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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阿瑶,此事莫要再提了。

    他还说,阿瑶,你早些出宫来罢。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高肃说这番话的时候,整个人站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砌的塑像。

    她躺在他的手心里,刚刚准备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自己为何会忽然跑到这位宫女身上……一件件地跟他讲清楚。但高肃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不重要。

    他那双深邃且宽和的眼睛在夜色里注视着她,目光温和如昔。

    她在他的手心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郁闷地想,她好不容易才决定跟他坦白的。

    高肃侧过头,望了望屋子里大吐特吐的赵王,又望了望那位被吐了一身秽物的那位太监,温温润润地说道:“我会让这位宦官在王府里多住两日。但在宫里,我便无能为力了。阿瑶,你在宫里要小心一些,贾皇后能避则避罢。再过些日子,贾皇后便会和齐王、楚王一起,将皇帝囚/禁起来。等到那时,宫里一定会乱。你趁机寻个机会,出宫来罢。我在外面接你。”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偶尔吹拂过的夜风和婆娑树影。

    她点点头,将高肃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她知道高肃是三百年之后的齐人,对于西晋的这段历史,肯定比自己要熟悉很多,因此听高肃的话,总比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好。

    高肃又叮嘱了她两句话,眼见东方的启明星已经升了起来,便让她先回宫去了。至于他自己,则留在赵王府里,预备从那位太监嘴里,再问出一些其他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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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沉的。

    高肃说西晋宗室即将内乱,她信;高肃说贾皇后很危险应该远远避开,她信;高肃说她应该早些离开皇宫,她深信不疑。但现在的问题是,她应该如何离开皇宫?

    “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的例子,可是白纸黑字地写在了纸上。这里虽然不是唐朝,但其中意思却是一脉相承的。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想要被放出宫去,何其艰难?

    难道要走王昭君的老路,自荐到匈奴去和亲么?

    高肃一定会怒极的。

    她直到回宫,都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同屋的那位姑娘已经起身了,动作蹑手蹑脚的,像是怕吵醒了她。她小小地眯了一会儿,便也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与同屋的姑娘一起打水盥洗。

    旁敲侧击之下,云瑶打听清楚了,她们两个都是皇后跟前捶腿洒扫的二等宫女,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那种。昨天夜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吃坏了肚子告假,皇后才破例将“她”带到宴席上去服侍。在此之前,皇后从未留意过这位粗使宫女,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阿瑶。”同屋的姑娘叮嘱道,“虽然昨日皇后破例提拔了你,但你也不能恃宠而骄。一不留神,便是杖责、鞭笞、发落出宫的下场。因此今日在皇后面前,你还是要像往常一样,记住了么?”

    云瑶闻言一喜。刚刚还在烦心如何出宫,没想到立刻就从同屋姑娘嘴里听到了。

    她低着头,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问道:“会、会被发落出宫么?好姊姊,我昨日受了凉,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有些晕忽忽的,连规矩都忘得有些差不多了。姊姊你说,要是我在皇后跟前说错了话,真的会被发落出宫么?”

    同屋的姑娘瞥她一眼,道:“杖责、鞭笞、逐出、处死、没入贱籍为婢,样样都是有可能的。要是碰上皇后心情好,自然是打两个耳光便算万事;要是恰好碰上皇后怒极,那即便是被杖责至死,也不会有人为你说半句好话。”

    云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原来不是犯了错便会被驱逐出宫,而是一切都要照着皇后的心情来。

    她定了定神,又收拾了片刻,便同那位姑娘一起到皇后宫里去了。皇后尚未起身,宫里袅袅地熏着檀香,不一会儿便让人感到昏昏欲睡。她抬眼望了望东面,看见天还没有亮,便到外间去摘了些花瓣来,替自己和高肃各自卜了两卦。

    高肃的卦象自不消说,身为一朝王侯,又是炙手可热的重臣,自然是上吉。

    而她自己的卦象,呈现出来的却是凶,小凶。

    她趁着皇后没有醒来,又接连卜了好几卦。卦象上说,皇后会对她不利,但中途却有贵人相救,因此呈现小凶之象。她接连占卜了四五次,都是这个结果,便隐隐松了口气。

    随后她便丢开花瓣,回到皇后宫里,与同屋的姑娘一起等皇后醒来。

    等皇后醒过来之后,见到身边服侍的是她,一脚便踹了过来。

    皇后是女子,即使一脚踹到了她的腰上,也仅仅是让她踉跄了两步,摔到了梳妆台上。她感到腰侧火辣辣地疼。但却不是因为被皇后踹了一脚,而是因为昨晚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腰上还残留着伤痕的缘故。

    周围的宫女们都低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是知道皇后的狠辣手段的,因此谁都没有替她出头。

    皇后冷冷地笑了一声,盯着她,目光里隐有些鄙夷之色:“你倒是命大,折腾了一宿都没有死。阿瑶,你是遴选入宫的,父母兄长都不在洛阳,即便是死在了宫里,也顶多是草席一裹丢到城郊乱坟岗去。这些话,你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云瑶不敢与这位声名狠辣的皇后呛声,便垂眉敛目道:“阿瑶记住了。”

    皇后盯了她片刻,凉凉地笑了。她说:“算你乖巧。”

    紧接着皇后在在众多宫女的服侍下更衣盥洗,梳头上妆,时不时瞟过来一眼,目光凉凉的,如一条冰凉的蝮蛇。她知道皇后手段狠辣,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扮成一副愚蠢木讷的样子,才是为最安全的。求饶、哭诉或是祈求,都会激起皇后心底的暴/虐情绪,到那时自己死得更惨。

    她的表情更加愚蠢,更加木讷了。

    这副表情取悦了皇后。皇后嗤笑一声,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深了:“蠢货。”

    云瑶依然维持着那副垂眉敛目、愚蠢木讷的表情,不为所动。

    蠢就蠢吧,被皇后骂一声“蠢”,总比小命被她捏在手里的好。

    她现在已经看清楚了,自己身后没有权势靠山,皇后想弄死自己,简直比弄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昨天夜里她不知触怒了皇后的那根弦,被皇后下令“摁死在湖里”。虽然没有死成,但现在只要皇后稍稍动一动心思,或是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那她的小命,就真的休矣。

    在顺利离开皇宫之前,还是先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等皇后更了衣、梳了头、上了妆,又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冰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游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弄死她才妥当。云瑶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静,脸上却一直维持着那副愚蠢且木讷的表情,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泣,尽可能地让皇后鄙夷自己,而不是施/暴。

    果然皇后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深了,尖尖的指甲划过她的面颊,刚想要开口说话,忽然外间传来了一个仓促的声音:“皇、皇后,陛下和齐王到这里来了。”

    声音尖尖细细,像是个宦官。不单止皇后听见了,她们全都听见了。

    皇后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指着云瑶吩咐道:“将她送到马厩里去洒扫、刷马,不许遮阳,不到除夕不许回宫。我倒是想看看,等到那时,还有谁会看得上你。”

    皇后言及于此,又凉凉地笑了片刻,吩咐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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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瑶很快便被带到了宫外的马厩里,手里被塞了一个刷子,粗/暴地让她刷马。

    她一面耍马,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马粪,心里暗暗地琢磨着,这地方到底是宫里,还是宫外?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转过了好几道门,其中还有一座高高的拱形门,门边站着的都是带刀束甲的侍卫。她猜测那一道便是宫门,但是却不敢断定。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监工,手里持着鞭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她只要稍稍一松懈,那条带着倒刺的鞭子便会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留情面。

    这里应该是宫外罢?宫外的一处马厩?

    她一面琢磨着,一面慢慢地刷马。

    啪!

    监工的鞭子抽在了地上,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说道:“快些干活!”

    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不敢触监工的霉头,便加快了一些速度。

    监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啧啧笑道:“看起来倒像是个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个做粗活的料?该不会是触怒了宫里的贵人,才被罚到这里来的罢?小姑娘,你说呢?”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了云瑶细看,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不觉地停住了动作,紧紧地攥着袖子。

    监工像是没看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很久,才又不屑道:“腰不够粗,屁/股也不够大,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生养的。嗤,刷你的马罢,这副样儿莫说是贵人了,连老子都看不上。”

    她隐隐地松了口气,手腕也稍稍松懈了两分。

    真是,谢谢你看不上了啊。

    监工用一种嫌弃且鄙夷的目光看了她很久,才又倒提着鞭子,慢悠悠地转回去歇息。但他刚一转身,便蓦然僵住了,连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太太太太太……太尉!颖颖颖……”

    她抬头望去,不期然间,撞进了一双沉沉如墨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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