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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楼高三层,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

    凌芝颜的原话是:“凌某是觉得,就不必往金盆里扔铜板了,着实浪费。”

    林随安深以为然,欣然收了绢,第二日就扛了两匹去重烟坊的房署下了订金,选了处坐北朝南的院子,只待房东收拾妥当,便可搬新屋,住新宅,迎接欣欣向荣的新生活。

    可那房东也不知为何,甚是墨迹,收拾了半个月也不见交房,害得她只能继续暂居花宅,其实她考虑过先去客栈过渡,可每次刚提个话头,花一棠就用那双红彤彤的漂亮眼睛瞅着她,搞得她十分良心不安,只得做罢。

    今日房署终于传来了消息,房东打算于今日下午交房,特请林随安去面谈,顺便定下合约。

    想到终于能摆脱花一棠这个话痨了,林随安觉得心情十分美丽,连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

    花一棠显然不太适应,观察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林随安:“不告诉你。”

    “……”

    花一棠气呼呼摇起了小扇子,又摆出那副幽怨的表情,见林随安不为所动,啪一声合上扇子,长吸一口气,正打算放大招嘴炮输出,木夏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两圈,“家中有要事,我要先行一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让掌柜记在我账上。”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人已风风火火跑了。

    林随安趴在栏杆上,看着花一棠跳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打了个哈欠,翻了个面又晒了一刻钟的太阳,提着千净下楼,沿着九初河慢悠悠溜达。

    九初河两岸种着高大的槐树,树冠高耸入云,河风一吹,哗哗作响,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把树叶擦得发亮,鸟儿藏在枝叶间,欢乐地啾啾着。今天河边尤其热闹,除了平日里卖货的小摊贩,还多出了许多卖果子和鲜花的,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让林随安有种某个香喷喷的纨绔还在身边的错觉。

    走着走着,林随安便觉得有些蹊跷,卖果子和鲜花的皆是女子,而买果子和鲜花都是男子,尤以身着白衫、头戴幞头的学子居多,身上背着褡裢,里面都是一卷一卷的诗轴。他们有的将花捧在手里,有的将花簪在头上,果子都用帕子细细擦了,小心抱着,个个红光满面,双目含情,也不走远,就在九初河堤附近来回转悠,时不时吟诵两句诸如“情随河水远”、“树映幽幽,相思重重”的酸诗。

    林随安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十月初一,难道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可为何只有男子穿新衣戴新花,而女子全在做生意搞事业?

    顶着一脑门问号,林随安沿着九初河,行过梅三、卷玉、鱼雁、芙蓉、红妆、绿云六坊,过了南三桥二桥,到了心素坊,好家伙,河这边人更多,几乎是摩肩擦踵,白衣如云,林随安有理由怀疑全杨都城的男子都来了,她见缝插针挤进人群,垫着脚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了月洛医馆的招牌。

    今日是她复诊的日子,月大夫本来要□□,但林随安觉得自己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总是劳烦月大夫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自告奋勇去医馆,早知道路上如此拥堵,她应该换个时间。

    “月大夫,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这般热闹?”林随安抖着衣袂跨进门,突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

    医馆内的气氛不同寻常,一个人都没看到,隐隐透出杀气。

    林随安不动声色握住千净刀柄,她是第一次来月洛医馆,对地形实在不熟,只能根据大概方位摸索着进入——正堂无人,绕过柜台,穿过耳门,入医馆后堂,穿行通过,径直到了后院,突然,她闻到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味,头皮一麻,立刻用袖肘捂住口鼻,警惕四望。

    这个香味太好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呀,你莫非就是林随安?”一道声音飘了出来。

    这个声音怎么形容呢,仿若秋水潺潺,犹如月色溶溶,绕着耳廓一扫,林随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这是什么?武侠里的摄魂功?林随安大惊失色,不敢妄动,千净出了半鞘,警惕搜索。

    馨香变浓了,一个人逆着光走进了院子,大红色的石榴裙,水绿色的披帛,云髻珠钗,环佩叮叮,日晕在她的脸上描绘着目眩神迷的光影。

    林随安傻了,上辈子加这辈子,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以她悲剧的文学素养,脑子里除了“卧艹艹艹”、“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弹幕之外,只剩下“倾国倾城”一个形容词。高考的时候背的洛神赋呢?关键时刻怎么全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表情的太蠢,那女子笑出了声,如仙乐临耳,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连续深呼吸数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敢问这位娘子,可见过月大夫?”

    “她出门片刻,你且等等。”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步步生莲,林随安更紧张了,想着自己还是莫要入镜免得影响画面美感,连连后退,岂料那女子越走越近,林随安越退越后,最后竟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那女子歪着头瞅着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戳了一下林随安的腮帮子。

    林随安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女子两眼弯弯,掩口低笑,“真好玩。”

    我是谁?我在哪?我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为什么会被一个绝世美人调戏?!林随安一脸懵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为何这女子眉眼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此时,头顶劲风猝响,浓郁的杀气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林随安大惊失色,箭步上前揽住美女的腰,足下狂点,衣袂如风旋出丈外,刚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身形颀长,碧眼、金发、高鼻,白皮,竟是一个波斯少年,他一身唐人衣饰,十根手指都戴着颜色鲜艳的宝石戒指,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波斯人长相英俊,颜值颇高,但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一身戾气,蓝色的眼瞳里似藏了冰火一般。

    “放手!”他的口音还带着外国人特有的卷舌,听起来萌萌哒,和这一身煞气颇为不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林随安——揽着——美女的——手。

    林随安明白了,忙旁移两步高举双手以示无辜。“一时情急,莫要误会。”

    美女噗一声笑出了声,“伊塔,她就是林随安哦。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关键词触动了这位“伊塔”的什么敏感神经,少年眼中蓝光猝然大盛,嗖一下就冲了上来,拳头携着风声砸向了林随安的脸,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条件反射抽出千净就挡,剑刃在宝石戒指上擦出一串细碎的火花,这一交手,林随安心里就有了计较,此人架势惊人,力气比她可差得远了,就着刀势反手向上一撩,凌厉的刀风立将伊塔刮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双蓝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打懵了。

    美女吹了声口哨。

    林随安收刀回鞘,叹气道,“二位认识我?”

    美女摇头:“不算认识。”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算误会。”

    “我们有仇?

    “当然没有。”

    “……”

    若是别人说出这么欠揍的话,林随安早就怒了,可偏偏对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林随安也想发火啊,可是美人对着她笑诶——连个火星子都发不出来。

    真是悲剧的颜控属性。

    林随安当机立断:惹不起,躲得起。

    “告辞。”

    林随安一阵风冲出了月洛医馆,脑袋刚探出门,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街上的白衣男子多出了好几倍,都在声嘶力竭喊着情诗:

    “相思绵绵无尽处,日日月月似华年。”

    “万年雪,千年霜,勿复相思长!”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远远的,就见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来,两个驾车小厮样貌周正,马匹毛色如白色的锦缎,随着步伐泛起珍珠般的光漪,马鬃和马尾系着金铃,声音清脆悦耳,最神奇的是,马车后还跟着四辆板车,载满了新鲜的果子和鲜花,随着车队越来越近,路两边的男子将手里的果子和花束全掷到了车斗里。

    林随安目瞪口呆: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掷果盈车?

    那这车里的人——

    “呔!看招!”身后一声厉喝,竟是那个伊塔追了出来,两个拳头劈头盖脸就砸,宝石戒指被阳光一闪,端是个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感情这戒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闪瞎人眼”。

    林随安不敢恋战,她的千净可是上古名器,若是一个不小心劈碎了宝石,岂不是要被碰瓷赔钱,空手接了五六招,左脚踏墙,右脚踏柱,使出一招鱼跃龙门,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伊塔气得眼珠子都变深了,“下来!”

    林随安蹲在屋檐边上,挑眉:“有本事上来啊。”

    “下来!”

    “嘿,偏不。”

    林随安正逗得开心,突听人群中传出惊呼,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喊声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忆子心如煎,肝肠尺寸断!”

    马匹嘶鸣,车队急停,一名白衣男子跪在路中央,一手扯开衣襟,一手握着匕首,刀尖抵着胸口,泪流满面,“二娘,今日你若仍不肯见我,我就在此抛心挖肝,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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