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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旧人过新年,新坟躺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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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张老汉回到了家,坦-胸-露-乳,满脸疲惫。

    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饭。

    家庭是华夏人的生命基石,一年一度的团年饭,充分表现出炎黄子孙家庭成员的互敬互爱,这种互敬互爱使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家人的团聚往往令一家之主在精神上得到安慰与满足,老人家眼看儿孙满堂,一家大小共叙天伦,过去的关怀与抚养子女所付出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这是何等的幸福。年轻一辈,可以借此机会向父母的养育之恩表达感激之情。

    所以,在每个人将自己碗中的馄饨吃完后,王子昂站起来敬酒。

    他先唱了几句歌,流露的是解脱的笑容:“难对天地有大过,总不念下记当初,厅底门礅轮替坐,将来睇你点如何。如何忤逆报应该,君子一代传一代,如果性情不悔改,雷鸣轰鼓大张开。”

    一饮而尽,向张老汉磕头。

    他说自己是个不孝子,会被雷劈死的。

    但是气氛是欢快的。

    王子昂的笑容感染了一切。

    张老汉笑着笑着才感觉不对劲,被王子昂的云淡风轻做派影响了心情,对自己儿子的武功境界感到恐怖。

    穷过年,富过年,不吃饺子没过年。

    大家吃饺子。

    王路常与张子静娴是粗暴的,在桌上纵横捭阖,犹如猛虎下山,便是小小的王抉微也会伸手去抢陈雪景夹过来的菜。

    小家伙吃得满嘴流油。

    是陈雪景与王家大妈包的饺子。

    除夕夜,时当一年岁尾,明天即是一番新天地。炮竹声声是新年的欢歌,还是时代的哀唱?此时此刻,抚古思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凄凉而悲壮。

    这一年,有多少人,没能熬到这个时刻?

    许多人,一年来青春流逝年华虚度,未有半点成就功绩,入不能为仕,出不敢报国,展望明天,又虚渺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都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份子,在这样的家国里,这样的时刻,自有排遣不去的凡尘心事,感叹时事,怨天尤人。

    其实,应当感谢除夕夜,正是岁月中安插了这时间的界碑,犹如警世鸣钟,把一部分人从沉睡的恶梦中惊醒,一个又一个除夕,连缀起世人生命中的今天和明天,今年和明年,今世和来世。

    王子昂自然醒了。

    感悟的是今世和来世。

    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最后回到出生的地方,死去,任世间万般的苦痛,有了结束,就是大圆满。

    王子昂少年时离开的,是一个平庸的村落,一个穷困的村落。

    这个村落里,哪家孩子晚饭时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的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然后从站着看的门口转身回去想方设法打自己家的孩子。

    像是打孩子这种在小孩儿看来乃“万恶”的事情似乎也要攀比一番。

    这个村落,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的坐在桌子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一张歪斜的小木儿,在那里盛了饭就拔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慢悠悠的往嘴里扒拉,因此孩子打碎碗的情况很多,每到晚饭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的孩子都在哭,从村头一直连绵到村尾。

    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的抡过,然后小心翼翼的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吧破碗补好。

    补过和没补过的粗瓷碗里很少能够装上一碗油光满面,尽管此地盛产小麦。偶尔哪家煮面吃,面?里通常还放上一两块老腊肉,于是双重的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锅盖的时候就已经飘洒全村。

    王子昂至今还念念不忘那种从别人家灶房里飘出来的香味。

    这些年吃过的饭菜也不少,从来没觉得有那时候的胃口。

    今晚吃到了。

    稀里哗啦的吃。

    十六年前,他是在一个屁股红肿的傍晚,闻着从别人家灶房里飘出来的香味离家的,虽然十多岁了,仍旧瘦,还挨打。

    别人家里经常能飘出那种香味,自己家自从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那种能然左邻右舍都羡慕的味道。

    心中还藏着秘密。

    所以逃避。

    现在回来了。

    站起身,跑去门外,准备去找一根最大的木柴墩子,放在火塘里烧。

    除夕夜搬柴进家,火辣兴旺。

    寓意来年搬财进家,日子兴旺发达。

    除了不在家的这些年,自懂事以来,都是他在烧。

    推开门,站在无限深邃的夜幕下,仰望斑斓的星空,心中一派澄澈。

    远近的爆竹声此起披伏,好一个器宇轩昂的除夕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居上位者享尽富贵,居下位者吃尽苦头。

    此时此刻,在帝-都的满清天潢贵胄们在一盘冬笋,从造型上出发到原料加工上,从味道到意趣,都严格的要求然后才送到那些满是茶渍烟渍的嘴巴中,然后紧紧身上的狐袍子看着满天的烟火笑哈哈的时候,有许多人还在为了饱腹而挣扎。

    这些人就都躲在满目疮痍的山河中,兴许是阴沟,兴许是破庙,兴许是山洞,兴许是街头巷角。

    只是黑夜和风雪令他们的身影看不见。

    满世界的黑暗。

    只有平远村不黑。

    不仅不黑,而且太白。

    雪白,灯笼白,衣服白,脸色白,皮肤白,火焰白,纸钱白

    两个衰老的妇人,一个背着哇哇大叫的孩子。

    正在合力拖动尸体。

    残肢断臂,满地香纸。

    风卷着雪,狂暴的扫荡着山野,摇撼着瑟瑟抖动的林木,撞开了门窗,掀飞了茅草,大把大把的卷起来,然后往空中扬去。

    冷森森的雪花,蛮横的挤进房屋中,发出怪声的怒吼和咆哮,颐指气使,仿佛这地方的一切,都是它辱骂的对象,是它驯顺的奴隶,它可以任意的蹂躏他们,毁灭他们。

    漫无边际的冷,一丝一丝拼命往身体里钻,仿佛可以冷到骨头里去。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冻得脆了,每动一下都好似骨头碎掉的疼,疼的钻心。

    剧烈的疼痛好像是要把两个老人碾断拉碎,她们感觉身上无论什么地方都痛。

    每一息,每一刻,都无比漫长。

    有人死亡,必须有人主持葬礼,使之入土为安,否则会遭到万鬼索命。

    她们被三条老狗留下了老命。

    在除夕夜里,万家灯火辉煌中,搬动尸体,拖进冰冷的坟墓。

    花了一天时间挖出来的坑,根本不够,没多久就堆满了。

    于是再挖,年老体衰,很快就天黑了。

    还有很多尸体要抬,背上的孩子,已经哭过无数次,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去管。

    只想着赶快把所有村民都埋葬,入土为安,不入土,是暴死,无法归家,不能轮回,进不了宗庙。

    地窖中,还藏得有半块干肉,背孩子的老人无私的把它分享了出来,反正就只剩下两个老家伙,还有背上的小家伙,过年了,没有肉怎么行。

    或许明天就要死,两个老人家,能做什么呢?

    但是年还得过。

    过了年,明天升起的就是新的太阳。

    将最后捡到的一只手臂丢进坑中去,那开裂而满是泥垢的指甲让两位老妇人认出是姜三那个老酒鬼的,这为老不尊的家伙年轻时曾经还调戏过她俩。

    叹息一口,以泥和血埋葬。

    平远村村口,一个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的老人,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眼睛刀光般雪亮,此时看着这幕场景,一言不发,他身边还站立了一个抽着旱烟,带着破草帽,穿着草鞋,一身补丁,像是个贫苦农民的老人,手中一杆旱烟长半尺,佝腰驼背。

    “柳东明,王丈国,沈见甲,哼哼,瞒得过其他人但瞒不过我!”抽旱烟的贫苦老农般的老人用一种怪异的强调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闪身朝着一个方向奔行而去。

    平远村外,鸡公山头,埋葬死尸的两个老人要过年,敬香烧纸,落泪捏拳,咬牙亲切告阎王,座座新坟躺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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