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爱笔楼 > 皞昭江湖之惊澜 > 破霄卷 第31章 投我木桃(五)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爱笔楼] http://www.ibiquzw.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第一次睁开双眼、见到光明时,不算清晰的视线里是一个扭曲的人像。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人”的存在。

    苏醒时,只听周围的人在发出声音,却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为什么,便听懂了。

    “你们是‘人’。”一直照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同类的女人对他们说,“同我一样,我们都是人。”

    她低头看着被一片黑压压的生物覆满的自己的身体,感觉着它们撕咬她时的痛楚,有些迷茫,抬头对女人说:“不一样。”

    女人循着声音看向她,脸上的笑容不再像方才那么自然。

    “它咬我们,不咬你。”指着蛊池里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虫子,她很认真地看着女人,尽量发出自己能够控制的声音,“我们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说了那句话,也或许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女人待她也特殊了些。

    比如教她说话,教她识物,会摸她的头和脸,但不会对别的泡在蛊池里跟她一样的“人”这样做。

    “这是虫子,会咬人。”

    “为什么只咬我们,不咬你?”

    “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过多的生命,它们便不会咬我。”

    “什么是‘生命’?”

    “你现在睁开了眼睛,正同我说话,便是拥有生命。”

    “我为什么会拥有比你多的生命?”

    “因为你刚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而我却已经很久了。”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因为有人——有两个你最亲近的人,创造出了你。”

    女人费了很大的工夫同她讲清楚了所谓的人伦关系,而后对她说:“你的父母,你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亲手将你卖到了这里来。”

    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许久之后才知那名为悲戚。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因为他们没有钱,不但无法将你养大,甚至无法让自己的生命再继续下去。他们抛弃了你,便换来了自己的存活,甚至是更美好的生活。”

    “那我是不是该高兴?”她直直地看着女人的眼睛问,“给了我生命的人,也因为我而得到了新的生命。”

    女人安静地笑了片刻,才问:“你真的高兴吗?”

    她垂下头看着一点一点地融进自己身体里的虫子,也静了好半晌,最后说:“我不高兴。”

    女人便说:“但你没有选择,弱小的生物,只能由强大支配。”

    她眨了眨眼睛:“我怎样才能变强大?”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努力就一定会变强’——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的命从生来便已经注定,如今的你,早已失去了‘变强’的资格。”

    她又垂下头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说:“因为他们给了我生命,所以能替我做选择?”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不能,但他们在你无法做选择的时候替你做了选择,你这一生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那我该恨吗?”她又问。

    “你想恨吗?”女人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反问。

    她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没有意义”,重新躺回了蛊池里。

    上半身也浸在了紫黑色的蛊池中,原本聚集在她腿脚处的蛊虫便立刻分散开来,向她的其他部位进军。

    她是疼的,久而久之疼得麻木了,只有面部的感觉最为清切。她身体的每一寸几乎都被蛊虫入侵过,甚至眼皮,唯独眼睛没有。

    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在一片蠕动的漆黑中,似乎是在发光。

    后来偶然间接触了清水,她第一次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身为一个“人”的模样。

    却如女人所说,她们是一样的,该有的器官都有,唯独蔓延了她全身上下的紫黑色花纹是女人没有的,她看着,自己都吓到了。

    脸上也爬着怪异的蛊印,唯独眼睛始终那么明亮。

    之后,越来越多同她一样浑身长满蛊印的人开始开口说话,女人单独陪她的时间就少了。

    那是她第一次有了时间的概念,便问女人:“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女人似乎怔了一瞬,而后回答:“七年了。”

    她皱皱眉:“七年是多久?”

    女人又费了好大工夫同她讲清楚了一年是多久,一日是多久,她懂了之后就道:“不可能,明明要更久。”

    “你觉得应是多久呢?”女人笑着,耐心地问。

    她就说:“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很久很久。”

    女人没有反驳她,最后只说:“是啊,你已经活了这么久,真好。”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自己不能活得再久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感到身体有些不对劲,除了被蛊虫撕咬的痛感,更多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仿佛要从内部将她的身体撕裂开,内脏被挤压揉捏着,无法呼吸。

    她记得女人告诉过她,一旦有了这样的感觉,就到了该被带出蛊池的时候。她确实很想离开这个满是虫子的地方,可离开了,也代表着她的生命会彻底结束,她不想如此。

    身边的人都相继告诉女人自己身体的特殊状况,也很快被带走并再未回来过。她知道他们是自由了,却是以结束生命为代价得到的自由。

    她想活,想活着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宁愿不自由。

    于是她一直忍着,没有告诉女人,在女人问她的时候也是摇头否定,默默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被从蛊池带出。

    不知女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有一回突然问她:“你想离开这里,却也想活下去?”

    正泡在蛊池里闭着眼的她被吓了一跳,依然故作镇定。

    “即便只有很小的几率,也愿意试一试?”

    她其实在心里应答了,只是不敢说,唯有睫毛在不断地颤动。

    女人却是很满意地笑了:“会伪装,有自己的思想,你确是越发地像一个‘人’了。”

    即便从未见过正常人,从未经历过尘世悲喜,在这片只有蛊虫的池子里,却生出了人的本性。

    女人说:“真好。”

    那之后,不晓得女人对她做了什么,她竟不感到难受了,只记得在那异样的感觉消失之前,女人将她抱在怀里,从女人的身体里缓缓流进她身体里的力量,令她感觉安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将她从蛊池里拽出来,拨掉了还爬在她身上的蛊虫,为她披上了一件衣裳和斗篷。

    那亦是她活了“几百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衣裳。

    斗篷将她的头遮住,也遮住了半张脸,女人就这样将她横抱在怀中,转身一步一步走远。

    她看着那一大片离她越来越远的蛊池,下意识地往女人的怀里靠了靠。

    不知女人带她走了多久,又走到了什么地方,只听见“轰”的一声,她被吓得睁开了眼睛,向前望去。

    她看见了两个人,那是除了女人和同在蛊池里的同伴们以外,她唯一见过的人。

    那两个人一见到她——应该是一见到抱着她的女人,很是惊讶,其中一个开口叫女人“师父”,声音明显与她和女人的不同。

    她知道,他们是男人,或者说是少年。

    “要走了?”女人冷冰冰地开口,完全不像是同她说话时的样子,“抛下了生父和长兄,两个人一起跑,真是好儿子和好弟弟呵。”

    那个叫她师父的少年不说话了,倒是旁边那个道:“阁下是要将我们兄弟二人再抓回去?”

    她看见女人摇了摇头,突然抱紧了怀里的她:“要我放你们走,便应我一个条件。”

    之前的少年率先道:“师父请讲。”

    “将她也带走。”

    女人边说边扯掉了她的帽子,她看得分明,应是被她脸上的蛊印吓的,两个少年都睁大了眼睛。

    之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她没注意听,满脑子都是“我要离开了,她放我离开”,回神时才勉强听见对面少年的一句:“平白无故丢了个蛊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你。”

    另一个少年面上就有些焦急:“师父,如今归海一族眼中的你只是个失了神智的普通人,若因为你的疏忽而让他们失去了一个蛊人,他们是不会顾忌你的身份,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

    她晓得的,被杀就会死。

    女人放她离开,自己就会死?

    可女人似乎并不在意,话也说得随意:“之后的事无需你们操心。”又似乎是为了坚定他们的决心,补充道:“空口无凭,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足为信,如今有个现成的‘证物’摆在眼前,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最后两个少年都被女人说服,唤女人师父的那个向她伸出了双手:“我来罢。”

    女人将她递了出去。

    被另一个人抱在手上的瞬间,她失去了方才一直有的安全感,突然开始扑腾,着急地向女人望过去。

    “你放我离开,去外面的世界?”她问,看着女人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

    女人对她笑得依旧温柔:“当然不是无条件的。你即便是到了外面的世界,也不会轻易活下去。”

    “那你还放?”她煞是不解,双眼瞪得老大,“我出去了,我会死,你也会死。我不出去,我会死,你不会死,为什么你还会放我出去?

    “我的亲生父母都会用我的生命换他们的生命,为什么你和我非亲非故,却还会用你的生命换我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转身,为什么不看我?

    “你回来,把我带回去,我不走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死,但我不想你也死。

    “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为我失去生命,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她何其短暂的一生,不庄重,不伟大,不轰轰烈烈,只是从苍天运转的失误间偷了几千日苟且,没有任何意义,不值得任何人的付出。

    感情,生命,时间,精力,无论什么都不值得。

    只是幸运,她为着想要活下去、替那个女人活下去的欲望保留住了这几千日,成功地变成了女人口中真正的“人”。

    首领对她说,会利用她的身世和死亡掀起江湖各大门派对碧落宫的讨伐之潮、揭开除魔帷幕的第一步,她同意了,毕竟这也是女人当初放她离开的目的之一。

    她让她的弟子们惜命,毕竟生命对于太多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拥有却不珍惜,是辜负上苍的美意。

    并不是所有人肯“努力”便能达成目的,有些人生来便被代替了做选择的权利,意志再强硬也终是无力逆天。

    如果这是神明存在的世界——即便是神明存在的世界,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都被神明可怜。

    更改不了,违逆不了,反抗不了,与其鲜血淋漓,一败涂地,不如乐在其中,得过且过。

    于她来说,也算是满足过的。

    知道她真实身世的人不多,但无论知是不知,她与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上面没有桥梁,别人走不过来,她更不会飞过去。

    她控制着体内随时可能爆发的内力,又算是被它们控制着,总是在一望无际的虚空里飘浮,飘得远远的,高高的,无人抓住,无人走近。

    直到铺天盖地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都裹得紧紧的,落在一个人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对那个人说:“我不是‘人’,只是一只被数万只小虫子咬过的大虫子,也许下一刻就会死,死后变回原形,很恶心,很吓人。”

    他没有惊讶,没有犹豫,没有失望,没有难过,很快说:“我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酸了,眼泪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就如许多年前看着女人决绝离开的背影时,第一次因为眼睛流下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感到惊讶。

    感到悲寂如死。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让他像那个女人一样为她付出一切,及时拉住了在深渊边徘徊不定的他,是他幸运,更是她幸运。

    她笑着对他说:“走罢。”想了想还是觉得挺对不起他,又道:“如果上天愿意赐我一个来生,我会求他让我转世成一只你所希望的兔子。到那时我再陪着你,永远不离开。”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