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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绿瓦，漂浮在湖面的建筑物内有一间颇具古风的书房，男子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对下首一假装认真实际上经常魂游天外的小童解释道。
“二叔，那我们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活着？”，听了他讲了一个时辰的小童，混乱了。
再者说，他今天已经听了很久很久了，实在是······坐不住了。
仇晚客有些微的怔愣——这孩子太聪慧，他根本还没有讲到那处，他已经敏锐的认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想了想，他指了指湖中游鱼：“我问你，湖鱼可有同类？”
童子想都不想便答道：“有！”
男子又指了指自己小童：“你我可是同类？”
这更加不需要想了：“是！”
仇晚客问：“那湖鱼与我等，可是同类？”
“······不是吧······”，小童有些迟疑：“要是他们修行成我们这般模样······也可以是同类······”
仇晚客微微一笑：“对外界的人来说，我们已经死了，对我们自己来说，却活着！”
“我们和他们，已经算不得同类了！”
“生死，既不是他们来判断的，也不是我们来判断的！”
“生死不相通，他们认为我们死了，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不存在的！”
“你闭上眼，世界与你自己都不存在，那便是世界与你都死了，你睁开眼，看见鲜花绿洲草，那便是世界与你自己都活着！这本来就是相对而言！”
“我们真实存在着，便是活着！我们永远被困在妄生城，出不得，便也可以说是死了！”
他这番言论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正常人都听不明白，于是没什么人生经验与大智慧的小童更懵了。
他恍恍惚惚点着头，想了想问道：“外界的人······就算我们能一起玩，一起做游戏，一起吃饭睡觉也不算同类吗？”
在他心灵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但是说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总之他便是想在二叔这番划清界限的洗脑言论里头拉拔出一丝两丝与外界的共性。
就好似······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无法割舍，不能划清界限的······
他毕竟还是个智力与见识都很有限的孩子，仇晚客不想跟他探讨太多深沉的话题，看看时辰，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垂下手摸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道：“算不得！我们已经是更高等的生命了······”
小童羡慕道：“可是我们的家好小好小！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大······”
他自出生那天开始就在这座城市生活，从来没有见过父辈们口中所说的外界，但是他总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大，大的难以想象，大的无法丈量，大的他一直跑一直跑，也跑不到尽头。
他很羡慕恨向往，可有时候，羡慕向往便只能是羡慕向往。
仇晚客牵着他的手往书房外走，落足于湖，如履平地，一边走一边道：“出不去的，我们永生永世都只能在这里生活！”
永远永远，永远到永远没有尽头······
“为什么？”，小童牵住大人的手指，有些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啊？
因为太强大······
外面那个世界的主人，不会允许像我们这样超脱生死万物，与她平起平坐的人存在······
更何况，他们之间仇深似海，怨比天高······
他笑道：“因为我们很高很高，太大太大，外面世界的人太矮太矮，太小太小，一出去，一脚就要踩死很多很多美丽的鲜花、草地、会唱歌的小虫子，友善的人们······那实在是太不好了！”
小童想象着自己一脚便踩死密密麻麻的人们，心脏一颤，攥紧了他二叔的手指，仰着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着仇晚客道：“不好不好！那我们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吧！虽然小了点，但是不会踩死别的人！”
他又道：“而且出去了，我也不敢走路了，那还是在这里吧！最少我能跑来跑去呢······”
今日天光有些好，映照得人心情都好了起来，男子一把抱起他，往空中抛去又接住，一大一小落下长长一串欢声笑语······
他们将碧波踩得微微荡漾，波及到不远处一艘长舟，将它轻轻推得微微晃了起来，舟上一名煮酒的男子目送两人离去，莞尔一笑。
他手中抓着本书，正低声念到：“······两三点雨山前······”
原来那孩子，喜欢看这样的人间诗句······倒是与他印象中的那孩子不同。
他不喜欢，会觉得这样的诗句有些无病呻吟，有些才疏智浅。
“那么······你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与他其实别有不同，因此两厢生欢——或许他很久很久之前便知道了，只是不敢承认！
湖面起了一场风，将他的思绪浅浅勾回许多年前，一桩桩、一件件，来回翻腾，折磨着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有湖水溅起，落入他脚边，在他若有若无的目光中，缓缓化作一尾锦鲤，挣扎跳跃着想回归故里。
祝时乙看了它很久，看他绝强勇敢的一次次蹦跶，一次次试图跳跃，身上鳞片逐渐斑驳，血液浅浅渗出也不感觉不到疼似的······
他突然出声：“你不是鱼，你是天上的飞鸟，天空才是你的归处！”
那本张着大嘴艰难呼吸的锦鲤，随着他的话语慢慢闭上了嘴，展开薄薄的鱼鳍，摆着尾巴朝天空游去，欢快又惬意。
翻手便是造化之能，覆手能改变世界的规则，这样的人妄生城里有八十一个，大荒天道永远不会放他们出去——因为他们的存在，超出了她所能允许的限度······
一座城，困着一城人，妄生城，永生城！
他复又埋下头，只是久久不曾翻阅过书册。
祝余的存在，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将他彻底扇清醒过来。
“如果······”
“如果你其实也有自己的悲喜······我该怎么办······”
如果那些枝丫，那些从他身上分裂出去的灵魂与他编造的历史，其实是有自己的悲喜的，那么在难以计数的轮回中，在与那位大荒之主生杀撕斗的岁月中，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巨大的悲痛在他心中升起，萦绕在他脚边的风突然狂暴起来，刮起无数水渍，便有无数形色各异的游鱼从风中而起，向着清朗的天空游去······
他自言自语道：“这一世······你又叫折丹了······”
那人怨恨不平，便要杀他们生生世世，他们永恒地被困妄生城，又在那个世界中一个轮回一个轮回重复着同样的人生与死亡，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
这个世界，看似循规蹈矩，其实一片混乱······
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又或者是世界本身······
“爹爹！”，小男孩甜甜又雀跃的呼喊声在湖边响起，将他从过往中惊醒。
便见那孩子高举着一大篮子红红绿绿的东西从湖边风一样刮过来，兴高采烈道：“爹爹，四姨给我好多好吃的！”
他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满目星光，叫人怜爱不已。
祝时乙摸摸他脑袋：“四姨给你什么吃的？”
篮子里装着许多在妄生城里极不常见的水果，想来是在时空裂缝中艰难抓取的。
他们明明是造物主，可却对外界的一切都稀罕非常······可笑，又可怜！
“爹爹，我都给你吃！我吃一个就好了！”，说着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小朱果，将篮子塞进父亲怀里，谄媚又小可怜似的说：“爹爹，我想跟二叔去进货······”
祝时乙有些失笑——这小滑头，在这里等着呢！
他提起篮子，嘱咐道：“可以，但是回来之后把帝王策给背了！”
祝余听他答应，脸上顿时光彩四射，可听到后来要背那劳什子帝王策便小脸一垮，幽怨道：“······好吧······哼！”
他不甘不愿的跑了，鲜活的气息离开小舟，祝时乙提着篮子久久地站着，神情逐渐难过了起来——他其实，有过许许多多的孩子······
那些孩子也如祝余一般，鲜活、生气勃勃······
但是······
但是那些孩子······
湖面再一次平静起来，由碧绿转千红万色，绘出一张张会动的画。
那画千回百转，每隔一段时间便重复一次，除了些微的变化，几无二致。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从舟上走下，往屋中去：“明日，有事要议！”
明日，有事要议！
威严宽宏之声在大城上空如惊雷炸响，将遛狗逗猫绣花晒太阳的诸神惊了个趔趄——议事？
议什么事？
有什么事好议？
除了吵嘴斗殴溜狗逗猫绣花晒太阳发呆，还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事吗？
八十几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将起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整齐，在胸腔中如同雷鼓——除了那件事！！！
诸神热泪盈眶，不论是遛狗的逗猫的绣花的晒太阳的发呆的准备出门进货的，都单膝跪地，垂泪激动道：“谨遵君上之命！”
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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