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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天藏书阁内的灯火已经亮了四天,内里坐着个奋笔疾书的青年,不眠不休,好似那要赶考的士子——他身后挂着一幅字,金钩银划杀意盎然,同内容完全不搭,也不知何人所书: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真真是刻苦极了!
只是走进了,才发现他既不是在作文,也不是在奋发读书,而只是提着一支朱砂笔,盯着一张折子,久久未动,好似已经入定了一般······
他对面坐着一身穿青黑色武服的青年,面目凛冽肃穆,也同他一般蹙眉沉思,两人对坐良久,都抬起头长长叹气:“手谈一局?”
寅离点点头,抚手一挥,二人之间书桌不再,反是出现了一张棋盘。
二人各抓一把子,数了数,交换了棋盒,寅离颔首:“你先!”
室内便只剩下清脆悦耳的落子之声······
夜过三更,一局结束,轩辕重赢三目半,他慢慢收捡棋子,口中道:“蚂道之事,何如?”
寅离提壶沏茶,完美无瑕的脸在烟雾袅绕的水汽后若隐若现:“你如何看?”
轩辕重手指一顿,缓声道:“收费!”
寅离忍不住笑出声来,蒸腾的水汽微微波动,崩了数天的脸皮总算有了裂痕,他双手奉茶给轩辕重:“做将军委屈你了!”
轩辕重也笑,接过茶缓缓饮:“其他的你如何决定?”
寅离食指不紧不慢的点在桌上:“一,上次农人晒粮杀官之事,学院尚未解决,本是小事,可如今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处理不好,祝余怕是必须要出面了!”
“二,显龙国同小齐之间的一场战争,利用了蚂道之便,显龙大胜,而小齐败,小齐国数百万臣民也对学院齐齐发声!”
“三,蚂道宽敞便利,初时本是用作车马商旅之用,也是为各地百姓谋便利,而如今多年过去,蚂道已经逐渐演变为达官贵人的专利之道,普通人等走不得······”
轩辕重道:“师尊如今这个样子,实在不能再······”
寅离摇头:“阿重,你错了!”
他抬头望向夜空,微笑道:“他来自星空,注定要展翅翱翔,地面不是他的归属!”
他认真盯着轩辕重:“我们是他的兄长,朋友,弟子,亲人,可不是为他避风挡雨的大树!”
“他必须再站起来!”
轩辕重垂头,不知心中所想,只道:“有弟子泄露修行功法,如今世间流派渐起,党派数十,诸多山门只图快进,而不思健稳,凡是有修行资质者悉数招揽于门下,修道者良莠不齐,品行不端者众!前次,有修行者杀良人于闹市,世人只知我德圣学院,因此······他们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寅离又笑,他问轩辕重:“你知道我最厌烦什么东西吗?”
轩辕重不明所以,摇头:“不知!”
“阴谋!”
他唇角微动:“我厌恶明泰帝,便是因她一生善谋,即便是空中一只飞鸟过,她都要揣摩二三,家人臣子,未得一诚!我从来不信她退位便真的养猫逗狗,当起富家太太来!”
轩辕重抬起眼:“愿闻其详!”
寅离抓了一把白子,一个个摞起来:“这是德圣学院!”
他指着最下那颗白子:“这是祝余!”
“在当年神降人世的大势下,动了祝余,德圣学院便分崩离析,不能守!”,他微弹指,最下方那颗白子射出,高高一摞白子应声而倒。
他再挥手,白子再起重叠:“所以在当时当势,天地学院便是一颗被尖刺裹着的仙丹,想吃,吃不下!且那时,魔族隶人大患,德圣学院乃是海中孤岛,末世灯火,她更不能动,也不敢动!再之后,我杀她两次,未果,她也知晓了真相,也许那时她是真的心灰意冷,便顺势退位,千秋临世!”
“可是······伤痛不会左右人一辈子,更何况,她是一位君王!”
“所以······”,那叠白子开始动了起来,自下而上层层转圜,最终,最底部那颗挪到了最上层。
寅离轻轻拈起那颗白子:“所以,她回过神来,便开始下手了!”
“偷天换日!”
轩辕重汗意涔涔,对寅离的心智计谋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位陛下是有多想不开,把你推到了她的对立面!”
要是没有寅离,他们活不过三天吧······
寅离古怪一笑,接着道:“明泰帝步步紧逼,直至我们无力破局,她便可以将祝余踢逐出局,掌住德圣学院这艘大船的舵!”
“她以泱泱万民之力,以莘莘学子之力,以拳拳爱国之心,以皓皓人伦之情,使这天下诸国、这学院数万学子,都成为她的棋子!重点是,她行的是人族大业,所以每一个人,都甘愿成为她手中刀,掌中箭,上刀山下火海,前赴后继,无人畏惧!”
那颗白子在他手指之下滴溜溜转起来:“没有人能逃得过!”
寅离站起身来,度步窗边:“因为······祝余他是神!”
轩辕重身体颤抖起来,着急辩驳:“老师他是神,可······”
寅离叹息道:“我们都是人!”
轩辕重目光希冀看着寅离:“你有办法对不对?”
遗憾的是,寅离在摇头:“不,阿重!”
他双手拍在窗栏上,郑重道:“不!在所有人心中,祝余都是个异类!”
“他们有多崇敬他,便有多恐惧他!”
寅离转身,目光灼灼盯着轩辕重:“当时年少轻狂,有慷慨激昂之志,可是不论是祝余还是我等,又或者是整个学院,面向人族时,都不过是蚍蜉,无法撼动这棵大树!”
“因为,祝余他不是狂徒,他仁慈又善良,是个真正对万物都极温柔的人!”
“所以他一定会让步!”
“赢的人,一定是明泰帝!”
轩辕重颓然道:“难道······就如此为他人做嫁?与强盗何异?”
他年至三十,却仍旧一颗赤子心,他不甘!
寅离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窃道者······圣人也!”
轩辕重辩道:“老师才是圣人,她算什么圣人!”
寅离道:“不,历史才知道谁是圣人!”
他走回去撤掉棋盘,重新摆好书桌,拿起折子来:“所以说到底,这四件事,都是一件事!暂且不予理会!”
“熬了几天了,我都快熬死了,等会儿喝酒去!”
他丢给轩辕重几本册子:“明天把这名册上的弟子召集起来,有要事!”
轩辕重摸着手里的册子,久久不言。
枯坐了一阵,他心中烦闷,喝道:“走走走,喝酒喝酒!”
寅离莞尔,收了文案,随他一道而去。
晏京这些年有了巨大变化,夜里张灯结彩,酒家不歇,因此两人很快便找了家不大不小的酒楼,一口气点了十来个菜,两坛酒,喝上了。
酒过三巡,寅离眼神有些迷离,拍着轩辕重肩膀道:“······喝喝喝!”
轩辕重早先着过他的道,如今是轻易不让他近身,一巴掌将他推开:“离我远点儿!”
寅离抱着酒坛子,跌跌撞撞趴在窗前,恍惚盯着楼下一名男子,突然开口喊道:“嘿,兄台,上来喝一杯!”
那楼下之人似乎未曾听到,他又喊,那人总算抬头,一眼便见着个白衣公子,正自挂在窗棂上,傻呵呵笑。
那人眯了眯眼,竟然真的举步进了酒楼。
轩辕重无语将他拉回来:“好好坐着,别瞎喊!”
他掀起帘子,叫跑堂的上些汤,正好撞见一人进来,他有些意外,仍行礼道:“陛下!”
来者正是寅离亲亲的姐姐,当今大晏皇帝,牧千秋!
牧千秋颔首:“免礼!”
她在无人一方自在坐下,取了酒杯饮酌,看着这位从前抗魔时麾下重将,言道:“他如何醉成这般模样?”
醉的六亲不认雌雄莫辨世界一片模糊······
轩辕重嘴角有些抽搐,可不是么······这两位相看两生厌,能说上话的机会可以用脚指头来数······
可寅离竟然喊她上楼来喝酒!
岂不是醉的厉害!
他答道:“外游一年多,方才回来!最近诸事繁多,他今日忙完了,有些高兴,喝多了些!”
牧千秋点头,不置可否,再倒一杯,一饮而尽。
寅离趴在桌上,时不时呓语几句,想是疲劳至极,已经睡着了。
轩辕重也不知该同这位陛下说些什么,便沉默不言,喧闹的酒楼里,唯这一间,有些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隔壁传来一阵划拳之声,有年轻人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公子景,你输了!喝喝喝!”
那叫做公子景的青年连连告饶:“不喝了不喝了,再喝我今天真趴下了!”
有人起哄道:“喝啊,干嘛不喝!等你入了宫,你还能同今日这般潇洒自在?怕是深宫千年,幽怨寂寞啊哈哈哈哈哈!”
又有人不厚道乐道:“阿景啊,莫说做哥哥的不同情你,万万是我等面貌粗鄙,年龄又大,实在入不得陛下法眼!你就去吧!往后得了恩宠,也好顾看顾看哥哥们!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那边厢一阵哄笑,哪里知道他们的隔壁正坐着正主儿哩!
轩辕重涨红了脸,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方才他便一口酒呛进了气管,硬生生憋着没出声,这会儿已经濒临界点了······
牧千秋好似未曾听闻,仍旧端坐着一杯接一杯,好似渴得很······
憋了许久,轩辕重觉着自己快要升仙了,竟然缓过气来,默默喘两口气,他为牧千秋斟酒,斟酌着道:“陛下,您要是想念他,太清天随时欢迎您!”
牧千秋酒杯凝滞在空中,半晌,有些颤抖:“我杀了他两次!”
轩辕重:······
这话怎么接?实在不知如何安慰,挠心挠肝,竟然福至心灵:“陛下,世上无对错!你们只是立场不同!”
“他已经放下了,你不必介怀!”
牧千秋长长的睫毛倒映在杯中,好似一只蝶:“啊,是么?”
她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入风化影,好似未曾来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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