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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4 章 鸡飞狗跳归隐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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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荀朗终于舒展了眉头,笑笑抚上她鬓边的碎发,轻轻道:“也好。”

    听见荀朗认可,天子的眼里有了欢喜。

    荀朗当然知道她为何欢喜。

    这宫里的羽林和侍从,除了一小部分是天子嫡系,大多已经被世家权臣收买,荀朗与鸿昭便是其中最大的“买主”。

    凤翎深爱驱虎逐狼的把戏。老实人鸿煦虽不善阴谋,却到底占了正宫主位,很可以制衡那两个聪明的媒人。她是想用这个机会,为老实人找回一些幕僚,为孤单的镇宫石兽养一些“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荀朗明白她的心机。可因听见她说“不再去”找鸿煦后的那一丝快意,他愿意糊涂一回,放她的心机得逞。

    在荀朗看来,鸿远之实在不足为虑。供奉好这尊石兽可以赢得雅量高致的名声,又能换来凤翎的一点安心,何乐不为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同一个“清言雅集”的故事在鸿煦这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记忆。

    凤翎不喜欢“清言”,这早在鸿煦的意料之中。那一回,他并不曾指望天子能欣赏他的辩才。他已经为她备了最美味的点心,只要清言结束,她就可以大快朵颐的,可惜她却没能忍到那一刻。

    就像往常一样,妻主还没等到他的那点心意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鸿煦望着她逃遁的背影,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真是可惜。

    雅集的礼节一直都很繁琐,真的是太繁琐了……

    自那以后,他竟再也没有了筹备或者参与“清言”的雅兴。

    后来,一个在明轩当值的侍郎把太师与天子的那段对话告诉了帝君。如侍郎所料,鸿煦听完这话后,确实动容了,可他动容,并不是因为听明白了天子与忠臣的博弈。

    对凤翎的情愫,对荀朗的妒恨,都让他误会了那场对话的重点——天子与太师心意相通,鹣鲽情深?

    不用侍郎来说,他也知道。

    他们鹣鲽情深,那么他又算是什么?

    他忘了,媒人在说媒之前就曾跟他保证过得,他虽要与傻安王成婚,却并不用过于担心,因为他从来就不算什么……

    鸿煦明白这侍郎传话,无非是为了借他与荀朗的矛盾讨好卖乖。他当然厌恶荀朗,可更加厌恶这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小人。最后,耿直的帝君竟以“妄议主上,辞退返乡”的裁决,回报了这个刻意讨好的少年。

    这件事反馈到天子耳中。

    吃货闻言,立刻一拍大腿,来了精神。

    原来帝君不喜欢这些侍从,想要刷新宫中人事?

    这实在是太好了。

    鸿煦犹坠迷雾时,凤翎却已借着这一由头,大刀阔斧干了起来。

    天子将文澜苑人事调动之权全部赋予帝君。还让他那些昔年幕僚们都去待诏,由他挑选。可是不想鸿煦竟然完全不领情,一个也不留下,宁愿要那些新来的侍郎。

    凤翎为此胸闷了好一阵,她觉得鸿煦虽然心肠干净,却有些太清高顽固了,他实在不必因顾念名声而冷落了自己的嫡系,到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她当然不知道,她给鸿煦送去的那些嫡系,都是他当嫡公子时跟随身边的幕僚。他们正是帝君最讨厌的人。

    就是那些人利用他与鸿昭的兄弟之争,获了名,也得了利,最后又笑他“如同绵羊一般”容易控制。与他们相比,文澜苑新进的庶族士人们还更可爱些。至少他们和帝君一样,没有后援,他们仕进的机会也全都攥在鸿煦一人的手里。

    种善因得善果。

    天子的这番小心机到底是起了些作用。

    此后,新生的文澜苑势力开始在天台宫逆流而上,艰难成长。鸿煦这头“镇宫石兽”不但在宫里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多次在危难之时襄助了妻子。

    鸿煦并不完全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直到天子把高幼安和他的绣衣使引荐给他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五年前那个因为传话被他辞退,最后引来人事巨变的少年,也赫然站在绣衣使的队伍里。

    怪不得天子云游回来时只想到要找他,还说:“帝君哥哥,这城里的男人都像疯狗一样。狗咬狗,一嘴毛。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可以相信。”

    她虽粗鄙,却是他唯一的知己。

    她早已认可了他的人品,想要信他,也想要用他。

    为了信,为了用,她甚至准备了整整五年。

    她像一匹七窍玲珑的赤金野马,而他只是一头笨拙愚顽的镇宫石兽。

    石兽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得,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野马的杀父仇敌。

    他恋上了她,糊里糊涂地,无怨无悔。

    这真是要人命的恋慕。

    ……

    酒醉中的回忆果然最是凌乱。

    安远之想起那些有关“清言”的往事,一手摸着儿子,一手握着酒碗,痴痴笑了起来。

    屋外炊烟袅袅,屋内笑语盈盈。虽是天寒地冻,农家庆丰的情绪却照样火热。

    场院里戏台上演的是《锦绣缘》,花旦小生调笑得正欢,婆娘们挤在台下看得起劲,汉子们却嫌这风月戏没劲,远不及后面的《黑风寨》打得精彩,除了怕婆的贤夫和想要勾搭的闲汉,大多在堂屋里吃酒谈天。

    今日的谈天很热闹,不但果菜丰富,炭火暖和,还来了位稀客——铁匠铺少东安远之。

    安歌性如丈夫,不拘小节,任侠使气,与乡里的汉子们混得极好。如今她的兄弟来了,汉子们自然没有亏待的道理。

    何况安少东读过诗书,令人敬佩,又细皮嫩肉,文雅秀气,竟比他妹子还俊俏几分,这一切都很是引得村汉好奇。

    云梦乡人的交际法则远不如长安城里复杂。他们喜欢你,觉得你有趣,为了显示待你热情,就会拼命灌你吃酒。

    虽然跟着安远之的伙计凶巴巴滴酒不沾,少东本人倒是很随和,笑眯眯喝到微醺。

    鸿煦的面上已经泛了红,可架不住乡人的劝,便仍是端起粗瓷碗,又灌了一口烧酒。

    村中烧酒不比宫中佳酿,不但浓烈,而且上头,酒劲儿冲得人昏昏沉沉。可鸿煦今夜似乎着了魔,真把自己当做了铁匠铺少东,享受起这种粗鄙简单的聚会。

    看着汉子们乐乐呵呵,满嘴粗话,谈天说地的样子。鸿煦突然明白了,凤翎爱听的“扯闲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与民间这种无所顾忌的“扯闲天”相比,世家间炫耀才学的“清言雅集”果然是有些无趣的。

    凤骅本来和两三个村人家的男娃一起闹得很欢,后来闹累了,玩伴们被各自的娘亲喊了过去。凤骅被这堂屋里汉子们讲的奇奇怪怪的故事吸引住了,不肯回去找凤翎,就坐到父亲怀里边听闲话,边吃花生。父亲的怀抱很舒服,房中又和暖,吃了不多会儿,凤骅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便躺倒炕上,枕靠着安远之的腿,酣然入梦了。

    娃娃们走的走,睡的睡。

    只剩下了一屋糙汉子,话题的走向就开始变得猥琐。

    小霸王王二忍了许久,终于不知死活,厚着脸皮凑到了“大伯父”身边,打听起“娃娃的娘亲。”

    “他的娘亲……”

    鸿煦闻言,心上一动,望着对面那些陌生村人的脸,惨惨一笑。

    自从进了天台宫,认识了“他的娘亲”,鸿煦的心里就开始种下隐疾,天长日久,疼痛日深。

    可这病十分丢人,他对谁也不能去说,只能由着它销魂蚀心,煎熬成血。

    也许是因为酒能乱性,也许是因为鸿煦已经被这痛折磨了许多年,实在需要找一个机会,把心里的那些脓血挤出一些来。对着这些不知他身份底细的陌生百姓,身处与高高庙堂没有半文钱关系的乡野小屋,从来沉默如山的镇宫石兽,开启了自己心上的封印……

    汉子们把他那些醉话拼凑了一阵,才大概明白了,为啥“娃娃的娘亲”会离开这么个神仙一样的郎君。

    原来,安家少东与安家娘子自少时相识,却从未相知。那时候,娘子家的姐姐妹妹不少,个个都比她聪明俊俏。少东嫌她粗粗笨笨不伶俐。娘子贤德可爱,少东却只是傲慢自负,全然不曾看出她的好处。哪知道后来阴差阳错,竟是她与少东成了亲。再后来,就是几番失误,错过贤妻,再后来……

    安远之醉得厉害,便没有再说下去。

    村汉们总算听完了安远之的故事。

    可他们觉得,安远之的故事并不有趣,安远之也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借着酒劲讲的那个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故事甚至还不如外面演的,泼泼辣辣的《锦绣缘》带劲。

    听完安远之的故事,看着他依旧文雅的醉态,不知哪个汉子嘀咕了一句:“我就说婆娘要笨笨的才好。”

    安远之听见了,笑了,又仰头灌下了一碗酒:“是我……瞎了眼,不识金镶玉。”

    看出安少东伤了心,众人的脸上便都有些讪讪。他们不再劝酒,反而开始劝他少饮,也暗暗责怪王二多事。

    王二这才想起,等安歌过来了若是知道自己灌醉了安少东,少不得要修理他。他吓得一激灵,忙夺了安远之手里的酒碗,扯着笑圆场:“哎!那大伯父,咱大伯母现在在哪儿呀?烈女不嫁二夫。她便是跟了旁人也是你的妻房。你该把她寻回来啊。”

    安远之似乎并不感谢小霸王出的这个好主意,他转头看着炕上的凤骅,笑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喃喃道:“她跟了他,很好。他比我有用,有用……才能帮着她……护住她。”

    汉子们听了他这话,终于明白,这少东虽模样俊俏,却实在是个脓包,还不如他妹子的十分之一,怪不得媳妇会跟人跑掉。

    可是碍于安歌的面子,他们也只能附和着说些好话。

    “少东家真是个厚道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少东家你现在只是一时还不曾找到罢了。”

    “很对,很对。”

    见众人只顾安慰安远之,王二忙趁乱滑脚。

    “小霸王”走到堂屋外,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靠在墙根边阴影下,正捂着胸口轻轻发抖,仿佛是哪家的小媳妇犯了心痛病。王二顿时来了精神,凑到近前,想要轻薄,仔细一看,吓得白了脸色,不由惊呼:“姑……”

    “小媳妇”慌忙一把揪住他的脖领,死死卡住,眼圈猩红,目光狠厉。

    “住嘴!”她压低声音威胁闲汉,“你要是敢喊出来,惊了里头,我就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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