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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柳暗花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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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贺老乘直升机去马家。马家全家人都立在路口迎接,包括两岁的柳叶。命运毕竟是仁慈的,对任冬梅此前的苦难给出了相当的补偿。柳叶生下后,虽然当妈的作为高龄产妇奶水不足,但柳叶饭量大,不挑食,长得异常健壮,小屁股紧绷绷,皮肤又黑又红,两年间从来没生过病——除了闹瞌睡时有点儿磨人,其他时间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为这个家增添了无穷的乐趣。这会儿她被妈妈抱着,用力向贺老挥手:

    “贺爷爷好!”

    贺老在小朱的搀扶下走过来,先把柳叶抱到怀里,“柳叶,按说你该叫伯伯的,不过随你吧,你愿怎么叫就怎么叫。这是爷爷给你的礼物,一包巧克力,一只绒毛熊。”

    “谢谢贺爷爷。呀,这么多巧克力。天乐哥***吃,乐水姐姐也爱吃。”

    贺老回头看看小鱼,“怎么叫姐姐?该喊嫂嫂的。”

    鱼乐水笑着说:“纠正不过来,小东西蛮有主见的,可能她觉得喊姐姐更亲吧。”

    马士奇说:“贺老,我一直盼着当面感谢你,你为我们配的直升机可是起了大作用。”

    贺老挥挥手——那不值一提。他环顾四周,说:“应该在房屋附**出一个停机坪,这样你们来往就更方便了,这事我随后安排。”

    “不不,这事不用你费心,我们自己安排就行。请进屋吧。”

    “我先在附近转一转吧,看看小鱼那篇文章里写的地点。你们几位行走不便,让小鱼一个人陪我就行。”

    鱼乐水陪他转了两个多小时,参观了天文台,看了那些串珠式小石潭中的柳叶鱼,也看了为天乐准备的火葬台。贺老在火葬台边同样动了感情,久久立在柴垛边,抚摸着干透的松木,也凝视着对面石壁上横生的杂树。鱼乐水默默立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过了一会儿,贺老回头问:

    “小楚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不好。虽然我们尽可能地尝试了不同的治疗方法,但病情仍在发展。在会上你可能觉得他精神状态不错,那是硬撑的,我总觉得他的生命力是在超常燃烧,所以……”她苦楚地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孩子,请你好好照顾他,尽量延长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和大脑都太宝贵了,这种印象在今天的会议之后特别强烈。他曾率先发现了人类前行路上的灾难,今天又率先在暗洞中发现了亮光。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开口。”

    “谢谢贺伯伯——不对呀,按刚才柳叶的称呼,我也该喊贺爷爷啊。乱辈分了。”鱼乐水笑道。

    贺老很欣慰。小鱼的心理素质不错,谈着这样沉重的话题还有心开玩笑。他问:“你们结婚两年了,没有怀孕吧?”他听马士奇隐约透露过,小楚的病躯无法进行性生活。那么,小鱼真受苦了。“用不用采取某种医学措施?”

    鱼乐水摇摇头,“我和天乐商量过,但他不同意试管授精。知道为什么吗?你想不到的。他认为自己的DNA中有可恶的致病基因,想就此斩断,不让它流传下去。”

    贺老吃了一惊。人(和所有生物)天生具有两种最强烈的欲望:活着和繁衍后代。像小楚这样,纯粹用理性的力量来对抗天生的欲望,决绝地自我斩断血脉,需要何等的勇气。他心中黯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鱼。鱼乐水笑了:

    “贺伯伯,你别在意,我和天乐已经商量好,如果我们想要小孩,我就去另外找一个健康男人,接受一粒优良种子。眼下我还年轻,这事儿不着急。”

    贺老不再说下去,疼爱地把她搂到怀中,“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一个最勇敢的女人。”

    等他们回去,午饭已经准备好。驾驶员小朱来的次数多,柳叶早和他混熟了,腻在他怀中不下来,便由小朱抱着她吃了午饭。饭后,贺老和全家唠了一会儿家常,问了柳叶将来的教育问题。任冬梅说:

    “贺老,我得感谢你。生柳叶时有点难,最后是剖腹产,你给俺们配的直升机可是派了大用场,没准儿是救了我的命。”

    “那是国家配给你们的,我只是帮着办了手续。”

    “贺老身体好啊,我看你是鹤发童颜。”

    “还行。人说老来三宝,老伴、儿孙和好身板儿,我这几样都占了。”他忽然想起面前的两位病人,为了不刺激他们,忙把话头转过来,“我身板儿再好也比不上你们母女俩,特别是小柳叶,简直像一一别怪我说话粗鲁——野地里的一蓬‘老驴拽’!”

    老驴拽是北方的一种野草,长势极旺,能长成合抱粗的一蓬,扎根很深,“吃草的老驴拽不动”。马士奇放声大笑,说:“哪里会嫌你粗鲁?柳叶天生就是山里的野娃儿,每天急着往野地里跑,一朵小花、一滴露珠都能盯半天。”

    那边柳叶听到是在谈论她,黑眼珠滴溜溜地看着这边,她小声对小朱说:“小朱叔叔,我不喜欢老驴拽,这个名字多难听。”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马士奇对贺老说:“你看山里空气多好,也幽静,干脆我在旁边再盖一幢房子,你住这里养老得了。”贺老含蓄地说:

    “那敢情好。没准儿我真的会来这里住几年啊。”

    此时他已经决定,回京后继续提那个建议,而且他想自荐为第一任联络员。姬人锐的鞭子很管用,乔治按时交卷,三天以后在总部召开了专业会议。这次姬人锐任主持,并首次对会场做了必要的布置。过去“乐之友”们没一个人在意这些场面上的规矩,但姬人锐说,最低程度的程式还是必要的,那就像宗教中的仪式,可以营造肃穆的气氛。投影屏幕上打:

    应对灾变

    前期行动计划讨论会

    主讲:乔治•雅各比

    贺老也参加了,被姬人锐安排在主席位的旁边,其他“乐之友”成员悉数参加。姬人锐简单地说:

    “乔治,开始吧。”

    乔治已经做了充分准备,清清喉咙,开始了他的论述:

    “先要感谢楚。他拍打着病残的翅膀,为这片灾难之地衔来了希望的橄榄枝。我想,一场无比壮阔的人类大逃亡,或者说星际大移民,可以拉开帷幕了。我们站在此时此地,已经能看到不久就会发生的扑向星空深处的文明大潮。当然,它要真正实现,还有很多具体的事情要做,像核聚变技术的突破,巨型飞船的设计制造,十万年级别的飞船生态系统的研究,飞船上小型封闭社会的心理稳定和自我修复能力的研究,第一批船员的甄选和社会的维稳,如此等等。打紧了说,也是数百年之后的事。但在此前,姬先生的应急计划完全可以提前实施。当然,有了楚的理论突破,应急计划就不仅仅是安慰剂了,它应该尽量兼顾实效。姬先生提议的宇宙墓碑计划过于消极,建议淘汰——姬先生你别失望,下边我会详细分析。”

    姬人锐催他:“我丝毫不失望,我巴不得你能提出更好的计划,快说吧。”

    “先做一个假设吧,如果一幢百年庄园失火,屋内有宝贵的文物和一个刚呱呱坠地的婴儿,你该先抢救哪一个?当然是婴儿,活人比死的信息更重要。这也正是我们眼下首先要做的事——先救出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活信息。”他笑着说,“我想先把话头拉远点,请大家耐心听下去。宇宙的诞生无非是一个自组织过程,是自组织和熵增的互相角力。宇宙的一切都来源于自组织,像夸克、重子、星云、恒星、岩石圈、大气层、矿藏、间歇泉等等。生物,包括人类,包括人类最为自傲的智力,归根结蒂也来源于自组织。不同的是,非生物的自组织不需要特殊模板,像三个夸克自然结合成一个重子,一个质子和一个电子自然结合成一个氢原子,水汽凝结变成六角形的雪花,食盐和石膏结晶成方形和六角形的晶体,如此等等。从缔合形态来说,上述结构都是自然界中最容易实现的低能态,所以,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十亿光年之外的什么星系,在相同的物理条件下都会出现相同的结构。但生物的自组织与上述的自组织不同,它需要特殊的模板,这种模板产生于亿万年中难得的机缘。所以,所有星球的生命都是独特的,换句话说,地球生物的DNA不可能在外星球的生物进化中复现,外星人可能有和我们相似的文明,但绝不会有同样的DNA。因此,如果能把地球的生物DNA送出灾变区域并保存下来,将是最有价值的工作。这才是上帝的核心机密,是宇宙中最可贵的财富,是最高等级的信息。”

    姬人锐不客气地催他:“扯远了扯远了。没人反对做这件事,所以没必要在必要性上做文章,你就说能怎么做吧。”

    “首先要尽量收集地球所有生物的DNA,当然首先是人类的DNA,同时建一艘大型飞船,现在只能是化学驱动吧。然后把这些生物细胞冷冻后用飞船送入太空,直到送出灾变区域。好在太空是一个不需要消耗能源的无限大的冰箱,不管是在五十万年漫长的行程中,还是到了安全区域后,这些细胞都能保持在冷冻状态。这样它们就能近乎永久地保存,直到——被某个文明发现。那时人类就能在外星人的手中复生。”他说,“当然,DNA标本被外星人发现的几率很小,但至少不为零吧。我想这应该比建宇宙墓碑更有用,宇宙墓碑被发现的几率也同样低。”

    “能够保存地球生物的DNA当然有用,对此没人会怀疑。不过……”姬人锐疑惑地看着他,“你说完了?”

    “总体的脉络就是这些,以下是具体的技术设想。”

    “先别说细节。你难道没有一个后续计划,比如如何让逃生飞船自动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星球,让这些DNA在那儿繁衍?”

    “那当然好,可惜的是,以可以预见的人类科技还做不到。如果单是把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种子撒播到一个环境合适的星球,它们的确有可能迅速进化,顽强地存活下去。如果是想让人类繁衍——那太难了。制造一些人造**来孵育人类受精卵?我们无法保证它们在五十万年后还能正常工作。即使人类婴儿能出生,又如何生存下去?再制造一些机器奶妈?然后是机器保育员?那将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关键是时间太漫长,现有科技无法让一个复杂系统在五十万年后仍保持在可控状态。但如果只让低等生命存活,那就无法实现你的主要目标——打动普通百姓的心。”

    “那你说的仍然只是死信息,不是活的生命。”姬人锐摇摇头,“我的书呆子哥们儿,你想靠这个计划来唤起普通人的热情?门儿都没有。它还不如宇宙墓碑计划更直观呢。不行,必须是向灾变区域之外送出可以活下去的生命。”

    乔治苦笑,“上帝之鞭先生,我何尝不愿意?只是,眼下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面临的这次灾变从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一块空间不会无缘无故地塌缩——但它还是发生了。所以,收起‘不可能’那三个字,而且以后也轻易别说。你要榨出大脑中的最后一滴潜力,设计出一个能送出‘活生命’的新计划,至少得理论上可行。”

    乔治勉强地说:“那我试试吧。”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做到!谁让你轻易否决了我的宇宙墓碑计划?”他调侃着,“所以我就赖上你啦!至于时间——我知道这下一步很难,那就给你十天吧。”

    乔治苦笑着,“你可真慷慨啊。”

    姬人锐向贺老侧过身,“贺老,很想让你走前见到比较确定的结果。你能在这儿再待十天吗?”

    贺老笑道:“我一个退休老头儿有什么可忙的?我巴不得在这儿多玩几天呢。”

    “其他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家都同意姬人锐的意见,认为乔治的计划还不完整,应该有后续方案。楚天乐没有发言,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乔治。散会后。楚天乐唤住乔治,低声交谈了几句。他说得很简略,很慢,乔治不需鱼乐水翻译就听懂了。听后他先是一愣,然后他缓缓地摇头,委婉地说:

    “楚,你的想法——未免太科幻了吧。”

    楚天乐笑着又低声说了几句,乔治勉强地说:“好的,回去后我会认真考虑。”但大家都能看出,这句话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姬人锐没有想到,仅仅五天后乔治就要求开会。姬人锐大为兴奋,立即召集了第二次讨论会。乔治今天非常兴奋,动情地说:

    “在上次会议时,楚天乐当场就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坦率说吧,我听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一个外行的迂阔之论,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么臭的主意竟然出自这位天才之口,甚至让我替他难为情。也许你们注意到我当时的表情吧。”

    姬人锐说:“我注意到了,但你少说这些淡话,说主要的吧。”

    “但我仔细考虑后,觉得这个很臭的主意竟然是可行的!”

    姬人锐拍拍左边楚天乐的肩膀,再拍拍右边乔治的肩膀,击节称赞:“好!这才是‘乐之友’们应有的才气、胆略和工作节奏。接着说!”

    “先说说这个计划的前期工作。那就是开发出这样的飞船:它在逃出灾变区域后能自动寻找条件适宜的星球,并以自动驾驶方式进入该星球的轨道。这属于一个简单系统,以现有或可预见的科技水平,有把握让它在五十万年后还保持在可控状态,只需开发出与之配套的、能使用五十万年之久的同位素能源就行。我咨询过亚历克斯,他向我保证,能源问题可以解决。然后,飞船向该星球投下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种子,使其在新家园中进化繁衍。由于撒播了成熟的生物模板——上次我说过,这是宇宙中最优质的信息,使用它可以万倍地加速自然进程——这个‘地球化过程’可望在数万年内实现。然后就轮到小楚对我说的那个设想了。人类该闪亮登场了。”

    “快往下说,我已经急不可耐啦!”

    “小楚的灵感来自一种动物——澳洲的鸭嘴兽。这是一种哺乳动物,但又与一般哺乳动物不同,其生育方式是卵生。以这个事实来一个逆向思考,那就是说,”他有意略作停顿,才说出以下这个惊人的结论,“同为哺乳动物的人类的身体结构,与卵生方式并无不可跨越的鸿沟。”

    与会人员个个才思敏捷,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计划的主要脉络,不由心中一震——这个设想确实太大胆了,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有贺老没有反应过来,迷惑地看看小楚,又看看乔治。乔治继续说:

    “我们可以对人类基因稍做改动,即用鸭嘴兽的‘卵生驱动程序’置换人类的‘胎生驱动程序’。当然,第一代的‘人蛋’是用仿生技术制造,将人类受精卵置于其中。人蛋,这是一个全新的名词,请大家从今天起就牢牢地记住它。蛋内仍是普通的蛋清和一个超大的蛋黄,但要设法使其在经历了速冻一长期冷冻一自然解冻过程之后仍保持生物活性。当冷冻的人蛋自然解冻、且环境温度达到孵化温度后,那个驱动程序就自动启动,以后就属于生物孵育的自然进程了。这种人蛋要足够大,至少要五千克重吧,以确保人类胎儿在出生时足够强壮,可以直接进食——当然啦,其前提是该星球的‘地球化进程’已经完成,能提供人类可食用的食物。至于这些蒙昧的幼儿如何生存下去——当然很难,但至少说,鸭嘴兽的祖先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他略作停顿,让大家消化他说的内容。稍停他继续说:“这个计划看似异想天开,其实可行性颇高,它的最大优势是用上帝的程序来代替人类设计的程序。我说过,人类科技还无法让一个复杂系统在五十万年后仍保持在可控状态,但上帝能办到,因为地球所有生物的发育程序都经过了数亿年最严格的检验和最有效的优化。当然,楚不是生物学家,考虑不到这项技术的具体困难。其实鸭嘴兽同人类的DNA相距甚远,比如它们是雌雄各五对性染色体,而人类只有两对。还有,鸭嘴兽的卵生方式并不能完全脱离**,实际它的卵要在**内停留二十八天,在体外孵育仅十天。所以,想把鸭嘴兽的卵生驱动程序移植到人类DNA相当困难。但没关系,这对我而言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可贵的是楚首先提出的大思路,那就是:对上帝原有的程序做小修小补,来代替从零开发的人为的技术程序,这样可以事半功倍。”

    会议室内一片静默,大家都在认真思索这个计划。稍停乔治说:

    “这个计划看似有一个难点,就是保证人蛋在经历漫长的冷冻并自然解冻后仍保持生物活性。其实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因为在超低温冷冻中时间是停滞的,五十万年与五十年并没太大的区别。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说吧,这个计划不需要在技术上出现革命性的突破。而且,”他笑着转向姬人锐,“它完全符合姬先生一直大声疾呼的标准——能最大限度地激起民众的热情。谁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延续千秋呢,想想千百个光屁股小人儿在异乡土地上破壳而出,这个场面多么动人!它的效果无疑要优于宇宙墓碑计划。”

    姬人锐笑着点头,“没说的,这是个好方案,我已经被这个场景打动了。我非常满意。”

    “我想把它命名为‘神鹰蛋’计划。”

    姬人锐笑问:“怎么扯到神鹰了?”

    “这种人蛋个头很大,而且我打算用更大的蛋状降落舱送它们到地面。《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中有关于神鹰巨蛋的故事。”乔治笑着说。

    “好的,不错。这个名字足够响亮。关于这个计划的生物伦理层面,”姬人锐看看大家,“大家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说,会不会有强烈的反对,说这是对人类的异化?”

    会场上的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贺老,也许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这位老派人物的意见最具代表性吧。贺老略为沉吟,问:

    “这些新人类如果活下来,会一直采用卵生方式吗?”

    乔治敏锐地猜出话中之意——贺老不喜欢这样的前景。但他坦率地说:“没错。也许新人类在进化中会逐渐抛弃落后的卵生方式,回归胎生,但至少在当前阶段,他们将遵循基因中的卵生程序。”

    贺老确实不喜欢这样的前景,但他想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依我看来,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吧。毕竟这是非常时刻,而且人类很多民族都有卵生的神话,像西藏神话就说人类先祖是卵生,商朝说其先祖是吞鸟卵而孕。其实汉族的盘古神话也是一个卵生的神话,只不过它不是说人类,而是说整个宇宙都是在卵中诞生。可以说,‘卵生’暗通着人类潜意识的感情地下湖。所以,我想不会有强烈的反对。”

    “既然贺老同意,我就放心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王清音女士问:“是否可以配置机器人守护者,向未来的人类传授人类文明?”

    乔治看看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当然可以,这正是我们的选择项之一。但要做到这一点,‘神鹰蛋’计划的难度就要大大增加。而且,詹姆斯和我都认为,那又是一个复杂度过高的系统,很难保证它在五十万年后仍处于可控状态。”

    王清音苦笑着说:“那也意味着,在新星球上用人类DNA繁衍出来的——并不是人类。我倒不是指他们的卵生方式,而是说他们与人类文明没有一丝传承关系。他们不会说英语不会写汉字,不知道太阳系第三星是他们的祖庭,甚至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想了想,她补充道,“如果他们迅速强大起来,并且那时地球还存在,也许他们还会送回来一场血腥的入侵。”

    乔治平静地说:“这很奇怪吗?这不正是人类走过的路吗?你看,人类起源于东非,但人类今天的主流早就抛弃了东非古文化,不会说东非语言,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自己是那些‘野蛮黑人’的后代,甚至忘恩负义地对祖先反噬,发动血腥的劫奴战争。”王清音还有其他人不由凛然。没错,这都是最确凿的历史事实,人人都知道的。只是,人们常常只能看清历史的细节而看不见历史的整体脉络,也常常让感情淹没了理性。乔治继续说:“但尽管如此,人类仍把这样的进化之路称之为进步,而不是反动,不是堕落。现在,咱们为什么要对新一轮‘进步’吹毛求疵呢?”

    这样的结论比较冷酷,在心理上有些难以让人接受。会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乔治说:

    “而且,王女士提议的由机器人来向这些蒙昧人传播人类文明,即使能实现,恐怕同样不会是我们这样的人类吧,那只会是某个机器人上帝驯服的子民。所以——宁可让他们靠自己的努力来冲出蒙昧。生物的生存从来不是玫瑰色的,其中掺杂着很多残忍,但‘活着’就是天然正确的。”

    姬人锐说:“乔治说得对!人类进化史绝不是伊甸园的田园牧歌,它充斥着丑恶、血腥、忘恩负义和恶有善报。但这就是生命史,我们不必多愁善感,只管硬着心肠往前走就是。”他侧身对贺老说:“贺老,这个计划就算是定了,乐之友工程院要正式开步走了。相信在一两年之内,‘神鹰蛋’计划将赢得数亿人的关注。”

    贺老提醒一点:“小楚的新假说如果能确认,请尽快向SCAC通报。我相信这会促使他们向前大跨一步。”

    “那个自然,我们巴不得能与SCAC精诚合作。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嘛,贺老你说对不?”

    2

    楚天乐的新假说向SCAC通报后,那儿的科学家们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因为楚的假说既直观又符合逻辑。现在,用新假说重新解释观测事实,两者契合得更为顺当。虽然灾变区域在以光速向外波及,但只要不存在那个塌陷速度高达百分之一光速的逆向湍流,人类的逃亡就有希望。乔治的“神鹰蛋”计划向民众公布后激起了更大的反响,它让民众在长达三年的绝望煎熬中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光。凭借这两点,“乐之友”迅速走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

    两个月后,贺老来电话通报了两件事。第一,中国**已经决定向这儿派一个大使级别的正式联络员,他将是第一任。当然,为了政治上的考虑,不方便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驻‘乐之友’联络处”,它将简单地称作“贺国基办事处”,他离任后这个名字也不变。另外,他上任时将带来一笔数额可观的资金,至于这样的资金支持是否会成为常态,以后再定。第二,联合国SCAC五执委之一、今年的SCAC年度主席、马丁•海利上将将来“乐之友”总部访问,这是他对中国进行工作访问时主动提出的。

    第二天,贺老陪海利上将轻车简从来到“乐之友”总部。姬人锐和鱼乐水在门口迎接。海利与贺老一样也是个瘦老头儿,满头银发,身板儿硬朗。他穿着便服,貌不惊人,但他也和贺老一样,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你一定会多看两眼。主客握手寒暄后,贺老让司机从车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铜牌,上面写着“贺国基办事处”几个字。他把铜牌交给姬人锐:

    “小姬,我的办公室腾好没有?把这个铜牌挂上,就算是举行过揭牌典礼了。”贺老说。

    姬人锐原想说已经筹备好了隆重的典礼,但他想了想,痛快地说:“好!恭敬不如从命。对贺老我们不搞那些花架子。”

    “海利将军的访问如何安排?”

    “由小鱼带他去山里参观一下,然后回到这儿,旁听一次‘乐之友’们的讨论,这次的主题是讨论神鹰蛋计划的细节。其他行程听客人的意见。”

    贺老与海利商量了一下,“好,客人没意见,就这样吧。”

    鱼乐水先陪海利将军上了直升机,领他参观了宝天曼,看了串珠式石潭中的柳叶鱼,看了楚马的天文台,看了为楚天乐准备的火葬柴垛。这些已经是外来客人必看的景点,可见鱼乐水当年那篇访谈的影响。在火葬台,马丁•海利用手抚摸着井字形柴垛的松木,目光中跳动着怆然和感动。他对主人说:

    “鱼,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美国一个研究小组刚刚在这种绝症上有了突破,他们是使用一种基因疗法,目前还做不到治愈,但能阻断病情的发展。我已经做了安排,该小组的两位医生稍后就来这里,为楚进行治疗,费用由SCAC承担。”他补充道,“顺便说一点,研究小组的主持人正巧是一位华裔。”

    鱼乐水惊喜莫名,“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密苏里大学一位姓段的华裔?我们一直关注着他的研究,但还不知道他取得了突破。”

    “对,姓段,段同声先生。突破是刚刚做出的。”

    “海利先生,不,我应该喊马丁伯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海利笑着说:“你的惊喜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再说,我们首先要感谢楚、马和你。在应对这场灾变的努力中,你们已经做出了超出常人的贡献。”

    他们又参观了一家人的山居。鱼乐水首先向婆婆报了喜,婆婆自然是乐得不知高低。鱼乐水多少有点儿担心,怕天乐妈会重演“对恩人磕头”那一幕,那就太尴尬了,所以做好了迅速干涉的准备。但这十几年来天乐妈的心态气度毕竟大不一样了,她虽然感激涕零,但压根儿没想到磕头谢恩,鱼乐水这才放下心,自嘲地想,倒是自己落后于时代了。

    小柳叶一点儿不认生,这会儿已经坐到“外国爷爷”的膝盖上了。天乐妈一心想留客人吃过午饭再走,但海利先生时间有限,只好同这家人匆匆告别。回到“乐之友”总部,那边正在讨论“神鹰蛋”计划,吴正和葛其宏刚刚提出,这次生命播种最好事先把凶恶的病原体和可恶的寄生虫剔除,以便给未来的新人类留出一个“干净的世界”。海利和小鱼入座时,乔治正在发言:

    “这样做是不妥当的,我们不是上帝,无权决定哪种生物活下去,哪种生物应该灭绝。”

    葛其宏笑嘻嘻地反驳:“但我们已经在代替上帝播种生命啦。”

    众人都笑了。乔治有点儿尴尬,解嘲地说:“对,是我错了,我竟然忘了自己尊贵的新身份。不过,不管我们是不是上帝,我的意见本身并不错。生物圈是一个无比复杂的网络,各种生物相互影响,没有哪种是绝对的‘有益生物’,哪种是绝对的‘有害生物’。保险的办法是尽量保持原状,理由很明显,因为这样的进化过程至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当然,在全新的环境中完全遵循地球的进化之路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但不管怎样,‘尽量保持原状’的大方向肯定比‘刻意纯洁’的大方向要安全,也更容易实现。”

    马士奇说:“我赞成乔治的观点。在这点上适用一句中国古人的话:难得糊涂。”

    王清音也说:“对,所谓让未来人类远离病毒的想法,只是一个虽然美好但实现不了的梦。”

    会上大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也迅速达成了共识:不刻意去剔除任何“有害生物”。讨论过程中,鱼乐水走到丈夫身边,低声通报了关于疾病治疗的喜讯。楚天乐立即回头盯着海利将军,欣喜的火花在眼中闪亮。

    讨论结束后,姬人锐请贺老和海利将军发言。贺老摆摆手,“我已经是**派驻‘乐之友’总部的联络员,以后在一块儿搅饭勺的时间多的是。请远来的贵客发言吧。”

    马丁•海利没有推辞,很动情地致了辞:“我很惭愧。SCAC掌握的资源不知道比这里多出多少倍,但至少在两件事上让你们抢了先。首先是楚先生否定了未来人类逃亡路上的逆向湍流,为以后全人类的努力奠定了希望。然后是姬先生用‘上帝之鞭’催逼出来的‘神鹰蛋’计划,仅仅宣布两个月时间就吸引了全世界民众的注意,激起了空前的热情。今天来这里参观,让我再次验证了一个真理:私人机构要比官方机构更有效率,哪怕后者是在军人的领导下。”他半开玩笑地说。

    亚历克斯也笑着说:“没错,你说的确实是真理,两三年前我们就认识到了,所以就主动投奔这儿了。”

    “坦白地说,我来这儿之前有一点儿野心,就是想把‘乐之友’们收编到SCAC中。但我来参观后,并在贺老的劝说下,想法有了改变——还是让这朵璀璨的野花在旷野中生长吧,因为也许收编之后会无形中扼杀了它的活力,那我就万死难辞其咎了。但我们今后要大力推动SCAC与‘乐之友’们的合作。诸位需要我做什么,尽可坦诚直言。”

    姬人锐立即向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示意,葛其宏很机敏,马上笑着说:“当然首先是资金支持。‘乐之友’的活动是靠民间捐赠,但‘神鹰蛋’计划真正进入实施阶段后费用是以千亿计的。如果SCAC能拨付一定经费,使我们有一股流量不大但比较恒定的泉水,对我们的工作会非常有利的。对此我们将感激不尽。”

    姬人锐正色道:“‘乐之友’的资金基本面要靠民间捐赠,这一点不会含糊,我们要永远坚持。当然,如果SCAC能资助一部分,像葛副会长说的‘流量不大但比较恒定的泉水’,我们也竭诚欢迎。”

    “据我所知,贵国**已经答应提供一口恒定泉水了。”

    姬人锐看贺老一眼。实际情况是:中国**提供了第一笔资金,但是否就是“恒定泉水”还不一定。不过他对海利撒了点小谎:“没错,但我们更愿意有两口泉水,来一个双保险。”他转为玩笑口吻,“如果能给就得快点,晚了就用不上了。看眼下的形势,给‘乐之友’的捐赠肯定会如潮而来。”

    “好的,回去后我会尽快敲定此事,以免像姬先生说的赶不上潮流。”他笑着说。

    海利将军吃过简单的工作午餐就走了,姬人锐和楚氏夫妇去送行。楚天乐与海利握手,简单地说:

    “衷心感谢,你在繁重的工作中还牵挂着我的病情。”

    “不客气,是我该做的。医生很快就要到了。”他把一张支票交给鱼乐水,“鱼,这是我个人对‘乐之友’的捐赠。至于SCAC的拨款,如果能在执委会通过,我会让办事人员尽快转来。楚,你要保重身体,你的健康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世界的,是全人类的。”

    三人同海利将军送别,目送汽车消失在盘山公路上。

    随后,姬人锐立即组织施工,在紧邻马家的墁顶修了一座停机坪,坪的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红十字。从停机坪到马家也修了路。同时开工的还有一幢三居室的简易住房,这是为贺老盖的。五天后,从SCAC拨付的两亿美元汇到了基金会的账上。

    一个星期之后,来自美国密苏里大学的段同声医生和他的助手莫德尔•拉尔松抵达这里,对楚天乐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制订了针对他的治疗计划。段是位华裔,三十年前从中国内地去美国留学,一直从事这种绝症的研究,最近刚刚有所突破。他是使用腺相关病毒AAV当载体,将正常的外源基因(抗肌萎缩蛋白基因)送到病人的细胞核中。这种病毒比较安全,不会引发其他疾病。不过,这种病毒太小,无法运载大分子量的抗肌萎缩蛋白基因。正是在这个难题上段医生做出了独特的创造:他将目标蛋白基因一切为二,用两颗病毒来运载,等送达病人细胞核后再按正确顺序自动组装。这种“两人抬一木”的方法是新治疗法取得成功的关键。

    “此前我们已经进行了多年的动物实验,可以确保这种方法是安全的。所以请二位放心。”头发雪白的段医生亲切地对楚氏夫妇说。他的母语已经丢生了三十多年,说起来不大利索,音节缓慢,但来中国后他坚持用汉语说话。“至于疗效,我不愿把话说得太满,毕竟我们刚刚转入临床治疗阶段。但至少说,这种方法肯定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楚天乐笑着说:“我放心的,中国有句老话,死马权当活马医。我基本是一匹死马了,所以这百儿八十斤就交给你们了。”他叹息一声,“坦率地说,多年来我早就对死亡麻木了,但你们二位的到来勾起了我活下去的欲望。我真盼着多活几年,我要干的事还多着呢。”

    这种对生命的贪恋他一向深埋心底,这是唯一表现于言辞的一次。鱼乐水握着他的手,柔声说:“两位医生一定会把你治好的。别忘了,你说过要活一百年,然后写一本回忆录《百年拾贝》。”

    “好啊,我们会全力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段医生说。

    他们检查完,安排楚天乐一个月后去北京协和医院做手术,向心脏肌和骨骼肌细胞中注射载体病毒,那里手术条件好。手术十个月后进行复查,以确定外源基因是否已在病人体内成活。两位医生走了,他们已经把希望播到这个家里。

    “乐之友”们真正的麦忙天开始了,“神鹰蛋”计划分解成多个次级项目,转变为具体详尽的工作计划,然后全面铺开,包括飞船的设计和制造、人蛋的设计制造和冷冻及解冻技术、卵生驱动程序的改编和移植技术、生物DNA的收集和分类、人类DNA的选择性搜集等等。整个行动的总预算是以千亿为单位的,但基金会的户头眼下只有不足三十亿,不过姬人锐丝毫不为此担心。他说只要把摊子铺开,把他们已经干的事推到聚光灯下,民众的捐赠自会汹涌而来。“乐之友”总部到处响着“上帝之鞭”的啸声,而且姬人锐首先鞭挞的是他自己。苗杳在电话中听到丈夫声音嘶哑,心疼地说:

    “人锐,干脆我把这边的工作辞掉,赶过去专心照顾你吧。我知道你那边已经走上轨道,‘乐之友’的名声已经深入民众了。昨天老鲁还在笑,说他没想到,你当野龙也能弄出这么大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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