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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漂流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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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百岁寿辰那天凌晨,把这本回忆录赠给那位凶手的儿子的,所以,此后克罗斯韦尔秘书长所通报的惊人信息,就没能出现在《百年拾贝》的正文上。

    ——摘自《百年拾贝•续》,鱼乐水著

    1

    鱼乐水百岁生日的头天晚上,一个技术小组来到她山中的家里。一个大男孩,一个大女孩,都嫩得能掐出水,男女都剃着锃亮的脑袋。这是新一代青年的时髦,是出自对四个“太空部落”的崇拜。他们乘的是空中电动车,其燃料就是鱼乐水从“诺亚”号上带回的新发明:金属氢。这种大众工具不是使用氢聚变方式发电,而是用燃料电池方式发电,廉价、轻便、无污染,操作简便,续航里程达千千米之上。它已经完全大众化了,老少咸宜,保姆刘嫂今天回家度假,就是独自驾驶的这种飞车。

    两个技术员带来一台仪器,安放在附近的贺家,架起了天线。“雁哨”号每隔十年左右要以大偏心率的椭圆轨道深入到太阳系内部,以便就近对地球进行考察。今年他们精心选择了时间和轨道参数,将正好赶在鱼乐水百年诞辰的晚上零点,以最近距地球三十万千米的距离掠过,楚天乐将在那一刻为爱妻祝寿。

    “雁哨”号一直以半光速飞行,其虫洞之外的两个球体内有了可以观察到的相对论效应,时间速率是地球的零点八六一。其通信电波也会因多普勒效应而产生强烈的畸变,这台装置就是对这些因素进行校正,使其复原为正常的通话。当然,有些因素是无法校正的,比如两人对话之间至少有两秒的时间延迟,对此只有听之任之了。

    两个大孩子很懂事,知道今晚女主人肯定是心潮激荡,所以把机器调校好,将一只无线话筒送给女主人后,就礼貌地告别,安静地躲在贺家不露面了。晚饭后月色很好,鱼乐水出门散步,下意识地走到那三座坟前。这儿又添了姬人锐夫妻的合葬墓。苗杳在晚年选择了土葬,这让姬人锐有点儿为难。他是想要火葬的,就在上面的那个火葬台。那是马氏夫妇升天之处;天乐和伊莱娜的躯体也是在那儿火化;天乐的脑袋如果能回地球,肯定也是选那儿为归宿;鱼乐水百年后自不必说。虽然姬人锐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还是觉得,几位亲近的人能在一块儿火化,将来唠个嗑也方便。最后他决定死后在那儿火化,但骨灰与妻子合葬,这样就两者兼顾了。

    自打“天马”号上天后,姬氏夫妇就搬到山上住在了贺家。“乐之友”为两位退休会长都配了保姆,但他们说用不上俩,只留了一个刘嫂。之后两家实际合为一家,各自都为对方留了一个房间,晚上在哪家聊得晚就不走了。吃饭更不用说,都是在一块儿吃。三人搭伙过了七年,八十三岁的苗杳先走了,其后两人继续搭伙过。姬人锐老了之后性格有些变化,思维倒是清晰如常,但感情上有点脆弱。苗杳走后,人锐非常恋鱼乐水,用刘嫂的打趣话:就像孩子恋妈一样。最直接的表现是,他从此就住在这边,不再回那幢房子了。每晚睡前,他必须同鱼乐水互道晚安,否则他就睡不安生。在那几年中,他们过得既像朋友,也像柏拉图式的夫妻。

    其间姬人锐提了一个建议,想在火葬台所临的山崖上刻几个字,算是为死者、将死者和那个时代留个纪念。他说:“马老夫妇和天乐你俩都崇尚简单,我也一样,那就来个最简单的题词吧,只俩字:活着。”鱼乐水同意了。于是,姬人锐打电话请来了吉大可的学生陈白戈,这人五十岁,擅长书法和雕刻。他闻召即来,对姬、鱼非常尊重,一口一个“前辈”,而且事先声明绝不收费。姬人锐刚说了一句:“那怎么行呢?”他一句话堵回来:“你再提钱的事我就跟你急!”姬鱼二人只好由他了。

    刻字那天,两位老人都去了现场。秋风萧瑟,松涛阵阵。火葬柴垛下的灰烬已经被风雨洗去,重新堆砌的松木已经干透。姬人锐指指柴垛,笑着说:“乐水,这个地方肯定我要僭先了。”乐水笑着反驳:“那不一定,不过真要是你先用,我也不会抱怨。”

    在錾子清亮的敲击声中,两个一丈见方的大字渐渐成形。字体是狂草,大开大合,夭矫如龙,陈白戈说只有选这种字体,才能体现生命的强悍。姬人锐定定地看着这俩字,四十年的风雨在心海激荡,一时情不能已,便顺口吟了四句小诗。正专心干活的陈白戈耳朵很灵,听见了,立即说:

    “姬前辈,你吟的诗很有味儿,我把它也刻下来吧。”

    姬人锐笑着拒绝,说:“我那也算诗?糟蹋圣人。我的智商中从来不包括文学细胞,你别让我把脸丢到千秋万代。”陈白戈笑着说:

    “那可不好说,诗外之人无意中也能咏出千古名句。就像南北朝的武将曹景宗,有一次酒醉,强求与名士们唱和,结果写出了南北朝唯一的豪放派诗歌。就是那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注释1】前辈,你这首小诗同样苍凉凝重,很有诗味儿的。”

    鱼乐水也怂恿着刻上它,最后姬人锐只好让步了,但不许注明作者。陈白戈说干就干,立即在旁边新錾出一块区域,临刻字前想了想,说:“这首小诗用魏碑体吧,算是与那边的狂草互为对照,因为生命既有强悍跳荡,也有舒缓凝重。”于是,在原刻字旁边有了一首以这俩字为诗题的十九字小诗: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姬鱼二人就这样搭伙过了四年。人锐去世前一天,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他坚决不让乐水和刘嫂通知“乐之友”,说他一向主张人要死得有尊严,所以不想经受那些折腾人的安慰治疗。那天他要乐水陪在床边,慢慢说着五十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插几句。晚上他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

    “乐水……你累了,回你房间……好好……睡一觉。”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觉。”

    姬人锐微微一笑,“没说的,我这一觉……笃定……睡得安稳。乐水,‘雁哨’号……回归时,替我问候……天乐和草儿。”

    鱼乐水柔声说:“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叶他们……如果有信,到我坟上……说道说道。”

    “一定的。”

    “真盼着……有来生啊,可惜……你去吧,不过,走前能亲我一下吗?”他的唇边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鱼乐水笑着俯下身,在他双唇上留下一个情人式的热吻。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间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锐安然去世。

    时间在她的回忆中逝去,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探家的刘嫂不放心这边,也知道鱼乐水一向睡得晚,这时打了电话问安。鱼乐水说:“一切都好,因为在等十二点的电话,所以我干脆不睡了。”她独自来到户外,仰望着暗蓝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颗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无恙,五颗漂亮的子星陪伴着它。“诺亚”号撞碎大角星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三年半后才能看到爆发场面。对于目睹过那个场景的鱼乐水来说,这三十六年半的等待未免过于漫长,有时候,在老年人的恍惚思维中,她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大角星应该是完好无损的,而且应该就这样走完它的天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毁灭的大角星永远不可能重生了。

    这会儿“雁哨”号已经快“回家”了吧。这些年她同天乐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毕竟距离太远,一般情况下,通话会有将近一天的延迟,所以只能像古人那样“书信往来”,无法进行直接对话,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

    百岁的鱼乐水已经心静如水。她的一生可谓绚烂多彩,如今绚烂归于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写完那本《百年拾贝》。书稿已经杀青,也许再添上今晚的经历,就可以捆上丝带,安放在保险柜里了。她的智力早就过了巅峰期,以她的年龄看,这属于正常的生理性变化。但全人类的智力也早就过了巅峰期。天乐那个时代天才飞扬,各种突破如礼花般绚烂喷射,但现在喷射已经接近尾声,光芒暗淡多了。这样普遍的智力衰退,就只能用真空的由密转疏来解释(现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经过去四十三年),所以,那个泡利公式虽然无法用实验验证,但无疑是正确的。

    这会儿,书稿就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坐在石坎上仰望星空时,两手轻轻抚摸着笔记本柔软滑腻的皮质封面。这部书稿她原可以直接在电脑中写,但当年分手时,只剩一颗脑袋的丈夫曾开过一个玩笑。他说:“你代我写吧,我再‘动笔’不方便。”既然丈夫这样说了,于是她决定真的“动笔”。她用的是一支特制的笔,既能在日记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笔迹,也能把所写内容同步输入电脑,每完成一章后就传送给丈夫,这也是丈夫当年的嘱托。

    这本书稿以平静的语调记录了她的百岁人生,主要是和天乐第二次相遇后的七十五年人生,因为那也是人类社会突遭灾变、几死几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时期。毫不夸张地说,这七十五年浓缩了人类千年的历史,实现了数千年才能实现的科技突破。上帝不经意间打一个尿颤,便使得他的亿万子民如蝼蚁般仓皇,其中也升华出生命的壮美。如今惊涛已经退去,海滩上只余下满地贝壳。如今她把残贝细心地捡拾起来,默默欣赏残贝上天然的虹彩。

    月亮在山凹中升起来了,光华清冷,如梦似幻,一生的场景在朦胧的月光中闪现……天乐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认真地说:我朝一个吹好的大泡泡横吹一口气,它本该碎的,但它没碎,又分成几个精美的小泡泡,这里有上帝之手在干涉……马伯伯平和地说: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不是为了逃避死亡。因为无论是个体,还是人类这个物种,抑或是宇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逃避死亡……天乐睡在床上,她俯身吻了他,笑嘻嘻地说:我留下不走啦。不过啥时候我累了,觉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痛苦而不是快乐,我立马就走,不带打哏的……天乐妈困惑地说:我的天爷!闹了半天,原来啥子天塌地陷只是老天爷打了一个尿颤?……公婆,此后还有姬人锐,都在火葬台上变成了袅袅上升的白烟,白烟隐着三人的灵魂,一只苍鹰飞来把它们驮走了,升入天堂。丈夫和伊莱娜只火化了躯体,他俩的灵魂应该还在两颗大脑中吧……柳叶、洋洋、昌昌并排立在她面前,认真地交代:这三十年来我们一直被包在虫洞里,没办法和你们联系。但我们放了十几个漂流瓶,你们收到没?……

    鱼乐水突然惊醒。原来她已经进入浅睡,把真实回忆和梦境糅到一块儿了。这些回忆在她一向平静的内心中激起了涟漪。今年是宇宙开始收缩的第一百零五年,再过十九年,收缩波将结束,宇宙会恢复到原来那个温和膨胀的真空(严格说是零真空)。接下来,暴涨的孤立波就要开始。它真的会带来人类智力的崩溃吗?如果会,人类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鱼乐水叹息一声。无论如何,她是看不到那个场景了,但天乐能。由于半光速飞船的相对论效应,再加上维生装置对他(他的头颅)的精心维护,他至少可以再活八十年,那是疏真空达到峰值的时刻。说不定他能活一个半世纪,看到宇宙恢复原状。有他充当人类的雁哨,鱼乐水可以放心地瞑目了——只要天乐本人始终保持着他的智力和人格。

    时间快到了,鱼乐水回到屋里。时钟敲响零点时,通话准时开始:

    “乐水,我是天乐。我现在离地球三十一万千米。”

    鱼乐水脑中闪过这样的图像:一条“混沌鱼”风驰电掣般地深入到地球的绕日轨道之内,然后以大曲率掠过地球。“雁哨”号的两个球体理论上是可见的,此时,地球上所有的天文望远镜都在瞄着它们所在的方位。但它们不发光,速度也太快,不一定能被发现。“天乐,我听见了。现在你怎么样?我知道,当你以大曲率掠过地球时,向心加速度要大大增加。”

    两秒的延迟。

    “还行,短时间中能够承受。乐水,按老规矩吧,通话前先轻松一下。”他是要进行一两个智力小游戏,这其实是对对方的考察——考察对方在密真空变化后是否还具有正常的智力。智力游戏很浅显,因为考察只需验证对方有“普通人的正常智力”即可,并不需要验证对方是天才。“先猜一个汉字的字谜:一字十笔成,无竖也无横。”

    “我可是百岁老朽啦,脑筋迟钝得像蜗牛,你真是难为我。”鱼乐水笑着埋怨,然后想了想说,“是爹妈的‘爹’字。”

    两秒的延迟。

    “猜对了!你说什么头脑迟钝,我看一点儿也不迟钝。再来一个谜:清明去上坟,两人哭一人。一人哭的是老丈人的女婿,一人哭的是女婿的老丈人。问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这道题考不倒中国人,你最好拿它去难为西方人。”鱼乐水笑着说,“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女人的姐夫或妹夫;女的是男人的小姨子,即男**子的姐妹。”她顿了一下,“这个答案不好,姐夫哥拉着小姨子一块儿上坟,这不大合中国的习俗。那就改改答案:应该是一对夫妻一块儿上坟,祭奠女方的前夫。”

    两秒的延迟。

    “对!现在轮到你给我出题了。”

    这种智力考察向来都是双向的。鱼乐水笑着说:“我对你的智力状态没有怀疑,我考考你的记忆力吧。你记得咱俩在火葬台度过的那晚吗?就在那晚你发现,局域塌陷的边界处并没有逆向湍流,人类可以逃生。”

    两秒的延迟。

    “对,我当然记得,还是你把我背去的,你说是孙大圣背红孩儿。”

    “你当时努力抓住这句话带来的灵感,完成了认识上的突破,然后又睡着了。”

    “对。”

    “睡着后你还说了梦话。你说:很抱歉我不能在性生活上满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个好男人陪你。这句梦话你记得吗?”

    回话延迟。鱼乐水隔着三十多万千米的距离,仔细倾听丈夫的心声。这个问题并非随意问的,她不怀疑丈夫的智力,但担心丈夫的心理状态,毕竟他是以一颗头颅的状态孤零零地囚禁在全密封的单人牢笼里。她相信丈夫的善良和仁厚,但也在侧耳倾听着丈夫心理上的任何不正常。她今天有意以“私情”来刺激丈夫,是想观察他的应激反应,因为男人的嫉妒心是最强大的本能之一,最能泄露他的真实心理状态。两秒的时间延迟过去了,丈夫还没有回答。不过也许这是因为飞船此刻离地球的距离拉远了。三秒钟过去了,那边终于有了回答:

    “哪有你这样的古怪考法,考问对梦话的记忆?”那边笑着说,“不过正好我记得。这确实是我在梦中说的,但也可以说是我有意在梦中说的,所以我能记得。但我知道,自那之后你其实一直在苦自己,并没有婚外情。你可能曾对姬人锐有意,但依我的感觉,你俩最终没跨过这一步。乐水,我太自私,从理智上我该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但感情上的纠结使我最终没说出口。”

    鱼乐水得出判断:丈夫的心理状态依然正常。她笑着说:“好啦,感谢你的‘理智意见’,也理解你的‘感情纠结’。你的猜想是对的,当我想履行‘把爱情与**分开’的约定时,我确曾属意姬人锐,但最终我们并没越过朋友的底线,因为后来我逐渐觉得,爱情和**还是不能分开的。天乐,时间宝贵,说正事吧。”

    仍是三秒的延迟。看来刚才的延迟加长,确实是因为距离的增加,而不是丈夫回答前有所迟疑。

    “今天最大的正事就是祝你生日快乐。我让‘乐之友’的工作人员代订了生日蛋糕和鲜花,明天会送来。”

    “谢谢。天乐,你的百岁生日——按地球时间——也快了,但我不一定能熬到那个时候了。”

    四秒的延迟。

    “我想一定能。即使你没能活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在你我的心境中,生死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可惜你一直不认可那种脱离肉体的生存,否则我真想把你的思维拷贝过来,与我融为一体。”

    鱼乐水笑着说:“这事就不必说了。对了,姬大哥去世前托我向你道歉,说他未经允许就占用了楚家的火葬场。他说,虽然他不相信灵魂不死,但他仍愿意和咱爹妈、你、还有我死在一块儿,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搁伙计。”

    五秒的延迟。

    “没说的,可惜我在那儿火化的只有躯体没有脑袋,眼下没办法和他聊天。等百年后,‘雁哨’号回到地球,把我的脑袋在那儿补行火化吧。”

    飞船即将远离地球,楚天乐抓紧时间通报了一些他监测到的情况。这些内容都已用压缩信息方式通报给地球,但天乐愿意把其中重要的部分亲口告诉妻子。“雁哨”号虽然一直保持虫洞飞行,但通过处于大宇宙的两个球体,一直对大宇宙进行着观测。那个压缩孤立波的周期已经精确测定为一百二十三点六一年,将在十九年三个月后完全过去。目前恒星蓝移值已大大回落,其变化符合公式计算;据他的测试,地球人的智力目前尚能保持正常,但显然过了巅峰期,快要回到空间暴缩前的正常水平了。“雁哨”号船员的智力则保持在较高水平;其他飞船:“诺亚”号和“天”“地”“人”三队飞船,都处于连续虫洞状态,不可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所以他们的情况无法得知。“好了,我不说了。伊莱娜想对你说几句私房话,所以我会把这边的通信切断。乐水,再见!”

    通话器转到伊莱娜那儿。双方对话中的延迟更长一些,而且越来越长。

    “鱼姐姐,你好。”

    “伊莱娜妹妹,你还好吗?”鱼乐水小心地问。伊莱娜的通话要避开天乐,让她心中有不安的感觉。

    “不好。”伊莱娜直率地说,“囚居生活太久了,三十三年了。我心情不好,很烦躁。我无法自我调整。”她补充道,“我瞒着楚,但他肯定有所察觉。鱼姐姐,看来我高估了自己。我原以为我对楚的强烈爱情足以支持我战胜囚居生活的枯燥,那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理性的东西,与肉体和**无关,在太空的寂寥中也能保持常青。但我难过地发现,当我失去了肉体,失去了性器官和性腺后,我的理性激情逐渐消退了。”

    鱼乐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对方下边的话更让她吃惊:“鱼姐姐,你在那篇著名的访谈中说过,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既然生活对我已经没有乐趣,我想不如把它结束。虽然没有手脚,我也能设计和实施自杀,这没问题。我只是担心这会给楚带来太过深重的痛苦,毕竟这三十三年来我俩一直互相慰藉着。”

    此时,鱼乐水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笑着说:“既然有这样的担心,证明你的激情并未枯萎啊。伊莱娜,你当然知道体育运动中的生理极限。极限到来时运动员会濒于崩溃,但只要熬过极限,就会重新走上坦途。现在你遇到的就是心理上的极限,熬过它,快乐就会重回你的心中。这样吧,你再坚持五年,我也坚持着多活五年,五年后我们通话时,咱俩对这句话来个验证,如果你仍未能走出阴影,我陪你一块儿自杀——我不吃亏的,那时候我已经是一百零五岁的老人精啦。怎么样?”

    五秒钟的延迟后,伊莱娜平静地说:“好吧,我同意这个约定。鱼姐姐再见,你抓紧时间同草儿通话吧。”

    “再见。”

    鱼乐水又同草儿通了话。草儿的儿子宇儿十二岁,女儿宙儿十岁,草儿让他俩喊外婆,但俩孩子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外婆显然很生疏。这不奇怪,鱼乐水虽然参观过“诺亚”号的生活,甚至在“天马”号上有短暂的驻留,但她还是无法真切地想象,在那条被虫洞严密包裹着的“雁哨”号中,这三十三年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许宇儿和宙儿已经像天使那样,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理性纸片人?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疼,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你不能要求“无根”的太空人和有根的地球人具有同样的人格。她叮嘱草儿,要她好好照顾爸爸。随后,她又同女婿习明哲抓紧时间聊了两句,那是个性格稳重大气的男人,把丈夫和草儿托付给他,完全可以放心。

    对话迟滞越来越长,最后他们不得已道了再见。这次再见很可能就是永别了。

    “雁哨”号转过了椭圆的陡弯,加速离开地球。通话结束了。两个技术人员收拾了装置,同女主人道了晚安,乘空中电动车离去。

    鱼乐水送他们升空后,没有马上回屋,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山风和月华中。伊莱娜的倾诉更加重了她对“雁哨”号船员和丈夫的担心。船员们相对好得多,他们有健全的躯体,有千人规模的集体生活,还有最能分忧的孩子,所以应该能保持心理健康。但丈夫呢?他与伊莱娜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当然,丈夫的意志力可能强于伊莱娜,但就算是高强度的合金钢也会疲劳的。

    忽然,一个身影从阴影处出现,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从容走来。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忽然想起似曾熟悉的一个场景:当年那位想杀害丈夫的凶手,就是这样藏在黑影中。由于这点回忆,她立即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位凶手的儿子,因为两人的相貌酷似。虽然当年她与凶手相处时间很短,又是在极度的震惊中,但鱼乐水素来对人的相貌有超强的记忆力。

    那个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鱼乐水问:“你是……那人的儿子?”

    “对。你不记得他的名字?”

    鱼乐水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确实忘了。毕竟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她指指远处,“在那边有他的坟墓,但没有立碑,否则我也许能记得。”

    男人冷冷地说:“看来他死得真是不值,连被害者都记不住他的名字。”稍停他说,“他的坟我看过了,维护得很好,坟顶还摆着一束花,应该是清明节放的吧。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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