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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蝉与黄雀(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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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明,群臣在上阳宫仗院等候朝会,气氛颇为诡异,大多数都是沉默,唯有一小撮人趾高气扬跃跃欲试,神都是个巨大的筛子,昨夜魏王府门前生事,早就口口相传,有点手段的人都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以武承嗣无事搅三分的风格,有人打上门去,定不会无声无息放过,只是不晓得,这次的矛头会对准谁人。

    不管针对谁,总跑不了姓李的,豆卢钦望等摆明车马的皇嗣党羽各自心中惴惴,狄仁杰、娄师德等立场暧昧的,也轻松不起来,武家逼迫愈甚,他们左右逢源的空间便越小。

    时辰既到,宫门缓缓打开,宰相班第二位的武承嗣的车驾踩着点来到。

    紫色帷帐揭开,先伸出一条颤巍巍的腿,自车辕踩着脚踏落地,足足用了半柱香的功夫,武承嗣素来以高大英果的形象行走朝堂,今日异于往常,佝偻着腰,头上裹着雪白的抹额,浸出一团鲜红的血迹,走几步,颤抖几下,由三子武延秀搀扶着,当先进了宫门,没多久,宫中传出旨意,召诸宰相、各部尚书入宫觐见,今日免朝会。

    “陛下,姑母啊”武承嗣扑倒在地毯上,撒泼打滚儿,一把鼻涕一把泪,“臣生而为人,与天同姓,才疏德薄,终日碌碌,何以招来横祸?国基肇建,同为陛下子侄,正当勠力同心,匡扶大周社稷,何以煮豆燃萁?”

    武承嗣的伤看起来应当不太重,痛陈遭际,中气十足,锥心刺骨,撕心裂肺,说到动情处,叩头在地,梆梆作响,“陛下,于私,臣为后辈,于公,臣为犬马,君臣之契,臣万不敢违,若陛下以为臣当一死,臣殒身不恤,九死不悔”

    豆卢钦望浑身一阵阵发凉,眼前漆黑一片,武承嗣的话有一半没有说出来,若陛下以为臣不当死,则请陛下还臣公道,他豁出去颜面,亲自上阵发难,这是鱼死网破的胜负手招数。

    “团儿,将魏王扶起来”武后神色淡淡的,眼皮微微抬起,“你也知道朕是长辈,大清早的,没头没脑哭天抢地,是急着要给朕哭丧送终吗?”

    武承嗣本还打算再滚上两圈,继续施加压力,听到武后的话,却是吓得一个哆嗦,也不用韦团儿搀扶,利落地爬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将泪水和鼻涕一股脑抹掉,弯腰做恭顺状,再也不敢出声。

    “朕的心腹重臣都在,你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把权倾天下的文昌右相吓成这个样子”武后慢条斯理,似乎一无所知,若有若无又刺了武承嗣一句,“便是朕主持不了公道,还有朝廷人心在”

    “臣不敢,臣不敢”武承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心中天人交战,实在舍不得这个扳倒皇嗣的天赐良机,硬着头皮禀报,“昨夜有贼人夜袭魏王府,在臣门前丢下一具尸体,意欲潜逃,又有人杀人灭口,为府中护卫觉察,当场擒拿住,据追查,那尸体是东宫掌书记,杀人灭口的,乃是太平公主府中供奉,一应证据齐全,那供奉也已经招认了口供”

    武后态度不明,他也不敢再用力过猛,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来卿所言,恰是至理”武后轻声一句话,令武承嗣等人面色大变,今日一番唱念做打,有变成丑剧的趋势,殿内气压登时凝固,针落可闻,众臣僚都是悬心到喉咙,等待武后一言裁决命运。

    武后的视线慢悠悠在这些大员身上一一掠过,良久才又开口。

    “在魏王府行此恶事,罔顾法度,藐视朝纲,断断不可轻饶”

    “然而,此事颇为诡异,行事粗糙,破获简易,应当别有内情,须彻查之后,廓清真相,还魏王公道”

    “即便如此,东宫和太平公主府有所不靖,理应有所惩戒”

    武后幽幽几句话,波折起伏,殿内文武跟着心肝儿悠忽飘荡,神色变幻不定。

    “东宫属官以下,着来俊臣逐一讯问,穷究根底,查清有无忤逆行迹……太平公主府屡屡行事乖张,着革去所领折冲府,将太平幽闭府中,权策盘查府中内外,揪出离间天家骨肉恩情的奸佞之人”

    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儿女,差距迥异,查东宫查的是忤逆,用的是凶残酷吏,查太平公主府,只是揪出奸佞,用的是亲信近臣。

    “承嗣,你可满意了?”武后迈步下阶,走到武承嗣面前,眼神轻柔,却令武承嗣如芒在背,屈膝跪地,叩头不停,“臣万万不敢,臣叩谢陛下恩典”

    武后在他面前站了会儿,神秘地呵呵一声,宫裙曳地,袅娜远去,过了良久,殿中众人才在铺天盖地的压迫下缓过神来。

    仙居殿,武后屏退左右,微阖双目,独自静默。

    一个锦衣男子落地无声,飘然而入,不待发问,径直道,“据臣查探分析,昨夜魏王府外,应有四路人马,运送尸体意图栽赃的是一路,太平殿下的人意图破坏是一路,灭口并令太平殿下人手暴露的,又是另外一路,魏王府护卫一路”

    “运送尸体栽赃的是谁?”武后冷声问。

    “不是宫中人,然应当与东宫有联络,绝无外人可轻易入宫并运尸出宫的”锦衣男子眼神闪了闪,“臣没猜错的话,应与高安公主府驸马王勖有干系”

    武后眉头微蹙。

    “臣没有实证,但有间接证据,昨夜王勖得了风眩之症”

    “你退下吧”武后摆了摆手,面上古井无波,轻声呢喃,“却原来,是你们姨甥俩在斗法,却是坏了旦的好事,他可是好容易才长出一点乳牙呢”

    武后突地笑出声来,“越来越热闹了,只是可惜了佳句,渡尽劫波兄弟在,哼哼”

    笑声半晌方歇,武后环顾四周,大殿空空荡荡,无边的空虚和压抑令她难以忍受,“传秋官衙门刑狱卷宗……”

    太平公主府,正堂,太平公主衣着素淡,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不修妆容,显得有些憔悴。

    她在等,等那个奉旨来查她府中奸佞的人。

    转头四顾,心中微微慌乱,吩咐侍女,“将小娘子抱来”

    薛嫘年方四岁,粉雕玉琢,万千宠爱,浑然不知愁滋味,倒腾着小短腿几下子冲到了身前,大眼睛一闪闪的,“母亲,女儿想念迟迟姐姐了,何时能去姨母府上?”

    她和兄长薛崇简、武崇行在义阳公主府过的时日很长,与权箩小姐妹俩情谊深厚,不时惦念。

    太平公主未及回应,香奴从外间匆匆进门,眉宇间愁云凝结,“殿下,权郎君来了”

    权策迈步进门,远远看到权箩,便蹲下身,张开双臂,将急冲而来的小小身子抱在怀中,咯咯咯的娇笑声在正堂回荡。

    权策抱着薛嫘上前,躬身行礼,“权策拜见殿下”

    “哼”太平公主面上的丝丝笑意迅疾敛去,冷声道,“权大夫,你可是奉旨钦差,可审出什么来了?谁是奸佞?”

    “张昌宗”

    太平公主闻言一惊,眼睛眯起,“你抓了他,对他动刑了?”

    权策摇头,将薛嫘放下,在怀里掏出一个茶包,用桌案上的茶具,冲泡了一杯金盏花茶,递到太平公主面前,“没有,我没有抓他,也没有动刑,我相信,他会主动承担起责任”

    “呵,不要指望他为主献身,即便他愿意献,也只有在床榻上”太平公主早已看得通透,低头看了看杯中亮黄色的茶水,送到唇边,啜饮一口,抿了抿唇,眼睛亮了亮。

    “殿下,公主府中出了奸佞,您应当亲自面见陛下陈情,将奸佞献与陛下处置”权策的话意味深长,两手张开护持着,任由薛嫘在身上爬上爬下。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随即恍然,似笑非笑看了权策一眼,“难为你替我想得这般周全,你就不怕,他到了母皇身边,对你不利?”

    权策只是笑了笑,武后是何等人物,怎会受困于区区男宠,张昌宗初入宫中,要想混出头,在朝廷兴风作浪,很是要一些时日,那时候,明枪还是暗箭,他都自信接得住。

    太平公主眼见女儿用嫩嫩的小手在权策脸蛋上抓来捏去,一向智珠在握,和煦如春风的俊秀脸蛋被挤得奇形怪状,面上多了丝丝温馨的笑意,“盘算得是好,只是我失了张昌宗,你要应我一个条件”

    权策心头古怪,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太平公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唤我姨母,一生一世都要唤我姨母”

    权策仰着面,闻言更不迟疑,听话地唤了一声,“姨母”

    昔日上阳宫,太平公主邀权策一道欣赏单乐器的演奏,权策奉上梁祝乐曲试探她的心意,彼时,太平公主与武攸暨还没有成为怨偶,他第一次唤太平公主姨母。

    一晃三年,风雨如磐,如同隔世。

    太平公主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权策赶忙搀扶,她却不管不顾,伸手将权策整个拥在怀里,紧紧地,深情而又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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