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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崇祯皇帝 > 朱由检怒打周皇后 田淑英谪居启祥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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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筹饷是最为头痛的事,张至发听了便觉头昏目眩,往日在朝堂上,皇上一言筹饷,众皆哑口,他也低头不做声,但今日奉旨召对,躲是躲不过了,他忽然想到前几日看到的一个折本,起立奏道:“臣连日与户部尚书程国祥计议,尚未想出什么可行的法子。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彷徨无计,不能替皇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不过,臣前些日子看到一个本章,倒谈了筹饷之策,但臣以为妄诞,就沒有进呈。”

    “讲了些什么?”

    “恳请皇上下旨,命江南大户输饷。”

    “哦?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富庶异常,竞相奢侈,叫江南大户们捐输些银钱,倒也理所应该。这个奏疏是何人写的?”

    “是个名叫李琏的太学生。”

    “这倒可救救急……”崇祯不禁有些心动,但见杨嗣昌默然无语,问道:“你以为如何?”

    杨嗣昌与张至发见了礼,才说道:“臣以为李琏此折不过书生之见,一无可取。”

    张至发涨红着脸,含着几分嘲讽道:“杨本兵想是有别出心杼的妙策了。”

    “首辅谬赞,嗣昌沒有什么良策,只是觉得必要三思。所谓劝输实则是强征,以此而论,有四不可行。国家人才大半出于江南,劝输事关系甚大,牵扯到的缙绅大户不少在朝为官,势必群议汹汹,人心浮动,此其一不可行。国家岁入大半出于江南,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莫不如此,这等天下粮仓,不可轻动,此其二不可行。富家实乃贫民衣食之源,伤及一个富家,许多贫民便失了依靠,更沒了活路,不得不从贼,此其三不可行。最可怕者,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群起与富家为难,大乱丛生,再难遏制。”

    杨嗣昌说得张至发则无言以对,崇祯醒悟道:“这些富家实为国家根本,他们若是皮,贫民则为毛,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向他们劝输,还不如向京师诸戚畹、勋旧借助。”

    张至发是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在京师任职已久,备知戚畹、勋旧内情,吓得噤若寒蝉,心中不住地告诫自己:“说不得,可说不得呀!”遍体流汗,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崇祯一眼。就是颇想有番作为的杨嗣昌听得也有些心惊,那些戚畹、勋旧或为皇亲国戚,或属数代受封荫袭爵位的世家,与国咸休,尊荣无限,非一般仕宦可比,实在招惹不起,以免大祸临头,后患无穷。

    过了片刻,崇祯等不到附和之声,问张至发道:“卿看向戚畹借助,该叫谁家先出头做个榜样?”

    张至发支吾道:“这、这……”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这、这……”张至发急得满头大汗,大张着嘴,声音低得仿佛藏在喉咙深处。

    “到底是哪家?”

    “这、这……臣实在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这……容臣回阁商议。”

    崇祯厉声责问道:“你身居首揆,不敢直言任事,如此尸位素餐,国事安得不坏!再若首鼠两端,只求自保,定当拿问。起去!”

    崇祯厌烦地看着张至发退走,叹口气说:“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朕心里沒底,怕做起來有什么阻碍。”

    杨嗣昌躬身道:“若陛下独断,那些戚畹、勋旧世受国恩,自然不敢违拗,只是定要找个德隆位尊的人物,他肯出來做个榜样,其他戚畹、勋旧随后跟从,此事就好办了。若领头的人物选不准,事情容易办夹生了,到时进退维谷,军饷筹集不成不说,陛下有损威仪,有累盛德。”

    “你看,戚畹中谁可带头?”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再说臣身居京师沒有几年,不曾结交一个戚畹、勋旧,其中的瓜葛利害实在不得要领。”

    “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屡减膳食日用,一些皇亲国戚竟知替朕分忧,随意挥霍!听说武清侯李国瑞新近扩建了清华园,竟花了十几万两银子!”说到最后,崇祯露出凶狠的目光。

    “臣也听说了。清华园经此次扩建,占地方圆十余里,引万泉河水入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濒水飞桥,涉溪攀柳,楼台亭立,假山宛转,水木清华,风香十里,林泉之胜,无愧都下名园第一,银子自然少花不了。”杨嗣昌知道皇上的两位岳丈周奎和田弘遇更为殷富,但皇上似是已有拿武清侯开刀之意,他不敢节外生枝。

    崇祯长叹一声,半是怨恨半是无奈地说:“武清侯乃是孝定太后的侄孙,算起來朕还要称他一声表叔。朕知道新旧皇亲中他是最有钱的人家之一,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李国瑞若带了头,其余众家皇亲才好心服。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戚畹捐助银子。”

    “臣知道皇上也难……”杨嗣昌眼中一热,只说了半句,便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了。”

    “总比太祖创业时容易……”崇祯心里也是感慨良多,但在臣子面前不好流露,正极力掩饰,忽听马元程在帘外禀道:“万岁爷,坤宁宫掌事太监刘安请见。”

    杨嗣昌才告退出去,神色焦急的刘安进了暖阁,哭拜在地,“万岁爷,皇后娘娘一直痛哭,不肯进膳,任奴婢们百般劝谏,全不理睬,几个时辰了,娘娘水米未进,可怎么办好唉!”

    崇祯一心想着筹饷,并未将刘安的话放在心上,他淡然说道:“你到钟粹宫请太子,到撷芳殿请三皇子并众皇女去坤宁宫,跪劝进膳。”

    半个时辰后,刘安哭着跑了回來,流泪禀告皇后依然不肯进膳。崇祯命他到翊坤宫请袁贵妃來,崇祯将两件礼物交与袁贵妃,命她去劝解。袁贵妃进了坤宁宫东暖阁,就见周皇后坐在床上哭泣不止,忍不住陪着哭了一会儿,才劝道:“皇上听说娘娘未用午膳,在乾清宫坐立不安,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想必是追悔莫及,娘娘就看在皇上终日焦劳国事的份上,勉强用些膳食吧!”

    周皇后悲泣道:“好妹妹,你不知道我的心多苦,十几年的夫妻了,众人眼前,他竟全不顾惜我的脸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今日明白了历朝历代的后妃们,不少是怨愤而死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过眼烟云!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呜、呜……还会有什么好!不是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就是受人谗害被被废黜幽闭,还有更惨的赏给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袁贵妃听得胆战心惊,但嘴里却劝解道:“娘娘多心了,皇上断不是那样的人,咱大明朝自太祖以來,至今传了十几代,说句对祖宗大不敬的话,列祖列宗淡泊女色的实在屈指可数,不过太祖、孝宗二人。娘娘但看皇上送來的礼物,就知道了。”她轻轻拍一下手,近來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那宫女捧着一个黄龙裹袱,太监捧着朱漆食盒。太监小心打开食盒,里面满满地盛着甜食坊秘制的丝窝虎眼糖,那是崇祯最爱吃的甜食,周皇后心中一暖,渐渐止住了抽泣。宫女将黄龙裹袱展开,里面赫然是一件貂褥,周皇后见了,惊问道:“这也是皇上命送來的?”

    袁贵妃道:“是皇上亲手交给我的。”

    周皇后起身离床,一把抱过貂褥,热泪又簌簌地滚落下來。袁贵妃吃惊道:“娘娘怎么又哭了?”

    “不是哭,我是欢喜的。妹妹方才说得对,皇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周皇后紧紧抱了貂褥,脸上已沒有了悲戚之色,“你想必不知道,这是信王府中的旧物,还是、还是我大婚时的陪嫁。那时我身子瘦弱,天气极是寒冷,我娘托总管高时明带入这件貂褥给我御寒……”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仿佛憧憬着新婚之夜的旖旎,她心底慨叹着,皇上日理万机,竟还有这等细密如发的心思,毕竟沒有忘记昔年的夫妻恩情呀!她登时感到自己的不是了,那些委屈消逝得无影无踪,忙对袁贵妃说:“你回奏皇上,就说我已经遵旨进膳,万请皇上不要因此烦心。”

    黄昏时分,崇祯步出东暖阁,在回乾清宫正殿里踱步,抬头望见正殿内向南悬挂的大匾,“敬天法祖”四个大字气势雄浑,与皇后争执的不快顿时消散,御案旁边的九重博山宣炉正飘着袅袅轻烟,他觉得有些饿了,用过晚膳,马元程见皇上沒说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用手招进御膳坊的小太监,小太监按着宫中规矩,捧了一个锦盒跪在崇祯面前,打开盒盖,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一个宫名。崇祯想今夜宿在哪个宫中,就掣出刻有那个宫名的牙牌,太监立刻拿着牙牌去传知该宫嫔妃梳妆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会儿,崇祯却看着牙牌出神。“扬州瘦马”,崇祯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这四个字,他想极力压下,竟有些徒劳,这四个字总在脑海里翻腾,如此清丽脱俗的妙人儿竟会是扬州瘦马?他怎样也不相信,可皇后的话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暗忖:给曹化淳一道密旨,命他暗中查访一下,看看田贵妃的出身底细。主意打定,沉吟着掣出承乾宫的牙牌,小太监朝外喊道:“承乾宫田娘娘候驾----”盖好锦盒,屏息退下。

    承乾宫前后两进的宫院,五间正殿都是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窗,给高挂的金丝罩绢宫灯映照得一片晕红。东西两座配殿悬着崇祯亲笔所写的大匾:贞顺斋、明德堂。承乾宫布置得精巧别致,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精巧家具和新颖什物,靠窗的一张黄花梨大画案上放着一方唐代箕形青玉砚,砚旁放着大半截御墨,上有“德泽万方”四个描金篆字,“方”字已磨去大半。永乐年制的剔红嵌玉笔筒里放着各色的湖笔,一幅素馨贡笺上画着一树桃花,山下桃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草屋,上題“依旧笑春风”五个王体小字,给龙纹玉压尺压着。崇祯知道画的是唐人崔护的故事,大有寻芳已迟之意。端详片刻,颇有感触,问道:“爱妃所学甚博,琴棋书画皆臻精妙,都是何人所传授?”

    “是臣妾在扬州时学的,那时年纪尚幼,书画妙谛参悟不深,教者又不讲解,只教临名帖摹画谱,无趣得很!”

    “在扬州学的?”崇祯心头一阵痛楚,“请了几个师傅?”

    “只有一个。”

    “那人自然也如爱妃这般多才多艺了。”崇祯越发起了疑心。

    田贵妃沒有察觉,笑道:“那时自然了,不然怎么教臣妾?”

    “朕倒想见识见识你师傅。”

    “好啊!”田贵妃拍手道:“臣妾也想见见母亲了。”

    “你师傅竟是……”崇祯一惊,妓女都称老鸨为母,自己的妃子难道当真出身青楼?他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恐当面揭穿了,颜面扫地,不知道如何应付。

    “皇上什么时候传旨?”田贵妃实在有些喜出望外,按照宫里的规矩,后妃是不能随便与家人见面的,哪怕是生身之母,也是如此,沒有谕旨不能入宫。

    崇祯忍住不悦,敷衍道:“等天气暖和谐再说吧!”

    田贵妃见他脸色有些沉郁,问道:“皇上怎么又烦恼起來,难道是臣妾说错了话?”

    “不、不是……”崇祯摆手道:“朕是为帑藏空虚,筹饷不易烦心,打算向戚畹借助。”

    “戚畹世受国恩,自该捐银输饷。”

    崇祯几乎要说:“你去劝导田弘遇,捐几万两银子。”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朕有意先要武清侯捐助。”

    “他要不捐助怎么办?”

    崇祯冷哼一声:“押入诏狱,看他出不出银子!”

    田妃劝阻说:“下狱怕不是办法,未必能逼他出银子。李国瑞年纪不小了,万一哟一个三长两短的,一则皇上的脸面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恨声道:“那是他自找的,朕顾不了许多。此事万不能虎头蛇尾,必要把李国瑞制服才行。不然,以后诸事都难办了。”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田贵妃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却犯了他心中的大忌。田贵妃担心皇上逼令李国瑞借助只是头一步棋,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此例一开,戚畹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父亲田弘遇自然不能幸免,若父亲依仗自己在宫中的恩宠抗旨或命自己向皇上求情,此事就十分棘手了,她鼓足勇气说道:“皇上奏的可是一步险棋,拿李国瑞开刀,众戚畹势必人人自危,各家贫富不一,认捐的银子因而有异,势必造成不公,不但京师的戚畹相互观望、攀比,就是京师以外的藩王怕也心惊肉跳,大伙儿心里记恨着皇上……”

    “你是在替他们说情么?后妃不得干政是朕定下的规矩,你好大胆!”崇祯拂袖而去,田贵妃怔怔地好久缓不过神來。她悔恨激怒了皇上,盼着皇上能消消气转回承乾宫。她耐心地等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王瑞芬急急地进來启奏说御前太监马公公前來传旨,随即听见马元程在院中扯着嗓子高声叫道:“田娘娘接旨----”她赶忙整好冠服小跑着出來,跪在阶下恭听宣旨。一个小太监高挑着料丝灯笼,马元程展开圣旨诵读道:“皇上有旨:田妃恃宠,不自约束,妄议国政,袒护戚畹。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惩,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其余二皇子、四皇子均留承乾宫,不得擅随。钦此!……谢恩呐!”

    “谢恩!”田妃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身子一阵阵战栗,缓缓地叩下头去,若不是王瑞芬等人搀扶着,几乎瘫软在地,站不起來了。启祥宫是座冷宫,神宗皇帝因乾清宫、坤宁宫毁于大火,曾移居此处数年,此后近三十年再无人居住过,只有几个太监宫女定时洒扫,殿宇年久失修,多处朽坏,寒如冰窖,与承乾宫不可同日而语,漫漫长夜如何度过,田贵妃不敢想下去,暗自幽怨道:皇上好狠的心!

    王瑞芬替她取掉凤冠,流泪道:“奴婢不能随去启祥宫伺候,这就去替您收拾东西。娘娘千万要想开些,二皇子、四皇子还等着您出來呢!”

    田贵妃拉着王瑞芬的手,惨然说道:“出头之日?唉,我出了这承乾宫,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再回來的日子。二皇子、四皇子就交给你了,费心好生照顾他们,沒娘的孩子可怜呐!”

    “娘娘放心,伺候两位皇子本是奴婢份内事,不消娘娘嘱咐。”王瑞芬取了一幅青纱首帕,替田贵妃蒙在头上。**抱着睡熟的五皇子,一个小宫女提着包袱随行,田贵妃辞别承乾宫的众太监、宫女,连夜迁往启祥宫。刚刚飘落的积雪,踩上去犹如棉絮一般柔软,但走不多几步,田贵妃便觉脚冻得冰凉。出了承乾门一箭之地,回望飞雪中的承乾宫,她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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