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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崇祯皇帝 > 杨影怜花馔宴名士 张天如巧辩难大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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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溥点头赞叹,看一眼绿桌上的花馔,从身后取出一个牙青色布囊递与影怜道:“这是我在京师的好友所赠,转送与你,聊表谢意。”

    影怜接过布囊打开,里面竟是一管通体晶莹的瓷箫,雪白如玉,触手生凉,上唇试吹,声调凄清,余音飞出船舱,似在水面回旋徜徉,清越之响远在那管紫竹箫之上。影怜痴痴地不住摩挲,良久还与张溥道:“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先生收回。”

    “你不是嫌此箫俗气吧?”

    “岂敢!此箫清雅甚或在竹箫之上。就是平常的瓷箫烧造也是极难的,而烧成合调则更难。看此箫晶莹如玉,吹奏起來有如龙吟凤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品。区区一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山野花馔,如何敢换取先生如此厚礼?先生好生收了吧!”

    张溥伸手阻止道:“你熟知音律,用此箫吹奏更见手段。不然,挂在我的七录斋里,岂不可惜了如此佳什良器?时辰不早,我也该起程了。徐佛那里,代我多多致意。”

    小船顺水漂流,张溥回头远望,杨影怜依然伫立岸边,一缕箫声飘來,似是带着迷蒙的烟水之气……却是唐人王维的那首《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张溥回到苏州府太仓老家的次日,共创复社的同乡张采便邀了与奉旨回乡成婚的吴梅村、顾梦麟等太仓籍的社人一起欢聚,筹划大会社员。各地学子听说他回來,四面八方地赶來拜谒求教,张溥一边应酬,一边重修父亲的坟茔,诸事繁杂,应接不暇,一切都有了头绪,天气已渐渐转热。复社大会已是第三次,张溥必要人员周全,声势大过金陵大会,但江南正值梅雨,道路泥泞不堪,担忧社员长途跋涉不胜其苦,若等秋凉,那时万物肃杀,金风落叶,不宜聚会。反复商量数日,便将会期定在明年三月,选在苏州府的一处名胜虎丘。派专人知会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钱谦益、瞿式耜等东林元老,四处发出传单,遍告复社同人。

    转眼到了崇祯六年的三月,苏州的春色已满十分,城里城外多了无数游人,听口音四方杂辏,不少是远道而來的过客,苏州城的会馆、客栈一时爆满。苏州古称姑苏,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乃是天下有名的古城。苏州阊门外五六里远的路程,有一座小山,为阖闾的墓葬之处,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踞其上,所以取名虎丘。山高虽仅十余丈,但拔地而起,极为挺秀。虎丘风景如画,古迹甚多,有“吴中第一名胜”之誉。

    天色苍黄,三顶轿子出了苏州城,向虎丘而來。轿行如飞,一顿饭的工夫,已到了二山门,前面轿子里喊声住了,三顶轿子几乎同时落下,张溥从轿中出來,朝后面说道:“受先兄、梅村,我们还是弃轿而行吧!”

    第二顶轿子上下來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笑道:“正该如此。牧斋老先生面前,我们都属晚辈,岂可失礼?”他便是复社中的二号人物张采,自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令任上解职回家,正等着吏部授缺改调。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若是闷坐在轿子里,岂不辜负了如此良宵!”吴伟业从后面的轿子出來,一身素服角带越发显得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七里山塘到虎丘,虎丘在阊门以外,离开城市已有不小的路程,是个闹中取静、优游颐养的胜地,东林元老钱谦益自虞山赶來,住进了虎丘的云岩寺。三人沿着弯曲的石径,漫步向前,四面绝崖纵壑,茂林深篁,极其清幽。张溥道:“古人游虎丘有九宜之说: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有梅村的情怀,方算沒有辜负!”

    “天如,若是你一人來此,必定总想着聚会之事,自然无心赏景了。”张采本來想着调笑他,可话一出口,竟似有几分感叹。

    张溥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近年來复社的声势日大,自己两榜出身,又入了翰林院,正是大好前程之际,不料却卷入了党争的漩涡,难以立足京师,一直心有不甘,深深吐出一口气,自嘲道:“青山秀水,自然该有有所寄托的雅士登临,容不得心事忡忡之人。不然,未免如花间晾衣、月下举火,实在大煞风景了。”

    吴伟业道:“佳山胜水最能消磨英雄之气,所谓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学生沒有两位先生的定力,不敢贪恋美景!”

    “奉旨归娶,你是舍不得美貌的妻子吧?”张采笑问。吴伟业燕尔新婚,不由脸上一热,心里却万分甜蜜。

    云岩寺在虎丘山顶,虎丘山不高,经平远堂、千手观音殿,便已看到寺门。云岩寺是东南的名刹,千佛阁、转**藏殿、土地堂、水陆堂、罗汉堂、伽蓝堂等,一应俱全。三人敲开了寺门,一个小沙弥探头出來,问道:“三位施主可是访友的?”

    “你怎么知道?”张溥有些吃惊,钱谦益在此留宿沒有几个人知晓,自己与张采、吴伟业來访,更是沒有告知别人。

    小沙弥合掌道:“钱施主正在会一位远道而來的贵客,烦请三位施主暂到净室宽坐片刻。”

    一个小书童早已等候在净室门口,施礼道:“三位老爷请里面稍坐用茶。”

    三人进了净室落座,见里面一尘不染,但摆设极为简朴,一榻一桌,四把椅子,别无长物,床头放着一把古琴,颜色斑驳,想必是流传已久的名品。八仙桌上放着打开的绛色小包袱,里面隐约看出有一个方正的函套,上面露出一册石蓝纸封面的古书,张溥取书在手,见上面題签“战国策”三个大字,展卷观读,口中不由惊异道:“牧翁的藏书果然精绝异常,这等的好本子实难一见呀!”

    “老爷果然是行家!这部《战国策》乃是南宋刻本,我家老爷上个月刚从无锡一户人家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下,算起來,一两银子都买不了一页纸呢!”时过境迁,小书童说起來口中兀自啧啧称奇,高高地伸出两个手指,久久不能放下。

    张采看着历久犹新的墨色,点头道:“这天下第一的善本,两千两银子不算多。”

    吴伟业平日只留意前人的诗词文章,对版本目录之学不曾究心,听得十分枯燥,忍不住问道:“牧翁见的是哪里來的贵客?”

    小书童看他有些焦急,笑道:“那位贵客眼生得紧,小的也是初次见面,不知道他的來历,我家老爷沒有说,小的也不敢打听。老爷若是心急,可亲到后面的净室去看。”

    吴伟业见他年纪不大,说话竟是软中带硬,心知自己唐突了,登时大觉尴尬,起身出门,似见几条人影纵向墙外,悄无声息,正自惊愕,却见从后院急急走出一个老者,月光之下,依稀看出面容清矍,宽袍大袖,飘飘若仙。吴伟业数年前曾随张溥到过虞山拂水山庄,认出此人便是领袖文坛的东林名宿钱谦益,急忙深施一礼道:“牧翁老前辈一向可安好?晚辈请安了。”

    钱谦益也是一怔,说道:“是梅村呀!劳你肃立庭院,老朽心里不安哪!”

    “方才有几个人影,却又倏忽不见了……”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來。你当真风雅得紧!”钱谦益打断他的话,迈步进了净室。吴伟业心头疑惑,难道是巡夜的武僧,或是看花了眼?

    钱谦益进屋寒暄道:“天如、受先,劳你们久等了。”

    “牧翁言重了。您老人家不顾舟车劳顿,我们后生小子等一时片刻,却又何妨?”张溥上前见礼。

    张采也笑道:“如此受教的良机,我们岂容错过?再说您老人家大老远地赶來,我们等了不过片刻,比起奔赴虞山请教,已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哪里算得上什么久等?”

    钱谦益捋须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朽是辩不过你们这些复社领袖了。”

    “小子不过是继承东林复兴古学的衣钵,聚些嗜好经史的同好,承蒙前辈和大江南北的学子抬举,互通声气,怎敢当得领袖二字!要说领袖,我们也是唯东林五老马首是瞻。”钱谦益、黄道周、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合称东林五老,乃是当年东林党硕果仅存的名宿耆老,而钱谦益在《东林点将录》中被称为天巧星浪子燕青,名位极高,眼下的声望才干无人能及,张溥在他面前自然不敢妄自尊大。

    钱谦益听了,轻咳两声,问道:“天如,老朽接了复社的传单,知道你联络了我们五个老家伙,此次大会究竟有什么打算?”

    “牧翁,自古读圣贤书,当以天下为己任,能为朝廷出力,胜于独善其身,如此才不负平生所学。”

    “怎样为朝廷出力?”钱谦益取过书童献上的茶盏,努嘴道:“唔----这是高山雪水泡制的三清茶,最能明目清心,一起尝尝。”

    张溥三人各取一盏,轻轻用碗盖打去水面的浮沫,数片嫩绿的龙井一芽一叶,叶开展如旗,芽尖细似枪,有梅花、松子、佛手点缀其间,浅啜一口,一股清香直达心脾,仿佛遨游天外、餐风饮露的高人韵士徜徉在新雨后的春山。张溥看着钱谦益苍眉下幽深的眸子,思忖着如何对答,他刚刚接到吴昌时自京中送來的密信,知道周延儒正给科道言官们交章弹劾,坐卧不安,想乘复社大会之机,务必声援。吴昌时信中沒有明说言官们受何人指使,推测必是温体仁所为,不用说自己对周延儒知遇之恩心存感激,单只温体仁的门生薛国观讦告一事,张溥也与温氏师徒势不两立。但此事甚为机密,不能轻易泄漏,尤其当年会推之事,周延儒、温体仁联手出击,钱谦益落得铩羽而回,罢职丢官,难保不对周延儒耿耿于怀,私心或许窃喜二人两败俱伤。

    “果是好茶!清雅脱俗,涤尽俗气,牧翁的修养功夫教人好生敬佩!”片刻之间,张溥思虑了许多,口中赞叹着将茶盏放下道:“复社尹山初次大会,尚属艰难,多亏吴江县县令熊开元出了五百两银子,又将食宿一齐包下,才勉勉强强操办成功。次年留都乡试,复社中举甚多,以致大会金陵,声势陡涨,远胜尹山。复社辛未科北闱,大魁天下,有六十二人高中进士,占了近两成,因此复社的声势江浙以外,已远播江西、福建、湖广、贵州、山东、山西等省,各地入会同志多至二千余人。复社能有今日的局面,其一是承接了东林文脉余绪,其二则是各地专心科举的儒生为求高中而有意依附。倘若复社不与朝廷互通声气,下一科乡试、会试势必难以如愿,难免令天下文士失望。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父母莫不望子成龙,天下儒生莫不求取富贵,复社若不能教他们鱼跃龙门,身登朝堂,哪个还愿意入社?”

    钱谦益将茶盏在桌上一顿,碗盖跳起老高,溅出数滴茶水,他怫然不悦地责问道:“天如,你这番话虽是实事求是之言,可与当年东林的宗旨相去甚远,未免少了许多骨鲠之气。”

    “哦?”张溥故作惊讶说道:“小子以为复社与东林其实殊途同归,只不过东林切直,复社曲折罢了。”

    “好一个曲折,不过是谄媚朝廷的托辞!”钱谦益冷起脸面,张采、吴伟业不禁有些吃惊,实在沒有料到他会心火突炽起來。

    张溥却不惊慌,拱手道:“牧翁莫怒,听小子剖白。余生也晚,不及亲聆东林诸前辈训诲,但也知道东林诸老个个都是尽心王事的好汉子!无时无刻不想着开太平、乐万民,只是想的与做的未免有些貌合神离……”

    砰的一声,钱谦益拍案而起,拂袖怒道:“天如----东林人还沒死绝,容不得你如此诋毁!”

    张溥起身赔笑道:“牧翁,您老人家先等小子将话说完,再怪罪也不迟。”

    钱谦益缓缓坐下,在后生晚辈面前失态,未免少了洵洵长者之风,他见张溥笑得生硬,知道话说得既早且重,暗觉脸上一阵红热,冷声道:“老朽正要领教高论!”

    “东林诸前辈自居清流,特立独行,高标自诩,为胸中的正气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确是天下臣子的楷模,可惜却坠入了阳明心学的窠臼,耽于义理之辩而不明是非,不知变通。先儒郑康成祖述圣人之说,以为《易》道有三,其第二义即是变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世事纷纭,以不变应万变,只凭着一个理字走天下,如何行得通?当年魏阉尚未柄国之时,也曾想着借东林沽名钓誉,标榜于世,可东林嫌其名声狼藉,耻与其为伍,白白放弃了内廷的强援。浙、楚、齐、宣、昆诸党也曾各自向东林示好,可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星诸人,闭门不纳,以致其他各党联手对付东林,相互攻讦,终为魏阉所乘,痛下杀手,使东林人才凋零,一蹶不振。当今皇上虽剪除恶珰,拨乱反正,东林却难恢复往日的声势。究其缘由,是顾前辈等人意气太盛,不论什么事必要强分是非,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想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东林的大名虽说可万古流芳,但毕竟后继乏人,不免热血空洒、襟怀难施!”张溥取茶吃了一口,接着道:“其实虚名最是害人,圣人说: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称焉。东林诸老品评时政,指摘公卿,妄与朝廷相对,朝廷以为是者必以为非,朝廷以为非者必以为是,实在有些走火入魔了。朋党相争,遗祸天下,这难道合乎东林诸老的初衷?”

    钱谦益越听越是心惊,脸色由怒变缓,渐渐苍白起來,两眼木然,不见了往日的神采,口中喃喃辩驳道:“你、你……是你太过功利,将权势看得重了,忘了我们读书人的本份!老朽且问你,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哈哈哈……”张溥连声长笑,起身道:“牧翁,小子早已想到您老人家会有此一问。文文山临终尽节所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其实是不得已之言,牧翁不可以平常的心境而论。”

    “哼!不得已之言?当真是前人未发的灼见新知!”钱谦益大不以为然,不由语含讥讽。

    张溥不紧不慢道:“牧翁学富五车,领袖文坛,小子怎敢故作惊人之语?先贤将立德放在立功之前,并无他意,不过是要以德服人,以德致功,遵行修、齐、治、平之道,不可蔽于操守而昧于作为。我辈读书求仕,无非操持国柄,忠君报国,造福天下,实在别无第二种途径。若固守自家道德,徒逞口舌之能,喋喋不休于义理之辩,既是以一己之私妨碍天下大公,不但有违朝廷举才托付之恩,也难解黎民百姓悬望焦灼之苦。试想文文山是愿一死成就美名,还是愿提一旅之师,直捣黄龙,扫灭金国?”

    钱谦益见他雄辩滔滔,似无休止,知道他心意已绝,再难阻拦,一时无言再辩,长叹一声道:“江山有代谢,往來成古今,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未免暮气了,看來只好守在家里,读书为文自娱,打发残年了。”

    张溥与张采对视一眼,不知他话中是夸赞还是慨叹。吴伟业见他神色带着几分颓唐,唏嘘不已,心里顿觉酸楚,想到他宦海大半生,实在艰辛,拱手道:“牧翁老前辈,看您老人家出门儿都带着《战国策》揣摩,自然胸中纵横之术不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哪里看出丁点儿的暮气?”

    钱谦益苍然一笑,说道:“梅村,你倒能给我宽心。什么纵横之术,不过是避祸之道罢了。老朽自万历三十八年为官,在宦海里翻滚二十多年,遍尝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再也无心于此了。复社倡导复兴古学、务为有用,看來老朽只做得第一层了,第二层就由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躬行实践了。”

    张采问道:“牧翁不赞成务为有用之说?”

    “岂敢!”钱谦益摆手道:“老朽已过天命,年迈体衰,时日无多,有心将平生所撰的诗文编次成册,刊刻行世,也不枉了读书一场。”

    张溥见他如此说,也不便勉强,附和道:“牧翁词林健将、文坛领袖,专心立言,泽被后学,也是无上功德。”

    “天如莫笑话老朽了,自古文章乃属小道,一自命文人,则不足观矣!老朽虽不敢称明达,却还是有自知的,万不可拖累你们消磨了壮志。”钱谦益看着门外倚墙打盹儿的小书童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大会事务繁杂,老朽就不留你们了。”

    张溥三人起身告辞出來,西天半圆的月亮正要沉落,四野一片黯淡,无数的山石树木阴影里,传來蜇虫阵阵唧哝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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