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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匈奴人都愣住了,一个个抬头望着自己的大单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看到大单于紧握住缰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显出来,宛若狰狞。

    “怎么。”大单于冷然道,“尔等认我是大单于,还是伊稚斜?”

    这话一出,大单于的心思便有些昭然若揭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即刻便想到,或许大单于的本意并非是“退兵”,而是因为“这道命令是伊稚斜所下”,大单于心里有了疙瘩。

    再联系到刚刚大单于和伊稚斜大王的争吵,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

    要是他们当真按照伊稚斜大王的意思出兵了,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大单于的话就渐渐地没有人愿意听了;这样一来,大单于便会被伊稚斜大王架空,从此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空壳子。

    一些大单于的亲信们面面相觑,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他们的大单于掂了掂手里的缰绳,用一种嘶哑且粗声粗气的音调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先撤兵,再整队,出兵。”

    “先撤兵,再整队,出兵”,这几个字一出,周围人便再也没有怀疑。大单于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要出兵可以,但这道出兵的命令,必须是由他亲自来下达的。他们之所以出兵合围,所遵从的并非是伊稚斜大王的号令,而是大单于的号令。

    至于汉军们会不会趁机跑掉?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会。

    ——大单于果然是老了,有些老糊涂了。一半匈奴人如是想。

    ——大单于与伊稚斜大王的争端,果然不假。另一半人如是想。

    但他们依然听从了大单于的命令。三万匈奴大军很快后撤了半里地,让刚刚还在和匈奴人对峙的汉军们有些不知所措。但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再把握不住就是傻子了。汉军们很快便突破了匈奴大军的重围,朝刚刚云瑶经过的那片林子里退去,与汉军的主力汇合。

    匈奴大军还在整队。

    汉军们顺利到达了那片林子,又将刚刚匈奴人的异状告知了自己的主官,主官再告诉主官,然后再告诉主官……如此层层上报,很快便报到了公孙敖的面前。现在卫青不在。

    虽然公孙敖行军打仗的本事欠缺了一些,但此人身为长安城里屈指可数的大夫之一,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他很快便从匈奴人自相矛盾的举动里推断出来,大单于和王弟伊稚斜有些矛盾。

    这种兄弟争权的戏码,长安城里每隔几十年就要发生一回。远的不说,当年的梁王和先帝,就是这样一出活生生的兄弟争位大戏。

    因此公孙敖即刻便下令,趁此良机,再干他一票大的。

    匈奴大军仍旧在整队。

    那位大单于置身在匈奴军中,脸上现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虽然匈奴话听在她的耳朵里与杂音无异,但依然时不时地点点头,用匈奴话沉沉地应一声“嗯”。这样的情形落在匈奴亲信们眼里,自然又是一个“大单于与伊稚斜大王不睦”的佐证,心里再没有怀疑。

    现在匈奴大军还在整队。

    而远在匈奴大军二十里地之外的那片林子里,汉军的主将们很快便拟定了计策,又将此事告知了卫青将军。卫青当时已经带着人,朝后方包抄了过去,预备再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到战报之后,卫青只说了一个字:“好。”

    汉军们很快离开了那片林子,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开来。

    挖陷阱,设伏,一气呵成。

    直到这时,匈奴大军才算真正整队完毕了。

    大单于笑了一下,懒洋洋地说道:“随我出战罢。”

    神态自若,不怒而威,仿佛当年那个运筹帷幄的大单于又回来了。

    但是——

    大单于慢慢地将他们引到了错误的方向,然后在掠过一处岩石后边时,倏然消失了。

    仿佛整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唯有一匹无主的战马越过岩石,发出高声的嘶鸣。

    走到一半之后,匈奴人忽然发现,他们的大单于不见了。

    ——大单于走错路了?一半人如是想。

    ——自己刚刚跟丢了?另一半人如是想。

    匈奴人军中起了一场细微的骚乱,将军们为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争执不休。一半人认为应该再去找那些刚刚离开的汉军,另一半人则认为应该回去找他们的大单于。他们僵持了三两刻钟之后,一道淡淡的影子已经沿着他们来时的路,飘然远去。

    从她刚刚设法拖住匈奴人,直到自己离开,中间经历了两个多时辰。

    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了罢?……比如离开那个地方,比如还击。

    云瑶心里隐隐地松了口气,又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飘去。在半路上,她看见军臣单于和那位青年依然在争吵,周围的匈奴武士们表情都有些怪异;随后便是那片被烈火焚烧过后的林子;再往后是空荡荡的匈奴大营;再往后……

    她绕着匈奴的大营飘了一圈,又慢慢地飘回到汉营里去了。

    在一片昏暗的火光里,云瑶睁开了眼睛。

    她在昏暗空旷的营帐里坐起身来,取出五枚铜钱,又卜了一卦。

    这回的卦象是上吉。她用了两三种媒介,卜出来的卦象,全都是上吉。

    直到这时,云瑶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摸摸身下柔软的褥子,就此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很足,直到第二天天光正明时,才醒了过来。

    现在距离高肃离开,已经是第六天了。

    云瑶起身到外间盥洗,忽然听到了汉军回营的马蹄声。回营的汉军军士看上去很是兴奋,大声谈论着前夜夜袭匈奴营的战况,还说到昨晚匈奴人起了争执,一半人说自己白天见到了军臣单于,另一半人却说当时军臣单于在另一个地方,简直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不过这刚刚好,让汉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云瑶听到一半,暗暗地笑了。

    可不是见了鬼么。

    第二个贸然出现的军臣单于,就是自己拟出来的啊。

    那些汉军们说到兴头上,又说起公孙将军和他的那位稗将军,当真是胆大得可以,竟敢单枪匹马地直闯匈奴营。虽然后来公孙将军失败了,但是那位稗将军,他成功地擒住了那位军臣单于。

    现在军臣单于已经落到了汉军手里,正自预备押往长安。

    他们提到高肃,又提到高肃昨夜的战绩,面上都隐隐有了些钦佩的神情。云瑶有些愣怔地站在那里,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难怪,难怪那一卦凶煞……她知道高肃素来骁勇,也知道前日那一道凶煞的卦象,定然不会那样简单,但她却没有想到,高肃打的是军臣单于的主意。

    现在大单于被擒,中行说被杀,匈奴大军接连两次惨败,可谓是元气大伤。

    云瑶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渐渐地走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到了营帐里。

    胶西王翁主见到她进来,轻轻地“哟”了一声,语带讥讽地嗤笑道:“我瞧着你在汉营里,倒是过得挺自在的呀。怎么,舌头被猫叼着了?失魂落魄的,跟霜打的瓜秧似的。”

    云瑶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要是在往日,她一早便还击了,但刚刚听到高肃的消息之后,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同这位胶西王翁主扯皮。她在自己的褥子上坐了下来,有些愣愣地出神。

    胶西王翁主嗤笑一声:“哑巴了?”

    她淡淡地瞥了胶西王翁主一眼,没有说话。

    刚刚胶西王翁主出声时,云瑶忽然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前些日子卫青将军说过,要将她们尽快送回代国王都,不过因为当时自己沉睡不醒,才暂且耽搁了下来;现在匈奴人与汉军再次休战,她与胶西王翁主两个人,大概很快就要被送回代国去了。

    果不其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后,有军士在外间咳嗽了一声,说是卫青将军有请两位翁主。

    胶西王翁主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口里说道:“他来得正好。”便冲了出去。

    云瑶一个愣神,胶西王翁主已经走远了。她没奈何,唯有紧紧跟在胶西王翁主身后,进了卫青将军临时居住的一间军帐里。卫青将军大概是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正斜靠在一张褥子上,左胁下微微地渗出一些血迹来。

    卫青言道,这些天匈奴与汉军再次休战,他想要趁此空隙,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去。

    胶西王翁主听闻此言,斜斜地睨了卫青一眼,道:“总算你还识相。”

    卫青眼里又隐隐有些怒意。但他还是忍住了。不管如何,眼前这位都是翁主,不好同她置气。

    他又转头看向那位代国翁主,看到代国翁主眼里隐隐有些挣扎犹豫之色。

    “卫将军。”她犹豫片刻,才轻声开口道,“我自知留在汉营里,多半是个拖累。但眼下依然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卫将军答应。我——在离开之前,我想见一见高肃。”

    卫青微微颔首,道:“他今晚便会归来。”

    随后卫青便不再多话,客客气气地将两位翁主请出了营帐。

    再然后,她们便被等候在一旁的汉军军士们,客客气气地请回了营帐里。

    胶西王翁主听到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显得很是开心,连讥讽云瑶的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她围着营帐转了好几圈,一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一面歪头睡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慢慢地过去,不多时,便是夜幕降临。

    高肃来到营里时,眉宇间尚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之色,但眼里却有着如汉军一般的喜悦。昨夜那一场战事,实在是汉军北上以来,最最凶险的一场夜战。要不是昨晚军臣单于和伊稚斜,还有跟在军臣单于身边的亲信、万骑长、千骑长,忽然间起了内讧,他们还没那么容易得手。

    但是匈奴人内讧的原因,却让汉军们感到啼笑皆非。

    “自己白天是否见到了军臣单于”,这件简简单单的事儿,也能让他们推诿扯皮整整半晚,最后让汉军抢了先机,长驱直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甚至连军臣单于,都被自己给擒住了。

    ——虽然有些侥幸,但不得不说,这事儿来得实在是有些巧。

    他刚刚一走到营里,就听说了卫青要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的事情。

    继而他又听说,代国翁主在离开之前,想要见一见自己。

    高肃微微愣了片刻,又问那位给自己传话的军士:“代国翁主可还在营里?”

    那位军士憋着笑道:“自然是在营里的。将军这回立下不世奇功,将来封侯封君亦未可知。我看那位代国翁主对将军甚是倾心,将来怕又是一场佳话呢。”

    高肃缓缓摇头,道:“翁主云英未嫁,你等切莫胡言乱语,给翁主惹麻烦。”

    那位军士连连大笑不止:“将军倒是事事都替翁主考虑周全了。”随后便引着高肃,来到了两位翁主暂居的营帐边上。胶西王翁主已经熟睡,那位小姑娘也睡着很沉,营帐里一灯如豆,似乎有个人在帐里静静地等着他。

    高肃心里一软,忽然又有些沉重。他缓步走到营帐边上,低声唤道:“阿瑶。”

    她微微愣了片刻,随后便掀了帐子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里,肌肤有些微凉。刚刚的汉军军士已经带着“我们都懂”的微笑离开。高肃攥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大约是许久未见的缘故,阿瑶的神情有些疲倦,身体也变得单薄了一些。

    他低低地喟叹一声,攥住她的手,在她耳旁低声说道:“走罢。我先去和卫将军禀报一些事情,一刻钟后便出帐。阿瑶,你在外间候我片刻,可好?”

    ——他他、他是第一时间跑过来找自己的?

    云瑶眨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片刻后,她才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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