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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无眠之国繁星下 > 11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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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开始,下起了雨。

    上海的梅雨季,越到后来越绵长。

    而这一夜,她根本没睡。

    关微珍听了一夜雨声。

    淅沥绵密的雨落在窗上,廊上,院子里,像细碎的针脚,让她对曾经的所有忽然无限怀恋。

    她想起儿时盛夏的花园,白玉兰浓郁的香气,母亲用白丝线串成绥子系在她的衣柜里;她想起中学上学路上,外滩尽头的苏州河床,泛起甜腥潮气粘在白衬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淡淡霉味儿;她想起自己在父亲那辆上海牌轿车里躲着不肯去参加高考,直到有人把她抱出来的早晨;她想起从大学那间老旧的筒子楼宿舍看过去,斑驳苍翠的常青藤爬满所有的窗户;她想起那一天在圆明园路上猛的搂过她的腰,将她从车流中拉回来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

    她已很久不会想起这样多的事,这样繁冗的细节。

    她依然记得穆鹏飞那时的样子。

    他说:“我娶你,我不在乎那是谁的孩子,我会是你孩子的爸爸。”

    这句话,曾经刻骨铭心。

    也是这句话,是弥天大谎。

    关微珍终于明白,岁月无情,它终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多愁善感,跌跌撞撞的人。

    而她曾经最鄙夷这样的人。

    她望着卧室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穆陆宇穿着波士顿式的套头衫,一脸审慎的站在穆鹏飞的身后。相较之下,坐在父亲身上的穆陆源神态自由自在,小手顽皮地搭在父亲的肩膀上。而她自己,宛如一个娴雅温驯的小女人微微地依偎着丈夫。

    那是穆陆源刚刚小学毕业的时候,请摄影师到家里来照的。

    这样的一家人沐在某个秋日的晨光里,聚拢在自家豪华舒适的客厅里,衣冠熠熠,面容如玉,仿佛照片里那些明媚的光影也凝结着叫做优越感的微粒,无处不在。

    挂在墙上的家族照片,都是荣誉的炫耀。如果说曾有过幸福的瞬间,细密的心事,也只藏在照片外,人心的隐若处,并不需要摊开来被人瞻仰。

    其实有很多次,关微珍都想取下这幅照片,还有客厅里,办公室走廊里的那些照片,甚至包括她祖父母与父母的。

    那些或老或旧或已物是人非的影像,变成了这幢房子里的魅影。

    他们一双一双微微俯视着真实的眼睛,都似乎深不可测,隐隐讪笑,可畏可怖。

    如果家族的荣耀只有这些照片来延续证明,那么她对家的那些幽微温暖的向往也就成了晦涩不明的秘密,让她羞于启齿,无从表达。

    所以,她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去摘下来。而更多的时候,她也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优越感的一部分,她也为此感到一种偌大空旷的,炫耀之中的快感。

    这是多么大的讥讽?

    天快亮的时候,她从床柜里拿出了那几个文件夹,里面是一页一页影印的日记。

    前几天,有人把这东西和那叠照片一起给她时,脸上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那个人是她持掌的零售板块子公司法人一夜之间因车祸全家死亡后,她花重金请来的沪上最有名的私人侦探。

    其实,那些日记她并没有读完,但已没有力气读下去。

    这些年她渐渐开始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有些事是你无法控制的,有些事是你无法想象的。

    这些年来她想知道而无从感知的事,都一字一句写在了里面,与她的回忆纠葛缠绕,分崩离析。

    她不应该窥探别人的隐私,所以作为惩罚,她的一生似乎也在这几夜结束了。

    昨晚,就算穆鹏飞不回来,不将儿子当成筹码,不说出那样的话,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了的。

    经年旧日,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翻不过去,也绕不过去。

    曾有多少希望,后来就会有多少遗憾。

    就像外滩源那些全球奢华品牌的新驻酒店和餐厅,在历时百年的旧洋楼里开业,作为新的开始。

    为了这个开始,翻新的建筑曾经的沧桑浮华,缠绵缱绻,也在同一时刻宣告完结。

    躯壳留下,灵魂陨灭。这是世事无常,急促,伤感,无可挽回。

    她与穆鹏飞之间的事,便是这种叫作,变迁的结局。既然结束了,伤心痛苦毫无意义,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7点的闹钟响起来时,她并没打算迟到或是休息,一夜未合眼也不打紧,做3个深呼吸,她依旧起身走进浴室。

    还是新的一天,她叫醒自己。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关微珍望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高高的的额头上,已悄无声息的藏匿着几丝浅显的皱纹,它们还没有开始深刻,但是剩下的时间已不多。

    青春永逝,是残忍而清晰的,因为从身体开始,确凿无疑。跟爱情永逝一样,你的每一寸感知都骗不了你。

    洗脸的温水带走她脸上冷却的泪,那双格外美丽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一片幽蓝的亮光,灼灼不灭。

    男人们都害怕女人的眼睛里会出现这样的光,忽明忽暗,凉凉不可测。

    穆陆源的眼睛也是这种幽蓝的底色,且黑白分明,天真无邪,如她当年一样。

    富足人家的孩子,哪里懂得人心崎险?

    不过也只有眼睛而已,他其他的轮廓都效仿了父亲,挺拔俊美,就连性格也有许多讳莫之处,像得可怕。

    她记得,出生的时候他就是个被医生护士们惊艳不已的漂亮宝宝;等到了幼儿园,便是一举一动都招人疼爱的天使小童;而小学中学,他是所有女孩子暗恋或明恋的翩翩少年。

    最近关微珍去学校接他回家,人群中见他走来,一时也有些恍惚,他如今已经长得这样高大,是一副熠熠发光的大人模样了,甚至让她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穆鹏飞时的样子。

    可惜,他生得再美好,穆鹏飞却从未真心的在意过啊,他在意的根本不是他。

    他不惜让他进入鱼龙混杂的娱乐圈,也不曾细细地察觉过,他好似一个复刻的自己吧。

    原来,她以为穆鹏飞只是疏忽,没空关心这些细微的事。如今看了那些日记,听到他亲口说的话,她才大彻大悟,他并不是疏忽。他怎会是个疏忽的人?而是,忠臣孝子,无非钟情之至。

    呵呵,忠臣孝子,钟情之至。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所以也自然不会真的爱他们的孩子。

    无论是他亲生,还是不是他亲生的。他都根本不在乎,甚至不惜,将他们至于棋局两边,让他们互相伤害。

    她终于心死,心死了才看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人说,至近至远西东,至亲至疏夫妻。古人之言果然诚不我欺。

    她把视线从镜子里移开,伤春悲秋已到此为止,她只给自己这一晚。她不是如此软弱无助的女人,她会重生。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了。

    早晨该有的所有活动和穿戴都如常完毕之后,她抹上一点Chanel黑色香水在手心,然后套上丝袜,整理了一下头发,离开卧室,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岁月最终留给女人的是什么呢?当她们爱过,恨过,失去过,奋力追赶过之后,留在心里的所剩无多的是什么?

    下了楼,这些就都抛诸脑后了。

    她太忙,早已没有时间钻牛角尖。她拨了手机给司机,吩咐他把这些文件夹亲自交给私人银行保险箱专员。

    一楼像往常一样清清冷冷,良姨将做好的咖啡递到她手上,接着告诉她,陆源已经走了,上补习班去了;陆宇打过电话来,说晚上飞机,落地就回来。

    她喝着咖啡,转头眺着窗外,夏季雨后的清幽绿意印在她脸上,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哭过。

    吃过早饭,她乘司机开的车去了公司。

    关微珍的珠宝公司是享誉上海半个多世纪名声的老品牌,福龄珠宝。虽然现在隶属于恺撒集团旗下,但是仍持有为数不小的股份,关微珍亦是恺撒的大董事。

    实际上说到关家,上海名流界并不陌生,20年代最早一批到租界做买卖的苏州商人里就有关微珍的祖父。在过去百多年风雨遽变里,家族企业几经时代更替,多地辗转,最终又回到了上海。如今依旧伫立在外滩最繁华的地界上,延续到了现下的国际化市场里。

    她接手家族事业后,又一手开创了福临连锁百货。以奢侈品,国内精品销售链条和舒适高品质的购物体验主打,门店遍布一二线城市一流CBD及高档住宅商圈。去年美国挂牌上市时才贯上了恺撒的名头,归为靡下。

    其实若说谁归属谁的靡下,这是这圈子里无人不知的往事。20年前,穆鹏飞刚刚来到上海时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愣头青,改革开放最如火如荼的时机,是福临的声望帮他撬开了地产行业的机会,拿到一块儿又一块的先于规划开发的增值宝地,并注资和担保贷款,才有了后来的恺撒地产。

    不过这些旧帐,如今谁也不会再提。

    如今的恺撒已是今非昔比,物换星移,乾坤一个倒转。

    关微珍坐在车里,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过往也随之一一消散。

    她的办公室位于靠近外滩源的兴国路老别墅里,她童年居住的地方,如今是浦西的天价地段。不过这里距离淮海中路的福龄定制珠宝旗舰店只经过几条马路。

    入夜时分,离开公司之前,她能清晰的看到浦东的后现代背景里,恺撒总部大厦的迷离灯光。

    没有雾的时候,她几乎能找到穆鹏飞办公室的那一扇窗。那光芒如有温度一般,曾经熨烫在她窗前的视野里。

    她并没有像穆陆源一样,支一台马克苏托夫望远镜在室内。只是凭直觉。

    这座城,想要长久地,继续有尊严地生存下去,恐怕光有敏锐的直觉还不够,还得没有感情,没有羁绊。

    她在老别墅打通了所有内部结构,空阔现代的办公室里独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内线电话,对秘书Fanny说:

    “约一下伦敦的Tony王,问他下周可有时间来一趟上海,我会一直等他会面。”

    “再约北京传媒大的付教授,请她给我一份星乐娱乐的全面资料,业内的。”

    “还有,注意时差,给纽约的童女士去个电话,请她方便时给我回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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