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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崇祯皇帝 > 闻警讯驰援失方寸 避锋芒假遁逼京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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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啪啪连甩几个响鞭,羊群竟纷纷在路边卧倒,嘴里兀自不住地咀嚼。老者向袁崇焕招招手,在地上盘膝而坐,说道:“袁督师,小老儿是土命,不容易死的。只是一别八载,小老儿是越來越老,你是越做官越大了。听说你后來连战连胜,宁远大捷红衣大炮炸死了老酋努尔哈赤,宁锦大捷击退皇太极数万雄兵,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代枭雄,却被你谈笑之间打得大败,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呀!当年我追随李成梁总兵,征战辽东多年,大小百余战,都沒能将努尔哈赤奈何,真是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的老朽了!”似是不胜感慨。

    袁崇焕将布袍一撩,与他相对席地而坐,神色极是恭敬,逊谢道:“前辈谬赞了,崇焕岂敢当之?若非当年李总兵开出大好局面,未必会有今日的辽东。”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老者满面的风霜,又道:“当年我回到京城,便到兵部查了案卷,知道辽东大帅李成梁有个同胞的兄弟李成材,想必就是前辈了。”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知晓小老儿的贱名,委实荣幸得紧呐!”李成材的笑声竟有几分凄凉,他朝袁崇焕点点头:“你当真是个有心人。”

    袁崇焕见多年悬在心中的疑团刹时而解,极是欣喜,问道:“前辈如何到了这里?”

    李成材神情一窘,怅然道:“老夫当年纵横疆场,区区几十匹野狼原不放在眼里,不想多年不动手脚,功夫生疏了,竟被狼抓了一下,落得几乎面目全非,真是老了。我忍痛一把大火烧了茅舍,将狼群惊走,不想我那些山羊被狼群连咬带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两头,恰是一公一母,我便带它们一路向南,到了山海关下,哈哈,如今又是这么一大群了。今儿个一大早听山海关的戍卒说你要入关,我赶來见你一面。”他见袁崇焕含笑看着羊群,接着道:“这些都是那两头羊的子孙们,我带它们一起來阻拦你。”

    “为什么?”袁崇焕一怔。

    李成材喟然道:“入关大不易呀!”

    “南行都是官道,路途平坦,怎么说也比白山黑水容易得多。”

    “你带了多少人马?”

    “马军五千,步兵四千。”

    “皇太极的人马你不会不知吧?”

    “后金铁骑不下十万。”

    “据老夫所知,宁远、锦州的人马不过七万,以此据坚城守卫不难,而分兵驰援,心有旁骛,兵分势孤,难免左右见绌,若为皇太极所乘,你如何应付?”

    袁崇焕不慌不忙道:“守坚城,抄后路,聚歼之九字而已。”

    李成材大不以为然,摇头道:“关内城池的坚固京师为最,但却不可据守以为屏障。”

    “如何不可据守?”

    “你既入关,勤王乃是首务,自当拦截皇太极,使他离京师越远越好,怎可纵敌到城下,惊扰京畿?但遵化已失,京师门户大开,蓟州旦夕可破,你有什么城池可据守?抄后路,聚歼之两策不可谓不佳,只是关内各地勤王之师何日会齐?可否听你调遣?尤其难为的是关内兵丁长年未经战阵厮杀,自然比不得你的关宁铁骑,老夫怕你弄巧成拙,进退失据,劳而无功,反而获罪天下,予人以口实,重蹈当年遭免的覆辙。”李成材说到最后,声音低沉,目光一片惘然。

    袁崇焕豪迈道:“前辈多虑了,皇太极此次深入腹地,补给救援艰难,乃是天赐的良机,正可会集各路军马围歼,定教他來的去不得,岂可轻轻放过?不然他龟缩盛京,辽东何日才可平定?”

    李成材淡然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老夫也年轻过,也曾有过如此的雄心壮志,只是世事难料,决非如此容易。老夫巴巴地赶來,阻你去路,原本是想献一良策,如今看你这般决绝,不说也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啪地一甩鞭子,羊群竟也听话地一个个直起身來,蠕蠕前行。

    袁崇焕阻拦道:“前辈有话讲了再走不迟,我愿闻教诲。”

    李成材长叹一声,片刻才说:“后金八旗精锐尽出,盛京势必空虚……唉!督师未必用得着,不说也罢。老夫已耽搁了大军这么久了,也该告退了。沒想到我归隐多年,竟还割舍不下,看來还是六根难净呀!”他脸色凄然,那道红亮的伤疤扭曲得格外骇人。

    袁崇焕急呼道:“前辈……”

    李成材转身漠然道:“其实也沒什么,只有八个字:围魏救赵,临机设伏,则辽东可安宁数载,不然辽民之难不知何时能了。”说罢扬鞭而去,不多时隐沒在苍茫的原野里,只有一缕歌声断断续续地传來:“官途有夷有险,运來则加官晋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有多少宦海茫茫吁可怕,那风波陡起天來大……单听得轿儿前唱道喧哗,可知那心儿里厉乱如麻,到头來空倾轧……霎时间坠缺锦上添花,蓦地里被严参山砂落马……”

    夕阳、寒鸦、朔风、落叶……歌声越发地苍凉凄切,袁崇焕起身含泪凝望多时,眼看暮色渐渐深重了,心里沉沉地,似是瞬间老迈了许多。谢尚政见他面色有异,恨声道:“督师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一个山野老匹夫知道什么军国大事?”

    袁崇焕不置可否,怔怔地问道:“允仁,复辽与勤王哪个轻哪个重?”

    “自古功高莫国救驾,自然是勤王为重了。”

    “锦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马了。”袁崇焕望望依稀可见的山海关,缓缓上马命道:“传我将令,士不传餐,马不再秣,昼夜兼程,务必赶在皇太极之前进入蓟州城,阻止后金兵西进。再调锦州总兵祖大寿,参将郑一麟、王承胤,游击刘应国率马步军兵随后入关接应。”加了一鞭,那马箭一般地向前直冲而去。征尘再起,大队人马继续南进。一路急行,六天飞驰五百里进驻蓟州,袁崇焕得知后金兵离此还有两三日的路程,才暗觉松了一口气。

    皇太极闻报袁崇焕抢先到了蓟州,心下也觉凛然,不由暗自赞叹,袁崇焕果是将才,与范文程商议一番,锐卒勿攻,避其锋芒,悄悄绕过蓟州城向西进发,两日之间,接连攻克京师以东的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在通州扎下大营,距京城不足五十里。袁崇焕大惊,斩了几个漏报军情的探马,率军尾随追赶,入夜时分,越过后金大营,赶到张家湾,挡在京师、通州之间。驻扎已毕,饭也不及吃,便召集众将商议,看着大伙儿略显疲惫的神态,抚慰几句,才说道:“后金兵來势汹汹,又多是精骑,往來飘忽,极是迅捷,皇太极有何举动,也难以预知,若一味尾追堵截,必然疲于应付,因此不可与他周旋。当今之计,以京师为重,京师安则君父安,君父安则社稷安,不必拘泥一城一地之得失,以守卫京师为上策,使后金无可乘之机。”

    “京师乃是天下根本,督师入守京师之策虽说可行,但也颇有忌惮之处,不可小觑。”

    灯光不甚明亮,但听声音,袁崇焕知道说话人是周文郁,此人乃是宠臣礼部侍郎周延儒的家奴,被保举做了副总兵,乃是周延儒安插的亲信耳目,心里本來瞧他不起,多有提防,本想不作理会,转念又想或许从他话中探听出一点朝廷的动静,便问道:“有什么可忌惮的?”

    “大明成例:外镇之兵未奉明诏,不得轻离驻地,何况督师竟要进入京师,万万不可。如今有了兵部勤王咨文,事急从权,又是一片忠心,此事倒也有的可解说,但督师未与敌交锋,直入京城,却是大大的不妥,怕是会招人猜忌,众口铄金,不可不防。”

    “平生无谤不英雄,随他们去说。君父有急,顾不了这些,倘若能济事虽死无憾。你多虑了!”袁崇焕颇不以为然。

    “卑职几日前在蓟州便听到了一些风传,说是朝廷有人说督师……”

    “事情紧急,怎么还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张存仁,你为何阻拦他?”袁崇焕一眼瞥见周文郁身旁的参将张存仁不住拉扯他的衣甲。

    周文郁挣脱了他的手,上前跨了一步道:“那些奸邪小人说督师资敌。”

    “什么?说我资敌?”袁崇焕不禁愕然,心中暗道:或许正是你家大人所说。随即哈哈大笑:“我征战守边多年,出生入死,如何资敌了?想必是皇太极的奸计,以此流言谤语扰乱我心,不可信他!”

    “督师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督师既率大军入援勤王,若不迎击來敌,未动一刀一枪,便退守京师。督师坦荡,毫无芥蒂,卑职等也知道督师满腔都是报国的丹心,但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么?若纵敌深入,蹂躏京畿,惊扰都人,那时怨言四起,督师将何以自白?”

    袁崇焕默然,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私下商量过了?”见众将点头,长长嘘出一口气道:“那你们以为怎样才是上策?”

    周文郁道:“我等商议,当今情势有三不可不战。我军驻在张家湾,东距后金屯兵的通州不过十五里,两厢已成对峙之势,不可不战。后金深入关内,粮饷接济自难,不过靠掳掠为食,难以持久,我军则不同,张家湾西临河西务,正是运河粮道所在,足可供给,不可不战。从张家湾放马瞬间便到京城,京畿重地不可有半点儿的差池,关系社稷安危,也关系督师清白,破流言,保君父,不可不战。督师三思。”

    袁崇焕听得心头一热,疑心大减,在他肩上一拍道:“你们语出肺腑,于公于私,我都极是感激。临阵杀敌,报效君恩,正是我们做武将的份内之事,岂可推脱?只是此次闻警入关,精骑只有数千,皇太极却有十万人马,敌众我寡;我军每日倍程而行,未能休整,人困马乏,皇太极则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两军交锋,万一有什么闪失,京师震动,非同小可。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岂可轻易动摇?我深怕皇太极兵分两路,如前几日在那样蓟州避开我军,直逼京师,而我左支右绌……”他见周文郁鼓着腮想要争辩,摆手阻止道:“敌我各有所长,他们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此地一马平川,冲杀起來优劣立判,我实在沒有必胜的把握。再说皇太极领兵远來,撑不了几天,想必意在速决而不愿恋战,我入防京城,一來可安人心,二來京师城墙高厚,远胜宁远,又有红夷大炮可恃,皇太极必然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只要退了敌兵,谣言自会不攻而破。不要再说了,你们的苦心我理会得,还是君父要紧京城要紧。夜深了,吃饭歇息吧!”

    已近三更,崇祯枯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沒有丝毫的睡意。夷狄进犯京师,英宗皇帝之后近二百年还不曾有过。自起用袁崇焕,辽东一年多已沒有战事,他心里正喜去了这一心头大患,不想皇太极却突然兵临城下。崇祯极为恼怒,不禁纳罕皇太极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敢如此藐视天朝?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好在入阁办事不久的大学士成基命力荐原任阁臣孙承宗督理京师兵马钱粮,崇祯也知道孙承宗曾为帝师,颇有文才武略,哥哥熹宗皇帝对他又敬又怕,欣然点头,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从高阳火速來京,率军进驻通州,防御东陲,护卫京师。日间又接到塘报袁崇焕已率精兵入关,进驻蓟州,满桂进驻顺义,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來,一颗高悬的心才觉安宁了几分。只是天朝颜面何存?自己这中兴之主的颜面何在?他心里异常烦乱,连日來,言官们交章弹劾袁崇焕为逞一己之私,无故诛杀毛文龙,目无君父,致使皇太极后顾无忧,专心入关,骚扰京畿,言语之间隐隐流露出皇上不该优旨纵容之意。崇祯将这些折子堆在一边儿,不住摇头苦笑,五年复辽是大计,失一毛文龙本不足惜,这些年他空耗的粮饷还少么?因此而责罚甚至弃用袁崇焕,辽东交与何人?辽事何时才可了结?他凝神沉思,暗骂言官们见识浅鄙,不知轻重,京城烽火正起,兀自攻讦边将不止,岂不是要自家作死么?曹化淳垂手鹄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的搅扰。他在内书堂读书时日虽不多,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但他天生聪慧,生性又极为乖巧,那次皇上面试文題,与郑之惠双双折桂。不久崇祯见王承恩竟对唐代的宫廷御膳浑羊殁忽知之甚详,不为诧异,知他究心饮食,便提拔他到御膳坊当了总管太监,乾清宫首领太监的缺儿便破格落到了曹化淳的头上。

    ???……,几案上的那座西洋钟忽然打开两扇小门,跳出一个梳着双角的小孩儿,手持细小的黄金杵对准金钟连敲数下,崇祯抬头看了,已是亥时,起身问道:“小淳子,可还有什么急折?”

    “万岁爷该歇歇了。”曹化淳向殿外挥了一下手,一个宫女捧着一个红漆食盒进來,小心地打开,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羹,他接过道:“万岁爷,先用些再说,不可太劳神了。”

    崇祯捏起青花瓷勺,却忽地住手哼道:“全是混账话!夷兵将到城下,情势瞬息万变,岂能因吃这燕窝羹耽搁了十万火急之事!有什么话?快说!”

    曹化淳向那宫女示意退下,才低声禀道:“方才东厂提督王永祚派人禀告说袁崇焕将近戌时青衣小帽进了城。”

    “啊――”崇祯暗惊,手中的瓷勺险些抖落,急急问道:“他、他去了哪里?”

    “韩、钱二阁老府上。”

    “做了什么?”

    “韩阁老闭门不纳,将他挡在府门外,他又转去了钱府,足足半个时辰才出城回营。”

    “讲了些什么?”

    “一等知晓端的,王永祚称再当面详奏。”

    崇祯面沉似水,愠声道:“京师戒严,塘报都难送入,他是如何进得城门的?”

    “袁崇焕有万岁爷所赐的尚方宝剑,京师守城的那些将领对他又极为服膺,入城原本不难的。”

    “京师重地,防备森严,事权要一,岂可无父无君地讲什么情面?”他吃了一口燕窝羹,似觉难以下咽,皱眉挥手命撤下,取朱笔草拟了一道圣旨,交与曹化淳道:“情势危急,非同寻常。朕命司礼监沈良佐、内官监吕直一同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快送与当值的阁臣誊清速办!”

    曹化淳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接了,便要告退。崇祯叮嘱道:“告诉王永祚,明日务必查清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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