对这件事有所耳闻,瞥了程圆一眼,说:“教室里没有监控,有些话不能乱说。总之,你想想办法找一找,实在不行,缺的钱我来垫。”

    班会之后,关筱筱被勾起脾气,又爆发了。她们一群人聚在一起,用可以听到的音量聚在程圆座位不远处,指桑骂槐。

    “穷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偷东西这种事做的毫无负担,想到和她待在一个教室就想吐,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

    “就是,平时衣服穿得那么难看,衣角都是线头,还洗得发白了……你们听说没哦,她妈妈是专门帮人打扫卫生的,跪在别人家地板上擦灰尘的那种哦,脏也难怪了!”

    “真要缺这个钱,跟我说啊,我家大,请个保姆擦擦地,赏个两三百又不是难事,至于偷东西么?”关筱筱翻白眼。“脏东西生的,果然就是脏东西!”

    程圆低着眼,看不清她眼底是什么颜色。周窈发觉她的肩膀在颤,实在忍不住,放下笔,缓缓站起来。

    “不管你们怎么觉得,最起码应该先找到证据,再去攻击别人,不是吗?疑罪从无的道理懂不懂?而且,说事情归说事情,这样子进行人身攻击,你们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周窈站出来,关筱筱火力当即对准她:“哟,现在你是要帮她出头是不是?”关筱筱瞪她,“别以为你有——”

    “——有什么?”迎念正好来找周窈,人出现在门前,接上她的话,眼睛微眯了眯。

    关筱筱一顿,立刻萎了,拉着她身旁的一群好姐妹快速离开。

    迎念坐下和周窈聊了一会儿,问她刚刚发生什么,周窈不欲事情被越多的人知道,摇摇头,只说:“没什么。”

    待到下一节课,周窈照例将草稿纸递给程圆,程圆接过,却不似平常,侧着头愣愣看了她很久。

    “怎么了?”

    “周窈。”程圆有一点发怔,唇角微颤着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好漂亮。”

    “你也漂亮啊。”周窈笑笑,比了个嘘的动作,“先别说话了,等下老师看到要骂我们的。”

    程圆点头,两人各自听课。

    周窈递给程圆的草稿纸,程圆在上面计算题目,一笔一划写的特别认真。过道旁的周窈也将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

    她没有看见,程圆重重划下最后一笔时,从眼眶里跃下的泪。

    ……

    学校要组织一次观摩活动,地点订在不远的归南山博物馆。

    周窈回家通知周麻:“周末下午的时候我们要跟学校一起去归南山纪念馆参观,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周麻端着茶杯,随手摆摆,“行行行。”口吻不甚在意。还嘀咕了一句,“你们学校事真多。”

    周窈看他头也没回,就那样走到前头麻将房,站了站,转身回到楼上。

    隔天,老师突然又宣布要换地点:“学校决定这次不去归南山博物馆了,换到沙中博物馆,更近一些,也方便,大家互相通知一下。都记得。”

    中午回家,周窈帮忙做完家务,走到周麻身边说:“爸,我昨天和你说我们周末要去归南山纪念馆,今天……”

    “知道了知道了!你要提几遍啊!”周麻不耐烦,前头客人一直在叫,“还不上茶,要□□点心,热的,冷的不要!周麻你动作快点。”

    周麻朗声笑道:“马上马上——”

    他来回走动,周窈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但是我们老师今天说,归南山纪念馆那边……”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说你这些东西,回房间看书去,赶紧的,不帮忙还耽误我做事!”周麻赶她,语气加重,“上楼去!”

    周窈默了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头,无言转身回到楼上。

    ……

    吃过午饭,收拾好东西,周窈早早赶去学校,陈许泽去市区他爸妈那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公车。

    还没进学校,就见门外围了许多人,警卫、保安、看热闹的居民,校门口停了很多辆车,各种声音都有。

    她穿着校服被盘问之后才被放行,耳边全是嗡嗡议论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发麻:

    “七中死人了!”

    “……”

    “听说有学生跳楼了,没救活!”

    “……”

    “太可怜了,一个小姑娘,哭着站在楼上大喊‘我没有偷钱’、‘我妈妈不是脏东西’……喊完就那样跳下来,摔成了一滩血水——!”

    第25章 东南西北

    程圆死了, 从楼上跳下来的女生,就是她。现场被围起来,到处都是人,什么声音都有。

    周窈不想去上课, 陈许泽在操场上陪着她,他们站得不近, 远远地看着, 甚至看不清程圆摔碎的面容, 只看得到满地的血迹。

    “我刚来的第一天下午,她借过草稿本给我。”周窈说,“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陈许泽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 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拉下他的手臂,说:“没事。我撑得住。”

    他们远远地看那边的动静。跪爬在地上大哭的女人,眉眼和程圆有几分相像, 尽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还是有些微发丝露了出来。

    他们说, 她是跪在别人家地板上打扫卫生的保姆,但周窈想,无论是哪种工作, 或许, 都不会比现在她的样子更卑微更可怜。

    程妈妈趴在地上大哭, 嚎啕不止, 透不过来气, 甚至数度要昏厥过去。校方和警|方的人只能不停安慰她。

    学校里多了很多人,还有记者往里冲,被拦在门口,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在偷偷拍照,一切都乱哄哄的。

    就像一个巨大的闹剧现场。

    “如果……”周窈鼻翼微微翕了一下,却停住,没往下说。

    陈许泽这次真正用手盖上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眼泪的热度,烫得吓人。

    周窈垂下头,将眼睛和半张脸都贴进他的手掌,不再看,只是红着鼻尖,任由泪珠从鼻尖一滴一滴滑落。

    “程妈妈真的很干净呢……一点都不脏……就像程圆说的……很能干,也很……”

    她说不下去,抿紧唇无声哭泣。

    程圆的母亲是伟大的。周窈相信,程圆说的一定很对。

    ……

    他们两人站在树下没有去上课,听满校园消息乱飞。

    他们说,程圆原本不会死的。

    是在吃完饭后,程圆从食堂回来的路上,碰巧遇上关筱筱那一群人从校外吃完饭回来。她们在外面小卖部买了个可以吹又可以扩音的小喇叭,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吹着玩儿。

    两边碰上,她们故意落在程圆身后,不停地“叭叭”地吹喇叭,然后喊用不怎么灵光的扩音功能喊:“各人员注意!各人员注意!附近有小偷出没,请注意您的财务!”

    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一句让一群人哈哈直笑。

    于是他们各个有样学样,跟在程圆背后玩闹,原本这样闹了一段路程圆都没反应,直至有个女生做的太绝,拿过喇叭玩具喊:“偷钱还钱,天经地义!偷钱还钱,天经地义!喂——说你呢!别装死——”

    程圆终于忍无可忍,回头大喊:“我没有偷钱!”

    这是这一路以来,甚至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回应。

    这帮人愣了一下,而后看着她嘲讽道:“哟,那钱去哪了?你没偷?我们班就你最穷,手脚最不干净,少装蒜!”

    程圆气得呼吸不平,转身就走。

    那些人得了她的回应,尝过“甜头”,拿着玩具喇叭跟在后头喊得越来越过分:“程圆偷钱,快点还钱!程圆偷钱,快点还钱!你妈知道你偷钱吗?喂,脏东西!偷钱的脏东西……!”

    她们喊了三遍,引得许多人注目,程圆忽然停下脚步。所有人都顿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见她转过身,眼睛血红,那颜色看着让人有点害怕。

    程圆盯着这些女生,浑身颤抖,像极了抓狂的小兽。

    女生们虽有点怕,但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镇定下来,不以为意,“干嘛,想打架?”

    程圆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冲她们嘶吼:“我没有偷钱——!我和我妈妈不是脏东西——!!”

    说完,她快速跑上教学楼。

    那群女生愣了一下,然后聚在一起嗤笑。

    “切,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傻逼一个。”

    “偷钱就偷,还说这种话,真恶心。外强中干的软包子!”

    ……

    她们说了几句,忽然有人发现程圆竟然站上了顶楼的栏杆前。

    “快……快看……!”

    她的行为很快聚集了一大帮人,那群女生傻了。关筱筱努力稳住,以为她是在跟自己示威,扬声说:“你……你吓唬谁呢!你以为你要跳楼就能吓到别人吗?”

    程圆低头看着下面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群,大声说:“关筱筱!你是个贱|人!我恨你!”

    她们一听这句话,立刻激动地和程圆对骂。

    老师和领导们闻讯赶来,问清情况后不让其他学生再开口,全都退到拉起的警戒线后,并立刻报警准备救援,在下方劝说她赶紧下来。

    程圆就那样站在栏杆前,对下面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她两手反着捉住栏杆,两根辫子被风吹得微乱。

    她微昂头看向远处,不知那时她的视线中,是什么样的光景。

    在救援到达之前,她闭了闭眼,泪珠无声滑落,她带着浓重的哭音和鼻音朝远处大喊:

    “我没有偷钱——!”

    “我和我妈妈不是脏东西!我妈妈是好人——!”

    校方正欲劝阻,下一秒,她纵身一跃,就那么在所有人面前摔成了一滩血。

    “啊——!!!”

    凄厉的尖叫响起在现场,尤其关筱筱那群人,吓得捂住眼睛,僵硬身体,待几秒之后,开始发抖,眼神呆滞。

    程圆就这么死了。哭着,流着眼泪,死前除了那两句话,说过的唯一一句就是“关筱筱你是个贱|人,我恨你”。

    看着前不久还活着的一个生命死在眼前,并与自己有关,关筱筱颤抖着,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哭出了声。

    ……

    很多人拍了现场的图发到网上,不知是谁,将整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并配上图,讲述得清清楚楚,做成了九张长图发表在微博上。

    很快,在被大V发现之后,引起各方人员疯转,各种谴责和哀痛随之而来。

    七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全校都乱了,学生们全被赶回教室坐着,连同周窈那个班。但她不想回去,她和陈许泽在暗处看不到的拐角,站在树下,听着这个校园里各种各样的吵杂声音。

    那条引起疯狂转发的微博下,大多是对程圆的心疼:

    “这个女生太傻了,真的好可怜,她妈妈该怎么办啊……”

    “我看得好想哭,好想抱抱那个女生,她会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下来,她肯定没有偷钱,而且那些人还骂她父母,穷怎么了,穷就不配活着了吗?我真的好难过啊。”

    ……

    而另一种评论,则全是对关筱筱的谩骂:

    “这种恶心的贱人,太过分了!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

    “逼死人的那个应该也去死,尝一尝从楼上跳下来的滋味!”

    “那个女生为什么不死呢?她才不应该活着。”

    “真的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去死吧!贱|人!”

    ……

    关筱筱很快就被赶来的关家父母带走,还有记者追着他们采访,他们走得很快,逃也似得。

    在慌乱嘈杂之中,周窈和陈许泽他们所处之处,仿佛安静得犹如世外角落。

    周窈忽然拉了拉陈许泽的手袖,看向天的一角。

    “你看,那像不像一座雪山?”

    陈许泽点了点头。

    周窈目光悠远。

    “那座雪山……好像快崩塌了啊。”

    ……

    事情并没有结束,一直在不停发酵着,尤其是在网络上引起大反响之后,严重影响到七中的日常运转。连带着老师领导,都被网友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学们上课多少也受了影响,平时难免分神。

    关筱筱自从程圆跳楼那天就没有再来学校,她被父母带回家保护起来,过得却并不安稳。网络上对她的谩骂没有停止,她自娱自乐的个人微博被扒出来,分享生活的每一条动态下,都充斥着数千条咒骂。

    有人给她点蜡,有人把她的照片P成灵堂照,一遍又一遍地发在她的评论里。让她去死的言论充斥在她的社交账号之中。

    更有网友将她的信息完全“人肉”出来,她父母的工作,她的家庭住址,一切都被暴晒在毒辣的日光之下。

    关筱筱家的玻璃被人砸破了三次,还有一次她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狠狠扑倒在地,那人还往她身上砸了一杯冰水,没等她起身,很快就跑没影了。

    而关家父母任职的公司也天天收到骚|扰电话,对面一张口就质问他们雇佣杀人凶手的父母是为什么,还有各种恐吓信息发到他们的邮箱。有时回家,会发现门口突然多了两抹红漆,画成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她立刻去死才满意。

    关筱筱的精神终于撑不住了,她被父母保护在家,不让出去一步,父母却无法无时无刻守着她。就在父母不在的某个下午,她用她许久不敢登录的微博发了一条动态:

    “是不是要我去死你们才肯放过我?!那我去死好!我去死了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会去死的!我会死给你们看!”

    这条动态下,没有人安慰她,或是叫她冷静,全是如出一辙的冰冷口吻:

    “那你去啊。赶紧去,别在这浪费时间。”

    “跳楼吧,也尝尝跳楼摔碎身体的感觉,尝一尝被你害死的人是如何痛苦地离开的。”

    “要死就赶紧死,少在这里作秀,令人作呕,你这个贱|人!快去死吧!”

    ……

    装修得非常精美的蕾丝公主房里,关筱筱握着手机,缩在床头嘶声大哭。哭到头疼,她把手机一扔,去客厅打开了爸妈的酒柜,她喝了很多的酒,醉意上来以后,醉醺醺地持刀走进浴室,放满了一整个浴缸的水。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公主睡裙,踏进水里,一向怕痛的她,在左手手腕上狠狠地,用刀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重的口子。

    关筱筱醉醺醺地靠着浴缸,哼了两声歌。渐渐地,血水漫开,她像是睡着,像是昏醉,而后,再无动静。

    ……

    七中事件中,害程圆跳楼的始作俑者是她的同班同学关筱筱,在程圆忍受不了校园暴力跳楼以后,关筱筱在之后不到半个月内,在家中割腕自杀。

    消息一出,震惊网络。

    很多人开始谴责那些辱骂关筱筱并让她去死的网友,认为就是他们逼死了另一条人命。就像是完全无关的几拨人在博弈,互相对骂,互相指责,但到最后,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凶手”。

    七中的这个冬天,比往年寒冷许多,每个学生都裹紧了衣服,校园各处的笑闹声仿佛一夕消

    失。

    ……

    晚课结束以后,陈许泽和周窈还是一起回家,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周窈突然停下。

    “怎么了?”

    “我的手好冷。”周窈突然朝他伸手,“你牵我一下。”

    陈许泽二话不说轻轻握紧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们并肩往前走。

    周窈忽然说:“我觉得很冷。”

    陈许泽侧眸看了她一眼,“那明天多穿一点。”

    她没有回答。

    周窈觉得很难过。

    没有人觉得自己是有错的。

    不管是对程圆,还是对关筱筱,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那片举重若轻的雪花,没有人觉得自己压垮了雪山,更没有人觉得自己害死了什么人。

    等日子往前走,时间一过,那些曾经鲜活而后消亡的生命,就只不过是他们人生经历过的一部分而已。

    就是这样的。

    当负罪感被分化稀释以后,就不会有人认真放在心上。

    不会有了。

    ——

    “我多想,这个冬天能暖和一点。”

    周窈靠近陈许泽,手在他口袋里,手臂碰手臂,像是互相取暖。

    “也多想……能有多一些人,再对这个世界温柔一些。”

    第26章 中发白

    关筱筱丢失的那几百班费, 一开始是个“禁忌”,班上很有些人人自危,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小偷,甚至因为害死两条人命, 比鬼怪还可怕。

    直至周三下午,隔壁班被分配去楼前清理的学生, 通水沟的时候从几乎不流动的下水道里用铁丝勾出一团浸湿的纸, 事情才有了分晓。

    “这是什么啊?”

    和一般的纸不同, 颜色看着带点红,还折成一团长方形,学生好奇地微微撕开,从内里没有完全泡坏的部分辨认出来——是关筱筱丢失的班费。

    在关筱筱的记忆里, 她将班费全部放在教室,却忘了临走时突然又想起或许要买什么,先拿了几张准备垫付。

    那几张钱折成一团在她的口袋里, 却不巧在她经过一楼水沟石板时掉落。石板间隔, 几步一个洞, 风一吹,钱最后就落进了不流通的水里。

    真相大白以后,班上紧张的氛围消失, 却更令人唏嘘, 不过是一个意外和误会, 却引得两条人命消亡。

    学校领导组织开了几场会, 研究是否要在教室里安装摄像头, 讨论争执不下。

    周窈去祭拜过程圆一次,程妈妈还是那样,穿着朴素泛旧但干净的衣服,可惜肿泡一样的眼里已经了无神采。

    有过几次,上课时周窈下意识想把草稿本递到旁边,手才伸出去就顿住,而后堪堪收回来。那是她难得的走神时间,愣愣看几秒空出的位置,之后才转回头。

    听说周窈在学校和程圆关系不错,程妈妈强挤出笑意,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临走之前,周窈认真朝程妈妈鞠了个躬:“我刚到学校的时候,是程圆第一个和我讲话,后来也没有因为我身体上的问题歧视或是说过我什么。我很感激她,能有这么好的女儿,能有这么好的妈妈,我觉得你们都应该都是彼此的骄傲。”

    “谢谢您,给了我机会让我认识程圆这个人。”

    程妈妈捂着半张脸,哭着点头,泣不成声:“阿姨谢谢你……谢谢你……好孩子……”

    ……

    出了这档子事,去参观博物馆的事彻底定下,高三的学生们集体空出半天时间,去沙中博物馆参观。

    一大早就要集合,周窈收拾好东西,背了个小背包,装着一点垫肚子吃的袋装面包,还有一瓶水,身上揣着五十元,简简单单出了门。

    周麻正好进门,周窈脚步停了停,“爸,我们学校组织去参观,我现在就……

    “知道了知道了!上次你说过很多遍了,去吧去吧。”

    他头也不回进屋拿东西。

    周窈回身看了一眼,提步朝前走。

    ……

    麻将馆生意很好,忙碌半天,周麻夫妻两个很有累意。下午人一直凑不够,干脆不急着开张,周妈妈去找相熟的邻居聊天,周麻回了后边屋里,在客厅看电视。

    想泡茶喝,找不着茶罐,见周窈房门开着,心知不可能会在里面,脚步顿了一顿,下意识还是推门进去。

    周窈生活习惯很好,平心而论,这一片,再没有她这样乖的女儿。别家的,不听话,顶嘴,成绩差,或是学人家当流氓,大人们各有各的头疼。

    这些问题在周窈身上统统没有,她从小就乖巧,一直到大,如今也是。

    周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许是忽视惯了,他们夫妻俩都不觉得这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婆对她态度跟别人家对自己的不听话女儿一样,他慢慢的,对她态度也不怎么样。

    周窈做错过什么嘛?

    其实没有。

    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被子是她自己叠的,枕头摆放得整整齐齐,她的拖鞋和外出穿的鞋也各自在简略的鞋架上陈列得当,她还有个小书柜,上面很多书,他们夫妻俩连看都看不懂。

    她会做手工,雕刻过木头印章,很小的时候还自己扎过风筝,会编竹篾,做过一个小小的竹篮,捞过鱼缸里的鱼。

    那时候是他在一旁看,笑言清脆,如清铃声郎朗。

    周麻发觉自己站得有点久了,回过神来,说不清的情绪导致他想快速走出房间,在经过周窈的书桌时,被压住的一张试卷吸引目光。

    他又停下,顺手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排名表,时间是前次的考试,周窈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排在极前,全年级一千多人,她考了第二名。

    周麻捏着那张排名表无言半晌,才缓缓放回原先的地方。他回到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里演的东西却怎么也入不了心。

    许久,他像是被针扎一样,“腾”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门。

    ……

    傍晚的太阳正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走进巷子的周麻手里拎着一个中等大的盒子,看见的邻居打趣:“谁过生日啊?周麻,买蛋糕呢!”

    周麻只是笑笑,朗声说:“坐在这浪费时间多无聊,晚上来我那喝茶多好!”

    邻居说:“有人就去,凑不够谁打呀!”

    “……”

    一番简短对话,周麻嘴角微微弯着,朝家走去。

    还米到家里,突然听一户人间出来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儿能把你惊讶成这样!”邻里都不当回事。

    “归南山那边塌方了!死了好多人哟,现在都封路了……”

    听到这种消息,大家都来了劲,“真的假的?”

    “电视上现在在放,本地新闻——”

    所有人都回屋开电视看新闻关注“时事”,唯有周麻,僵硬在原地,问最开始提到这件事的邻居:“你说哪?!”

    “归南山啊!博物馆那边,塌方了,一大块,路过的车都翻了,还有掉下去的,死了好多人呢!”

    归南山博物馆——

    就见周麻脸色发白,手脚惶惶,像是打颤般飞快跑回了家。蛋糕被他随手丢在桌上,盒子歪了,他顾不上那些,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正在播报归南山塌方的消息。

    现场一片混乱,各种救援到达,哭声,嚎啕声,还有痛苦的微弱气息,在镜头里一一闪过。

    周麻盯着电视看了很久,眼睛一动不动,一瞬不已。记者在最前头说着什么,他感觉耳朵里好像嗡嗡嗡地在吵嚷,什么都听不清。

    班上,周麻突然跑了出去。

    巷子里的邻居看见,问:“周麻,你去哪啊——”

    得不到回应,唯有一个飞奔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

    “去哪?归南山?”司机一听,忙摆手,“不去不去,那边现在戒严,拉线了,过不去的。”

    周麻又去敲下一辆出租车的车窗,“师傅,载我去归南山,快点儿!”

    “归南山不好去的,那边现在很乱,车开不进去,那边周围全部都封路了,去不了,真的去不了。”

    他一辆一辆地问:“师傅,归南山去吗?”

    得到的都是拒绝回答:“不去不去。”

    “师傅去归南山!”

    “过不去,不好去的。不去。”

    “归南山……”

    “那边封路,不去!”

    没多久,路口的人都知道有个中年男人像着了魔一样,非要去出事的归南山。运了一车水果在路边卖的一个小摊贩看不下去,“大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归南山?那边现在真的去不了!你不如等会再说。”说着指指天,“你看这都快下雨了,情况肯定更严重,那么危险,谁会过去啊!”

    周麻没有回答。

    小摊贩猜测:“你该不会是找什么人吧?什么人这么重要,现在太危险,可别冲动……”

    这句话一出,周麻扭头看他的眼,刹那赤红。

    什么人这么重要?

    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还在归南山呢。

    ……

    雨下大的时候,街上人少了很多,周麻还是没能去成归南山,到后来出租车交接班,拦车基本都不停。

    周麻身上湿透,踩在泥里,一脚深一脚浅往回走。

    走到巷子口,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撑着伞朝他看来。

    “爸?”

    周麻猛地抬头,周窈像一朵洁净晶莹的小花,站在不远处,目光无尘,安静又温柔地看着他。

    周窈顿了一下,快步走到他身边,举高伞将两人一同遮在伞下,“爸,你怎么……?你去哪了,衣服都湿透了……”

    周麻愣愣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和自己隐约有些相像的脸。人家都说周窈会长啊,集合了他们夫妻所有的优点,长得又白净又好看,细雅得像是高知识分子家庭养出来的孩子。

    周窈被周麻这么盯着,往后稍稍缩了缩,“……爸?”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面前这个形象糟糕,仿佛泥水里刚捞出来的中年男人,忽然一刹红了眼。

    周麻蹲下身,捂着眼睛,无言哭泣。

    ……

    直到周窈和平静下来的周麻回到家,周窈心里还是觉得奇怪。她洗好澡,换上厚厚的睡衣,准备关门时,遇见从外经过的一个邻居。

    那邻居一见她就道:“幺幺啊?你爸还好吧?”

    周窈关门的手一顿,说:“在前头麻将馆里忙呢。他怎么了?”

    “哦哟你不知道的呀,今天傍晚,归南山那边不是塌方了吗,死了很多人的,你爸一听这个消息,后来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大家都吓了一跳!”

    周窈一愣。

    “再回来就是跟你一起了,身上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邻居闲话几句走远,周窈站在门边,愣愣出神。

    关好门,周窈去找水喝,在摆放蔬菜的桌上看到一个歪了的蛋糕盒子。周麻正好走进来,周窈问:“爸,这是什么?”

    周麻瞥了一眼,别开头,“买的蛋糕,摔烂了,应该不能吃了,丢了吧。”

    他没再多言,拿了要的东西,回到前头麻将馆,留下周窈站着发呆。

    ……

    半夜被周窈叫到房间吃一个摔得稀烂变形的蛋糕,陈许泽不仅没有生气,还很老实地坐在一旁。

    她挖两口给自己吃,就叉一口递到陈许泽唇边,他不说话,安安静静吃下,两个人隔着蛋糕,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弦月。

    “好可惜,顶上的草莓掉了,没办法捡起来一起吃。”

    “我明天给你买。”

    “好啊。”

    两个人说着话,气氛自然而然。

    蛋糕就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周窈忽然把叉子插进蛋糕里,许久未动。

    她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微微歪了歪脑袋。

    “我一直觉得,他不在乎我。”

    “可是今天……”

    陈许泽没有出声,安静听她说。

    “可是今天他……”

    “可是……”

    周窈“可是”了好久都没能把话说完整。

    “我想……”

    终于,陈许泽听到她的声音,在她说话时,将余光里瞥见的她脸上晶莹的一滴泪,和月光颜色做了比较。

    她说:

    “他可能,还是有一点爱我的吧。哪怕,就一丁点。”

    陈许泽分神地想,比起月光。

    还是她更美。

    ……

    最后一块蛋糕吃完,盒子和叉子一起进了垃圾桶里。

    好可惜。

    那一口没能吃到的草莓,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甜是酸。

    第27章 发

    吃过午饭的休息时间, 周窈和陈许泽一群人决定出去走走散散步。寒风虽冷,各个裹得更熊一样,倒没人觉得冷。

    学校附近走个十几分钟路程,有一个公园, 公园有两片篮球场,偶尔有人会在这打球。

    周窈几人到的时候, 公园空无一人, 只稀疏走过几个步伐缓慢的大爷。

    几个人坐在石凳上, 江嘉树左动右动,坐不安分,抱怨:“你们觉不觉得屁股凉?”

    “少说点粗俗的话你会死吗?”迎念第一个怼他,也是习惯了, 话张口下意识就来。

    “粗俗你妹啊。你不冷啊?”江嘉树瞥她一眼,嘲讽,“也是, 为了看个比赛, 可以天寒地冻地在场馆外排半个晚上的队, 像你这种花痴哪会有触觉,冷也冷不死你!”

    江嘉树冲迎念做了个鬼脸,迎念气急, “你再说我就一脚踹你去河里喝凉水!”

    两个人追追打打, 闹得不亦乐乎, 安静的小公园一下子充满欢声笑语。

    郑吟吟虽然和他们走得近, 但她是要回家吃饭的, 此时并不在这里。周窈和陈许泽一向连体婴般如影随形,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对视一眼,周窈转头看着他们打闹,弯唇浅笑。

    闹着,不知谁提议,“哎,这么冷的天我们运动一下吧?”

    “运动?”

    “去打球。”说话的那声指那边空着的球场,“没人啊,我们打场球。”

    江嘉树躲开迎念的无影脚,“好是好,就是哪来的球?你现变一个?”

    话音刚落,沉默的大熊默默脱下背上的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篮球。

    “……”

    “……”

    “……”

    江嘉树吐槽:“你什么爱好??背着个球到处跑!”

    大熊解释:“这是我表哥前些天送我的,上面有我最喜欢的球员的签名,好不容易才买到,我放在家,我表弟老拿去当气球拍,我怕他给我扎破了,所以就干脆带着……”

    也是够宝贝的。大家都知道大熊是个篮球迷,看NBA比赛的时候尤其激动,是那种会在电视机前呐喊助威,让身边的人仿佛身临其境就在现场的狂热粉丝,这样的行为在他身上,倒不算是太“古怪”——其实还是有点的。

    有了球,男生们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去打球。江嘉树问陈许泽:“许泽你打吗?”

    周窈替他答了,“去啊,为什么不去。”她怕他坐着不动会冷,仰头冲江嘉树笑,“怎么,你要排挤我们许泽?”

    “我哪敢啊……”江嘉树嘟囔,看着周窈又说,“周窈你别这样对我笑,艾玛,我一看姑娘这样对我笑就有点把持不住,真的,你……”

    陈许泽脸上因周窈前几句话暗暗浮起的笑意,又因江嘉树这不怕死的几句沉了下去。

    江嘉树话没说完,感受到一股凉飕飕的寒风,缩着肩膀,两手交互搓了搓两边的胳膊,“奇怪,怎么突然这么冷……”

    无意瞥见陈许泽的眼神,他一愣,恍然,咳了声,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慌忙跨步走开,朝球场行去。

    一群男生热火朝天地在球场上打起球来,运动就是能让身体热得快,周窈和迎念坐在凳子上,还感觉有些冷,他们打着打着,已经有好些个脱了外套,身上甚至开始流汗。

    迎念感慨:“做男生真好啊,还能打赤膊什么的。你说我要是把衣服一脱,人家都得当我神经病。”

    周窈笑道:“你要是男生,那喻凛然就……”

    一提起这个电竞选手的名字,迎念背立刻打直,“女生挺好,女生挺好!”

    她们家喻大神明明白白说过,喜欢的是女生。她迎念不就是女的吗?四舍五入喻大神就是喜欢她了!挺好!

    两人边聊边看着场上你争我夺,江嘉树带一队,陈许泽带一队,势均力敌。

    正玩得高兴,公园忽然走进来一群人。

    “哟,已经有人在这打球了啊?”

    她们俩闻声回头一看,是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从其中少数几个穿校服的可以看出,他们是附近八中的学生。

    来人没有恶意,只是男生看见漂亮姑娘,难免多看几眼。见她们似乎是和那边打球的人一起的,生出了较量心思。

    有人过去,商量:“一块打怎么样?我们也带了球。”

    还空着另外一片场地,完全可以分开玩各自的,但八中的男生找上门来,他们不应,仿佛像怕了一样,男生和男生之间的心气较量也是很有意思的,江嘉树当场应下,“行啊,几个人对几个人?”

    男生招手,其余八中的男生都聚到球场上,两边安排好人员,因人数多,竟然还有“替补席”。八中的女生有七八个,不似男孩们那么热情,完全没有要和周窈、迎念交谈的意思。在他们旁边的旁边找了个长凳,一排人坐下。

    不多时,球场上开始比起赛来,八中的女生一点不矫情,很快就大声给自己人加油。

    满场就只听她们的喊声:

    “加油周浩!”

    “林明加油啊!”

    “……”

    到后来干脆直接喊学校的名字:

    “八中加油!”

    “八中加油!”

    “八中!八中——”

    迎念好胜心强,一看她们这阵势,不甘示弱,两手围在嘴边,大喊:“七中加油!七中加油!七中加油——!!”

    最后一句可谓是差点把八中那些女生的耳膜戳破了,没办法,迎念常年看电竞比赛,一有空就去现场,加油这种事,她可是有经验的老手,哪是这些小菜鸟比得的。

    迎念朝她们投去一个“王者蔑视”的眼神,哼,本小姐给喻凛然加油的时候,你们连怎么用力发声都还不懂呢!

    周窈被迎念那一脸自得惹得发笑,扯她衣袖,“这样喊小心把嗓子喊坏了。”

    “不会。”迎念摆手,“我们加油都是有技巧的,不然你以为我总是去看比赛,到现在还能这么人美声甜吗?关键就是技术。”她拍拍胸脯,“就我这加油技术,别说我喻男神,整个SF战队的都知道我。”

    “你晓得吧,上回我去看比赛,他们打野在场馆门口看到我,还说——‘你看,那个小姑娘又来了,这回声势绝对不会输给对面,就她一个能顶半个场馆的人’!你说我牛不牛?”

    迎念挑了挑眉。

    周窈笑得嘴都僵了,忍不住,张开双臂把迎念抱进怀里,“念念啊念念,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她们这边说着话,八中的女生也不甘示弱,又开始新一轮的呐喊:

    “八中加油!”

    “八中加油!”

    “八中……”

    迎念以一人之力和她们抗衡,虽然她“功力顽强”,到底寡不敌众,用胳膊肘撞撞周窈,“幺幺你别光听啊,你也喊,学我,来——”

    周窈慌了,“可……可是我不会……”

    “你就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加油,这有什么不会的。一回生二回熟,没事儿,快!咱们输人不能输阵!”

    周窈被迎念怂恿,脸微微憋红,看了看场上奋力打球的一群男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迎念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下,她将气吸到底,然后一口喊出来:

    “陈——许——泽——”

    她吼得太大声,全场都愣了,包括场上打球的几人,都停下动作转头看过来。迎念愣完回神,扯她衣袖,“你怎么回事?我让你喊七中加油!你喊陈许泽干什么!”

    周窈自己一喊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但……

    她习惯了,什么都把陈许泽放在最先的位置,就连加油,想的也是给他加油,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叫出他的名字。

    周窈脸涨得通红,侧头往迎念脖子后躲。迎念拍拍她,“好啦好啦,第一次没经验,是这样,交给我,你歇着吧。”

    于是乎,迎念拿出了曾经在赛场呐喊的功力,令旁边八中的女生毫无招架之力,喊得是喉咙冒烟。可气旁边声音大到像用了喇叭的迎念,还是那么声音清脆。

    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

    球场上的男生们继续奔跑着,大熊和江嘉树跑在一块,大熊分神问:“周窈喊陈许泽干嘛啊?”

    “加油呗。”

    “为什么不给我们加油啊?”

    “我妹不是在喊着呢吗!”江嘉树抹抹汗,不想跟这个情感思维迟钝的傻大个交谈。

    大熊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神秘兮兮道,:“刚才我看到很吓人的一幕……陈许泽不知道为什,好像是笑了一下……对吧?”

    江嘉树无奈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加快脚步跑开。

    留下一头雾水的大熊。周窈喊了一声陈许泽,满场人都看着,他不尴尬,笑什么呢?

    七中和八中的战况势均力敌,打着打着,步调慢下来,各自休息喝水,又往场上走。开始前,八中领头的男生突然拍了拍江嘉树的胳膊,问:“那边那个很白的女生,是你们学校的?”

    江嘉树一看,白的晃眼,那不就是周窈吗。

    他微微蹙眉,“是啊,怎么?”

    “那什么,咱们交个朋友,你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不?”男生说,“我觉得她长得挺漂亮的,特可爱。”

    江嘉树还没说话,旁边一道冷冽眼神让男生转过头去。就见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偶尔还会露出阴郁表情的俊朗高个男生正看着自己。

    八中男生一愣,就见对方把球“啪”地砸在地上,往场中走,“开始了。”

    一个二个全都走开,八中男生摸不着头脑。这些七中的人怎么都这么古怪?

    然而古怪的在后面,原先两边都是打着玩,分数差不多,到了下半场,以那个阴郁的俊朗男生为首,七中的人一个个像吃了火|药一样,猛攻猛守,打得他们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到最后,比分差得实在难看。

    七中的人似乎也不想跟他们交谈,江嘉树一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了,该回去上课了。”

    一群人收拾好东西就走。

    八中的男生想叫住他们,人家走得快,头都每回。

    陈许泽来到坐着的周窈面前,他高大的声音遮住她一个人面前的阳光,背着光,面容是阴暗的,却看得出几许温柔意味。

    “走了。”他轻声说。

    周窈朝他一笑,像一朵白色的小花,淡雅而温柔。

    “好。”

    ……

    晚上放学的时候,迎念来周窈班门口等她,见她在位置上拿着手机发呆,凑过去吓了她一跳。

    “吼!”

    周窈惊得一颤,嗔道:“吓死我了你……”

    “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啊?”

    周窈面露难色,也不知该不该说,在迎念紧盯的目光下,她缓缓道:“陈许泽说,今晚我们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他有事跟我说。”

    ……

    当晚,周窈和陈许泽果真没有随大部队一起回家。迎念是知道内情的,对他们两人的八卦好奇地抓心挠肺,又不好跟其他男生说,憋得整晚都没睡好。

    可气的是,周窈一晚上没接电话,也没回消息。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到学校,终于在大课间堵住周窈,把她拉到凉亭里仔细盘问。在开口之前,迎念就觉得,她脸上的笑意好像和以往多了几分不同。

    周窈说:“我们谈了很久以来一直想谈的问题。”

    “什么问题?”

    “说起来太复杂,这个还是不和你说了。”

    迎念瘪嘴,不高兴。

    他们谈的很简单,无非是两个问题。

    深夜的街道上,陈许泽问她:“你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吗?”

    而周窈反问:“那你呢?你对我好,是因为愧疚和亏欠吗?”

    ——答案都不是。

    周窈看着面前迎念无精打采的脸,抬指在她脑门弹了一下。

    “不过,我们约好,要一起走出那条我们生活、成长,承载了太多的老巷子。”

    然后牵着手,一起去往,更好的地方。

    第28章 一条九条

    傍晚的垃圾清理, 每个班上都有人分配到不同任务,有些脏活累活谁都不愿意干,但最后还是会落在某些人的身上。

    比如用手清理水沟附近的垃圾这件事,这周轮到七班隔壁的六班。六班有个男生, 周窈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总低着头, 有一次不小心碰到周窈的胳膊, 她还没说什么, 他已经惶恐连连地道了好多声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衣服……”

    这一句话,令她愣了一愣,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才知道,这个叫做黄新的男生, 是六班家境最贫寒的学生,然而若是成绩处于上游或是最前端,或许能换来老师的喜爱和其他人的敬重, 但他读书能力一般, 成绩时常在中下游地带来回。

    在程圆出事之前, 没人会在意,现在细想,似乎每个班都有这样的学生存在。

    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 家境优越的和家境穷苦的。就像天平的两端, 极其不对称, 却拼凑在一个集体当中。

    能不能融洽, 谁也不知道。

    难得没有风, 周窈坐在长凳上晒太阳,就见黄新一步一步沿着水沟走过,走一步就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去叩水沟里边边角角卡主的东西。他另一只手拎着铁桶,里面盛满他抠出来的脏东西。

    这幅画面很常见,除了他,别的学生也做过,周窈不适第一次见人清理水沟。但很奇怪的,看着黄新蜡黄偏黑的脸色,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作业,她忽然有点移不开眼睛。

    正看着,走过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女生——说她衣着光鲜,是因为她校服外套的冬衣质地很好,光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她在黄新身边停下脚步:“让你交的练习册钱你交了没咯!怎么又剩你一个啊!”

    黄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只有一声:“还没。”顿了顿,他平静地加上三个字,“对不起。”

    女生似乎想说他,又没说出什么,跺了一下脚走开。

    周窈坐着,忽然不想动弹,就那么静静看着那个方向。很快,有一群男生结伴而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球,用指尖顶着球旋转。

    面色白润,个高清秀,言谈带着浓浓的本地方言味道,清雅好听。

    他们似乎看见黄新,悠悠停下脚步,“哟,又是水沟佬啊?”其中一个开起嘲讽,“抠了这么半天还么抠完?”

    黄新并不理会。

    “跟你说话呢!”那男生拿球砸了一下他的背,“早上管你借个作业抄,假模假样不肯,你吊什么吊啊?!”

    其他男生有觉得过分的,出言制止:“哎,别这样——”

    “我又没怎么样咯。”拿球的男生撇了撇嘴。

    有人正要说话,忽然响起一声喝止:“喂——!你们!”

    闻声一看,是刚才那个找黄新要练习册费的女生,她抱着一堆作业从教师楼方向过来,瞪着眼瞧那帮男生,“你们干嘛?”她看一眼黄新,警惕地盯住那帮男生,“你们最好不要太过分啊!欺负人了不起?小心我跟曾老师说!”

    “嘁,就会告诉老师……”

    女生抱着作业,冲上去对着拿球的男生小腿上就是一踹,“我不仅会告诉老师,我还会动手呢?怎样,我黑道三段,你要不要跟我单挑啊?”

    “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班里的同学,你们很了不起吗?你们以为你们在做什么很威风的事情吗?”

    男生被骂得丢脸,还嘴:“那你你以为你又是谁,伸张正义,出风头,很了不起?”

    “至少比你们这些傻叉了不起得多!”女生中气十足冲他们一吼,“你们给我注意一点!一个关筱筱还不够是吗?你们照照镜子,和她有什么差别!”

    提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变。校园暴力致使两条年轻人命消亡,这件事从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七中的痛处。

    男生们似乎也想到什么,或许也是害怕,觉得不妥,嘴唇翕合,却没能说出什么,提步准备走。女生叫住他们:“站住——!”

    男生回头,皱眉:“你还想干嘛?”

    “跟他道歉。”女生瞪着他们,“我看到你拿球砸黄新了,跟他道歉,不然这件事我跟你们没完!”

    男生面色几变,最后,在女生的坚持之下,给黄新鞠了一个很细微的躬,“对不起。”

    说完,他快速离开,身后一群人也走得飞快。

    只剩女生和黄新在那,从头至尾,那个叫黄新的男生没有说话,手里仍旧不停抠着水沟里的脏东西,也没有抬头看女生。

    “下回他们欺负你,你就吭声。”女生站得笔直,“你不要嫌我说话难听,穷一点怎么了?你又不欠他们的!出了事我担着,听见没?”

    黄新没有回答,依旧沉默。女生叹了口气,抱着坐着朝教学楼走。

    周窈坐在长凳上,看着那个安静的瘦弱男生,手指在水沟里不停抠挖。许久许久,才像是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一下。那唇形好像是在说——

    “听见了。”

    周窈坐了很久,直至迎念来找她,“你在这干嘛呢?”

    周围已经没有别人,周窈说,“晒太阳啊。”

    “别的地方也晒得到,干嘛非得在这,等等起风了,树一晃,多冷!”

    周窈闭眼抬头朝向太阳光,微微扬唇:“总感觉,今天这里的阳光,很温暖呢。”

    ……

    陈许泽和周窈下了晚课一起回家,因为有书要给陈许泽,周窈让他等等再走。陈许泽干脆同她一起进了她的房间。

    周窈正拿着书,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幺幺姐?幺幺姐你回来了吗?”

    听声音是巷子里一个邻居家的女生,周窈和陈许泽走出去,见对方满脸试图隐藏的惊慌。

    “幺幺姐……”

    “怎么了娇娇?”

    女生叫丁娇,她站在门边踌躇,看着陈许泽欲言又止,“我找你有事……”

    陈许泽看出她神情里的犹豫,对周窈道:“我先回去,书你明天再给我好了。”

    周窈点点头。

    陈许泽走后,周窈带着丁娇进房间,丁娇坚持让周窈反锁上房门,而后两人在地板上盘腿坐下,她才结结巴巴把事情说出来。

    “你说什么?!”

    周窈一脸震惊,抓住她的手,“你……你怎么就?”周窈手上更用力了,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吃药了没?”

    丁娇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几点,我不知道过时间了没……”

    丁娇从口袋里拿出两板避孕药,都是空壳子,一板一板就够先后各吃一次了,周窈道:“你吃了两板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丁娇眼睛红了,哭着说,“我怕不够,后来又吃了……”

    时效外吃再多都没用。周窈长吐一口气,两肩不由得耸下来。

    “那个男生呢?”

    “我……我跟他说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丁娇只比周窈小一岁,但平时大大咧咧,也不像周窈乖巧懂事成绩好,大家总觉得她们年岁差得很多,一个已经是大姑娘,一个还是跑跑跳跳只知道玩闹的小女孩。

    而今,谁知道小女孩竟然惹出这样的事。

    丁娇说:“这个是上个月月末的。”她指那两板避孕药,下一句话已然带上了两行眼泪,“我这个月生理期还没来……”

    周窈彻底无语。

    “幺幺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害怕,我……”

    周窈问:“你测试了么?”

    “我昨晚买了测试的塑料棒,早上检测出来,好像,好像是……”

    “是什么你说啊?”

    “……两条线。”

    周窈无言以对。

    想了又想,周窈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光靠丁娇自己还是处理不了的,她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你有没有告诉你爸妈?”

    丁娇一听吓得不行,“我没有!我不敢跟他们说!我要是告诉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我不敢,我爸爸他肯定会打我的!”

    “这样的事你不和家人说,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你说的那个男生明显就没有处理问题的能力!你靠你自己你打算怎么办?”

    丁娇反抓住周窈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不是还有你吗?幺幺姐,你那么聪明,你肯定会有办法帮我的,对不对?求求你了,我真的……”

    “这种事情一旦出事,就是一辈子的大问题。”周窈捏得她手腕吃痛,已经带上怒意,“别人不说,你爸妈从小疼你,你要什么他们给什么,从来没有说不的。如果是别人家我不敢打包票,可是你爸爸和你妈妈,他们对你多好,你心里没数吗?”

    “关键时候,你不相信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去相信别人,丁娇,你脑子糊涂不糊涂!”

    丁娇被周窈骂得一愣,眼里含着泪,要落不落,还没说话,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幺幺?你关门干什么,我进来拿东西。”

    是周妈妈的声音。

    两个女孩手忙脚乱慌忙起身,周窈拍拍自己身上,再给丁娇扯好衣角,两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镇定点,别怕,没事。”

    说罢,两人去开门,周窈说:“娇娇来找我聊天,没注意把门反锁了。”

    “哦,娇娇啊。”周妈妈没放在心上,经过他们身边,去取了自己要的东西,一个字没多说就离开。

    周窈送丁娇出去,走在巷子里的一路,不停叮嘱:“你把眼泪擦干净,进门的时候记得用水缸里的水洗脸,别让你爸妈看出你哭过。你晚上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是不是对的……”

    丁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紧紧抓着周窈的手,连连点头。周窈送她到家门口,她好不想放手,周窈劝了好几遍她才进去。

    周窈看着巷子里的漆黑,昏黄的灯照不亮角落,无声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回家,才进门,抬头就见周妈妈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怒眼,站在客厅里等周窈。

    “你——!你——!”

    “——这是什么东西!”

    被周妈妈从周窈房间桌脚下清扫出的两板已经空了的避孕药盒子,被狠狠丢在周窈脸上。下一秒,周妈妈抬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扇在周窈脸上。

    第29章 一万九万

    药已经吃完, 空壳是塑料材质,周妈妈用力那么一丢, 两板空塑料壳其中有一枚划过周窈的脸,差点在她脸上划出口子。

    周麻正好走进厅里, 看见这一幕, 瞪眼:“你干什么?好好的打孩子!”

    “你问她!”周妈妈正缺一个发泄口, 整个人如同点燃的炸|药,“你自己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周麻还愣着, 周妈妈从地上捡起自己扔出去的空壳, 拿给周麻看,“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毓婷,毓婷!”

    周麻接过,看看周妈妈怒不可遏的脸,再看向周窈一脸的平静, 那双无波的眼睛里毫无情绪, 像一汪死湖。

    忽然想起那天归南山出事,她出现在路口, 撑着伞走到身边给自己遮住, 仰头问“爸,你怎么了”的那一瞬间。

    周麻舒出一口气,对周妈妈道:“你先听听幺幺怎么说,你问问她是什么情况, 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自己家里的?”

    “从她房间书桌脚下扫出来的, 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那你也该把事情说清楚, 哪有一进门就动手的?”周麻也急了,看周窈白嫩细腻的脸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皱眉,“要是把脸弄破相了,以后怎么办?你办事干什么总是这么冲动?”

    “我冲动?”周妈妈气道,“好好好,现在你们俩父女情深,我在家说话不管用!我为她好管教她,你反倒来说我!”

    周麻打断她,“别吵了!等下引来邻居,你不嫌丢人?”

    周妈妈指着周窈,“她都不嫌丢人,我还怕丢什么人?!”

    周麻瞪她一眼,转向周窈,“幺幺……”他把手里的东西摊开,略有些犹豫地问,“这个是哪来的,那你妈说在你房间扫地扫出来的,为什么会在你房间?”

    周窈默了两秒,说:“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周妈妈激动插话。

    周窈看向她,眼神冷了几分,颇有些不想开口的意思。

    “说不出来了吧?啊?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给我丢人的,都说你乖你乖,我看你是从小挨打少了,我和你爸为了这个家操持生计,你偏偏就越来越不学好,我看你……”

    “——我说了不是我的!”

    周哟突然一声怒吼,冲着周妈妈瞪圆了眼睛,那双一向平静的眼,满是冷然。

    周妈妈一愣,周麻也愣了,周窈微吸一口气,声音刹那又沉淀袭来,“你要是想知道,等事情解决完,我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你。”

    说吧,周窈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提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周妈妈从怔愣中回神,被女儿这样吼,脸上无光,气急攻心,哪能就此罢休,伸手就去抓周窈的胳膊。周窈狠狠一甩,扭着身挣开,两人各自撞上两遍的桌角。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和爸妈顶过一句嘴的周窈,第一次反抗周妈妈。她带着敌意和冷漠的眼神看得周妈妈一愣。

    “你要想知道,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周窈头一次像个叛逆少女一样,转头就走,“别烦我。”

    周妈妈愣了半天,冲去她房间就要继续算账。

    “你敢跟我动手?啊?我辛辛苦苦养你就是让你和我动手的?你给我起来,今天不把事情处理清楚,你别想好过……”

    周窈懒得再理会,把桌上的几本书往包里一扫,背起包就要走。

    周妈妈见她要走,追着怒骂:“你要去哪?啊?……是不是要去找十三?”她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什么,扯住周窈的手臂,“是不是十三?是不是?你们两个从小黏在一起,现在也是,你说,这药是不是因为他吃的?!”

    周窈冷冷看着她,“不可理喻。”

    扔下这四个字,她甩开周妈妈的手,快步走出家门。

    周麻在后面心急如焚地叫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周窈的脚步顿了一瞬,但最后还是没有停下。周麻想去追她,奈何被周妈妈扯住。

    “让她走!你让她走!她现在翅膀硬了,长本事了,学着靠男人,跟家里逞脾气!你让她走,永远都别回来——”

    ……

    周窈坐在巷子外的公交车站的座位上,十分钟后,陈许泽穿着一身冬天的睡衣,连件外套都没披,就那么急冲冲赶来。

    周窈晃荡的腿停住,皱眉,“你怎么穿这么少,要着凉的。”

    “知道要我多穿,你自己怎么不多穿?”陈许泽看她身上一件底衣一件薄外套,眉头皱得比她更重。

    没有二话,陈许泽朝周窈伸出手,“走吧。”

    周窈将手递到他的手掌里,但说:“我不想回家。”

    陈许泽嗯了声,“不回去。”

    没有多问。

    陈许泽没有问她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周窈没有问他要带自己去哪,两个人在冬夜里默契前行,一前一后,相差半步距离,偶尔胳膊撞到,她的棉衣和他的棉衣,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陈许泽带着周窈,从另一边巷子,绕了一大圈,回了陈家。

    陈家上下好几层,房间多得是,但陈许泽偏偏把床铺全部换成新的,让周窈谁在自己床上。而后,他在地上铺了一层干净的地铺。

    “睡地上不冷吗?”

    “家里有暖气。”

    周窈怪道:“别的房间不能睡么?”

    陈许泽想了想,说:“我习惯自己房间的味道。”

    她想问的是,她睡别的房间不行吗?他没能理解意思,答非所问,她也就懒得再问一遍。

    安顿好,但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洗漱过后,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在地板上的地铺里,相互闲谈。

    周窈把事情经过给陈许泽一说,说到后来,陈许泽起身去外拿了药膏,要给她擦脸。

    “干什么?”

    “脸不是被划到了?”他说,“省得留疤。”

    “没破,只是划了一下,当时有点疼,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不管她怎么说,陈许泽坚持要给她擦药,她只好顺从。

    陈许泽的指腹沾着凉凉的药膏,擦在脸上,轻轻揉开,细腻又舒适。只是他做事专注,眼神一直盯着她脸上那一块,仿佛视线里再没有别的东西,呼吸近在咫尺,清淡薄荷般的气息轻拂在她的脸颊上,莫名的,原本凉腻下来的“伤处”,突然又泛起了热。

    擦了许久他都未停,周窈有些尴尬,“还没好吗?”

    “再等一会。”陈许泽正经道,“这样才好得快。”

    “……哦。”

    他说是便是,周窈习惯了,很多小事,一般不会反驳他的意见。

    终于,药膏擦完,周窈已经坐到陈许泽的被铺面上,两人盘腿对谈,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周窈把周妈妈的话简单复述,笑得有些失望,“她认定了是我的,就是不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难道我在她心里,就真的一点都不值得信任吗?”

    “她甚至还说我和你……”不小心提到和他有关的那句,周窈一顿。

    陈许泽哪会不明白,眼里闪过暗光,“她说你吃药,是因为我?”

    周窈微微低头,“反正她的意思,我们现在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从没听她说过什么,现在却来说我们天天黏在一起,要是你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听到这些话……”

    “无所谓。”

    周窈一顿。

    陈许泽看着她,道:“反正迟早会是我。”

    周窈滞怔着,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脸唰地爆红。他补了一句,“不过我不会让你吃那种东西。好像很伤身体。”

    脸红得可以烤番薯,周窈深呼吸,咬着牙抬手重重打了他一下。

    陈许泽反倒笑了,拨了一下她的头发,“知道的,我们是高三生,不早恋。”他收起手,“好了,我不说了。你到床上被窝里去,早点休息。”

    那一天夜里,他们逛了很久,聊了很多。

    她对他好,不是因为同情,他对她好,不是因为愧疚。如此就已经足够。

    他们约好要一起走出这条长巷。

    相伴十八年,又何惧等待这区区一百多天。

    ……

    闹了大晚上,周窈着实累了,不仅身上疲倦,心里更是累得慌。躺进被窝里,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陈许泽侧躺着,朝着床的方向,周窈也习惯侧躺睡,正好对着他。

    他们一高一低,面对面,寂静的夜里只听得到彼此之间轻微的呼吸声。

    借着暗淡的月光,陈许泽细细打量床上周窈的睡颜。安静,宁和,美好。

    许久,陈许泽将右手握成拳,抵在自己唇边,碰了碰食指和中指突出的指节。而后,他将手伸至周窈面前,被他唇瓣碰过的指节,又轻碰她的双唇。

    握拳的吻轻柔而郑重,就像他对她。

    周窈人生中最大的两份痛苦。一份,来自于她的父母亲,而另一份,源头却是因为他。

    这种感觉,谁都不懂。

    世界上的感情大多庸俗,但他们之间并不。

    周窈和陈许泽是不一样的。

    爱人,挚友,亲朋,

    所有的一切,他们都曾体验,都曾拥有。

    如果问陈许泽,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

    “我们的感情是,灿烂的,永恒、不朽。”

    31.发

    请支持正版, 不胜感谢!江嘉树一听,“这算什么大事啊?”不待多言, 他抱着球三两步出了门,去隔壁找张坚。

    张坚正准备收拾东西出门, “哟, 你来了?”

    江嘉树问:“哥, 你什么事那么忙?偷车的事啊?”

    “这你都知道。”张坚失笑,说,“中午抓到一批偷车倒卖的,局里现在在处理。”

    江嘉树说:“我听我爸说了, 我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赶着去, 很严重吗?”

    张坚道:“一辆两辆的确实不算大事, 但这群人是惯犯,偷了半年多, 还占了个废弃工厂做据点,你是不知道, 我们队里的人去的时候, 那满满一个厂堆满了车!新的旧的都有,这帮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趁半夜人少的时候,把车开到邻边县城去倒卖!”

    江嘉树好奇:“偷了半年多……你们是怎么抓到的啊?”

    “报失的人很多, 但他们都是半夜偷车, 还是在网吧门口之类的地方, 难抓,这回算是栽了。”张坚说,“有人匿名举报他们的窝藏地点,然后今天中午局里派了一支小队去,刚好逮了个正着。”

    江嘉树摸摸后脑,“我还想邀你一起打篮球呢,看来是没办法了。”

    “等我忙完啊。”张坚拍拍他,“现在那些车全运回局里,都在等人来认领。有登记过报失的打电话直接叫来认,有的车牌那些混混还没来得及拆,也可以直接联系车主。估计要两三天才弄得完。”

    “都是摩托和电动车之类的啊?”

    “对,现在认领的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五六辆没挂失也没车牌的,没人来领。都是比较旧的,车主自己可能都忘了——倒是有一辆不太一样。”

    江嘉树来了兴趣:“怎么不一样?”

    张坚挑眉:“轰雷系列的机车你知道吧?x6经典款!”

    “轰雷x6?!”

    “对,还是涂装成银灰色的,运回来的时候我们局里年轻的几个队员都跑去看。啧,那一款车是真的酷。”张坚感慨,“也不知道是谁的,还没人来认领。”

    江嘉树摇摇头,“厉害啊这些人,不过那偷车的人被抓了,会怎么处置?”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呗,偷的车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再加上他们转手卖出去的那些,反正是没有好果子吃。”

    江嘉树还没说话,张坚又道:“对了,那个叫刘浩的好像经常跟各个中学的人来往,像这种混混,你少跟他们有牵扯,当心你爸打断你的腿!”

    江嘉树惊诧,“刘浩?!”

    “怎么,你不会真的跟他认识吧?”

    “认识是认识,但是我俩有仇。被抓的是他?”

    张坚说:“对啊,他跟他那帮混混小弟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打架斗殴,偷车,都是家常便饭。实在欠教育。”

    江嘉树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和张坚又聊了一会,直至张坚说:“不跟你讲了,我还得回局里去,你可得老实点,别交这种乱七八糟的朋友,当心你爸揍你!”

    江嘉树忙说:“知道知道!”又不忘约,“等下回有空一起打球啊哥!我不吵你了,你忙去吧,我先回去了。”

    江嘉树飞快跑回家,蹿进房间里,拿起手机就给陈许泽打电话,打了两个都不通。陈许泽有的时候不开手机铃声,有的时候随便把手机扔在家里哪个角落,江嘉树已经习惯。

    想了想,他改拨其他朋友的电话。

    “——刘浩被抓了!”

    开口第一句,震煞那边的人,好友结舌:“啊?啊?!什么情况?”

    “他偷车被逮到了,藏车的地点被人举报,人赃俱获,几十辆车还没来得及转手,被逮进局子里去了!”

    “卧槽!那真是巧了,我们还想帮陈许泽报仇找他麻烦呢,没想到他这就栽了,天意啊天意……”

    ……

    周妈妈炖了一锅鸡汤,周窈照常跑腿,拎着食盒去给陈许泽送汤。

    陈许泽坐在桌边安静地喝汤,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静谧无声的。周窈没闲着,帮他打扫卫生。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的动作娴熟到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周窈忽然说:“那辆轰雷x6就这样不要了么?”

    陈许泽舀汤的勺子未停,“我也不怎么开,就当丢了吧。”

    除了周窈没人知道,连江嘉树他们都不晓得。陈许泽以前买过一辆机车,只是很少开,一直停放在他家一楼的车库里。

    他喜欢捣鼓很多东西,自从他爷爷奶奶离开以后,有一个房间,直接被他改装成类似工作间的地方,看似堆满杂物,但是每一样东西到他手里,都大有用处。

    周窈没多说,帮陈许泽清理桌面的空挡,随手拿起那张放在桌上的小票。

    上面写着:

    “专用喷漆—银色,价格:126元。”

    “那辆车……喷上银色的漆真的挺好看的。”周窈说。机车喷漆是他们那天一起去买的。她笑了一下,“虽然那人不怎么样,但眼光还不错。”

    刘浩最喜欢的就是银色的机车,不管是他买的还是从别处“弄来”的车,只要是他看中想自己骑,最后都会改装喷成银色。而他骑着银色的车招摇过市,不是一次两次,稍微了解一些的人,都知道他对银色机车的爱有多深。

    就在昨天晚上,陈许泽开着那辆喷成银色的机车去了顺星网吧。车停在网吧侧边,监控照不到的地方。阴影和光亮同时照在车上,像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顺星网吧,是刘浩那群人的据点,只要有空,他们就会在那上网打游戏。

    漆黑的凌晨,一辆心仪的车出现在眼前,离开时,刘浩老毛病又犯,一群人熟练地将机车轮胎下简易的锁撬开,系上皮绳,用自己的摩托拉着扬长而去。

    一切顺理成章。

    周窈看了几眼,将那张购买银色喷漆的小票轻轻一扯,撕成两半,再几下,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陈许泽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天才。

    周窈很小就知道,他的思维方式、行为举止,一直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在玩赛车的时候,他在改装遥控汽车,别人在放风筝的时候,他在研究如何用简易的几根塑料棍和发动机让十字形“飞行器”旋转升空。

    刘浩藏车的废弃工厂一直没人知道,是他们那群人里某一个男生家停用许久的旧米厂。一直有传闻他们在干偷车的勾当,但没谁知道他们把偷来的车藏匿在那,所以这帮人一直逍遥法外。

    而陈许泽的那辆轰雷x6,经他自己的手改装过很多次,最后一次,除了喷上银色的漆,同样也在内里增加了一个可以定位的小东西。

    和邓佳语一起围堵陈许泽,带着人哄然大笑看好戏,并怂恿邓佳语亲上去,那时候,刘浩大概没有想到,面前的那个冷着脸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男生,内心的阴暗面,足以吞噬他们所有人。

    ……

    周窈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脑,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待在电脑前浏览各种讯息。

    门“叩叩”被敲了两下,她回头,陈许泽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来了?”

    “阿姨让我来吃晚饭。”

    周窈淡笑,“前面喝汤的食盒带回来了吗,我可不想再去你家拿一次。”

    “带回来了。”

    陈许泽说着,往里走了两步,周窈的身影将电脑遮住了大半。他一眼瞥去,能看到界面最下方的长条上,有一格写着“教育网专页”几个字。

    周窈没有特意避开他,反而往旁边侧了侧,将视野让开。

    “要检查一下吗?”

    “不用了。”

    周窈抬头看向站着的他,那双眼睛麋鹿一般,水盈盈亮着光。只有对着陈许泽,她才会有这种毫无防备的姿态和笑意。

    “记得掩藏ip,进入内页也不要留下痕迹。”

    “我知道。”周窈说,“没你想的那么傻,我很厉害的。”

    陈许泽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手轻拍她的脑后,很快又收回,“也不想想是谁教你的。师傅面前谦虚一点。”

    周窈笑笑没说话。

    恰时,楼下传来周妈妈的喊声:“幺幺,十三——下来吃饭了!”

    周窈朗声回:“好,马上来!”

    将电脑网页一一关闭,关机以后,周窈起身,和静静等她的陈许泽一同下楼吃饭。

    陈许泽走在前面,下了一阶楼梯,他回头特意叮嘱,“小心一点。”

    周窈微微停住,浅笑,“没事,现在脚不疼,疼我会说的。”

    ……

    两天节假结束,回到校园,懒散的氛围随着朗朗读书声散去。

    江嘉树一大早就在和陈许泽讨论刘浩的事情。而另一桩“新闻”,很快引炸了校园舆论。

    省里下来视察的教育组来了一趟学校,在中午的课结束之前,邓佳语被叫去校长办公室,而后,再没人见过她回班级。

    直至下午,所有人都听到消息——邓佳语被退学了。

    比起在意周窈,明显陈许泽更需要江嘉树等人的担心。

    在四班门口聚众惹事,行为恶劣,性质恶劣,陈许泽被教导主任和自己班级的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接受批评。

    “当众欺负同学!还是个女生,你怎么能这样子呢?”

    “掐脖子,掐脖子是小事吗?要是一个不当心力气用大,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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